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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制台衙门流血之际,挨近衙门之东的联升巷联升巷,原版为级升巷,疑是当年排版错误,故纠正。——编者注内,恰逢火烧民屋。虽然只烧了几家,却也黑烟冲天。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又奉命关闭。除了西城门,其余三道城门,全由新调进城的陆兵把守。不到十二点钟,全城人心都震动了。

尤其震动的是黄澜生家。因为楚子材理乱不知,黜陟不闻的,在黄家很舒服的过了几天。到今早起来,忽然心血来潮,要到草堂寺公园去看荷花,振邦听见了,也要同去。黄太太虽是阻拦了一下道:“去不得罢?你表叔说,这几天调进城的巡防兵实在不少,听官场中传说,赵制台奉有密旨严办,恐怕要出事?”

但经楚子材一说:“这话已说了好几天,听也听厌了。我们又不是争路的志士。就出了事,也与我们无干呀!城外又清清静静的,怕啥子!”

他还要约黄太太一道去,说是那里很清静,好谈心。她看见太阳很大,怕热,才拒绝了。

他们才走了不上一点钟,就听见看门头进来说,罗先生们着赵屠户捉去了,多少人拿起先皇牌位朝院门口跑,说是去救罗先生的。

这已令她不高兴了,心想:“该不会出事罢?”

十一点钟方过了一刻,制台衙门开了红山的消息,已经传到西御街。看门头把大门关了,飞跑进来报信时,黄太太毕竟失不了她的妇人本色,骇得几乎晕倒,定着两眼,好半会说不出话来。

幸而婉姑同着菊花、何嫂、都在后面,没出来。她脑里先记忆起来的,便是开红山者,逢人就杀之谓也。因才问着门头:“你果然看见巡防兵杀了过来吗?”

“不是的,是听见街上跑的人,都这么在说。”

“说这话时,是啥子样子?是不是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

“不是,不是,只是惊惊慌慌的,像有啥子搌了来的一般。”黄太太才又恢复了她的气概说:“那还不是谣言,同往常一样?去把门看好!有人敲门时,问清楚了,才开!”

但她总放不下心去,只好把水烟袋拿来尽抽。约摸半点多钟,黄澜生一头是汗的走了进来道:“太太,制台衙门,……”

“是不是当真开了红山,逢人就杀?”

“不是开红山,却开了枪,把去救罗梓青蒲伯英的百姓打死了不少。有说几百人的,有说几十人的。我们局里的人全散了。大街口上,尽是巡防兵。赵大人这事又做过火了一点,光把蒲、罗诸人杀了不好,咋个会打起百姓来?”

“只要不是开红山逢人就杀,那倒也不要管他。你不叫罗升跟你打洗脸水吗?”

“罗升,我叫他打听去了,叫菊花跟我打出来。”

婉姑自然也出来了,并且告诉她的爹爹:“楚表哥去转草堂寺公园,哥哥跟了去,我要去哩,他就不答应。”

她爹爹顺口安慰了她几句话,依然同她妈妈谈起适才的事变。他是很赞成赵尔丰捕杀蒲罗的,只可惜太晚了一点。

“如其他在上任之始,就拿出他这种严厉处置来,何至会闹到罢市,闹到受绅士们的挟持。如今好了,市自然开了,同志会也关门大吉。只是不该妄杀百姓,这一点,我却不敢恭维。”还有令他不敢恭维的事哩。

罗升回来了,向他说:“老爷,城里打死的人,并不只制台衙门一处,有好几处。”

“好几处?这不是乱杀起来了?”他也有点害怕的样子。

“暑袜南街一处,就在大清银行过来半条街,说是打死了十几个,有一个是童子街的秦街正,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亲眼看见的。南打金街杀猪巷口子上,打死了几个,说是巡防兵叫把先皇台拆了,街坊上不肯,他就开枪打人,并把先皇牌位拿刀砍了个稀烂;现在各街都把先皇台拆了。臬台衙门照壁脚下打死了几个,文庙街口子上也打死了几个,现在街上乱得很,到处都是巡防兵,不准人在街中间走,又不准几个人挤在一块。动辄就开枪。”

“唉!这简直是乱世了,纵兵杀民,赵大人真不对呀!”

“告示已贴出来了,我抄了一张,老爷看。”

罗升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张草纸。黄澜生接过来,很怪的字体,歪歪斜斜的写着:

署督部堂示:只拿首要,不问平民。首要诸人,业已就擒。即速开市,守分营生!聚众入署,格杀勿论!

黄太太也看了一遍,笑道:“照告示上说,聚众进了制台衙门,才格杀勿论,咋个又到处杀人呢?这不是诳人吗?”

黄澜生摇摇头道:“照规矩,告示上也该把蒲罗的罪名说一点呀!不能这样的囫囵吞枣!单拿公事来说,也不合格。赵大人的枪法,未免太乱了!”

罗升将要回身走了,忽又说道:“听说四城门都关了,城里多少人都不能出去。”

黄太太猛的想了起来,两脚连连的顿着道:“天呀!楚子材同邦娃子不是关在城外了?”

她丈夫也着了慌道:“是呀!他们咋个进城呢?”

婉姑只见父母都这样的着急,以为哥哥一定遭了什么了,不由呜的一声,便哭了起来道:“哥哥,你回来呀!你回来同我一堆耍呀!”

小孩子一哭,更惹起了大人的不安。黄太太要亲自去看看西南两城门是不是当真关了。她丈夫好容易把她劝住了,说是无益,“城门不关,他们自然会进来;关了,你就亲自去看了,又中啥子用呢?”

她仍不肯,结果还是叫罗升去看。“一定要去看,不能光听人家说了就算事!”

即使在承平时候,一个未经离开过父母的小孩子,忽然被人带走了,明明晓得并无什么危险,当父母的也不能十分的把心放下。到了应该看见小孩的时候,犹然没有回来,已经会使父母焦急了。何况遭逢着这样的事变,生生的把一个孩子关在城外?

又是儿子,又是黄家惟一的人种。如其有了不测,且不说对不住黄家的祖宗,“澜生四十开外的人,那还有生的!”

黄太太这样的寻思。就是亲友们知道了,岂有不指责的?“你这样的当母亲吗?现处的是啥子时候?怎不把儿子留在身边,随便就交跟人带出城去,未免太不对了罢?”

她是如何好强的人,能受这等言语么?别人即使不说,他的外婆,岂有不说?她是那么喜欢她这外孙儿的!

如其是黄澜生也在家里,是他答应楚子材带走的,她也好痛痛的把他大骂一顿,等他来安慰一下,使心里稍为宽舒。

如其带走的不是自己所爱的楚子材,而是另一个无关系的人,她也好尽情尽兴的大哭大骂一场,心中也不致如此的隐痛。

如其她答应了楚子材的邀请,一同出了城,虽然会使丈夫焦急,但是子女都在身边,她丈夫对于子女,也可略略放心。她之焦虑她的丈夫,也断不如现在焦虑一个儿子之甚。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该答应楚子材之走。“不晓得他碰着了啥子鬼!从初九回来,整整六天,连大门都没有出过,偏偏今天恁大的太阳,要朝城外跑!我也不晓得碰着了啥子鬼!往常叫他这样,叫他那样,全是随我的喜怒,咋个今天不高兴他走,偏又不十分阻拦他!”她不但焦急,并且懊悔,并且悲哀。

她向来不大哭的,有时看见别的妇女谈起什么伤怀的事,不禁十把鼻涕九把泪,她还要笑人家马尿水太多了,而今天她却哭到揩湿了几张手巾。

黄澜生倒不好抱怨她了,却也说不出宽解的话来,一直背着手走来走去。下午三点过了。罗升回来,说西南两门他都亲眼去看过,关闭了的,城楼上尽是兵,城门洞同南大街上,拥了无数的人。“都是关在城里,想出去又出去不到的乡下人些。”

大家起初还有希微意外之想,以为楚子材或者在关城以前就进了城,或者城门偶尔关一下,或者竟是谣传,现在全证实了妄想终是妄想。

何嫂来请吃饭,着太太大骂一顿,说底下人没心肝,“明明晓得我吃不下,要故意来请!”黄澜生皱着眉毛,也只是摇头。倒是婉姑着菊花诓去,照常吃了两个大半碗。

到夜里,天气一变,白日那么燠热,傍晚时就乌云四起,入夜竟风狂雨骤起来。

风雨一起,黄太太哭得更伤心了。她说:“我的邦娃子,此刻不晓得在那里?只穿了一件湖绉衫子,不冷吗?今夜在那里歇呢?”

黄澜生到底是男子汉,抑得住感情,也比较的能思索,便问他太太“子材走时,带了好多钱?”

“好多钱,我没有清过,只觉得我送他的那个丝线打的银元包,是装得胀鼓鼓的,大约总有十来块钱罢?”

黄澜生眉头稍为一舒道:“太太,你也不要太焦急了。邦娃子虽小,楚子材倒是一个精细的人,又是生长乡间的;关在城外,他一定会想办法,断不像我们城里住惯的人,一旦跑到乡坝里,那就手足无所措了。况且他对邦娃子也好,性情又耐得烦,邦娃子也巴他,既然身边有十来块钱,那就不怕了。”

楚子材之靠得住,振邦之巴他,她又何尝不晓得呢?只是不好向她丈夫说出来,丈夫既这样说了来安慰她,她也就更相信了。

黄澜生还推进一层说道:“城里这样乱法,难免不要闹得血流成渠,尸骨堆山。四城门又紧紧关着,不要人走。倒是城外还好些,海阔天空的,到处可以逃生。楚子材忽然把邦娃子带出城去,说不定冥冥中安排定的,我们黄家祖宗积有啥子阴德,不该断绝香烟,所以才来了这个意外。”

他的这个想法,倒还新鲜,的确也有道理。黄太太再一寻思:“那吗,楚子材之同我相爱,也是冥冥中早有安排的了,若不有这件事,他对振邦也必不那样的爱他。这么一来,振邦倒可以逃出大难了!”

她心里倒果真安慰了,觉得她不阻拦楚子材之走,反而有了功了。但又一转想“乡下果就平安吗?”她丈夫又向她解释,乡间自然平安多了。因为目前的变化,并不是什么匪乱,如像白莲教、红灯教、长毛贼、和什么李短褡褡、蓝大顺等,一来了,便排山倒海的,无一个地方不受其祸。又不是亡国的乱法,如像火烧圆明园,以及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那样。更不像明朝沿海沿江的倭乱了。像那样,乡间真就太不太平,反而住在城里倒好些。现在的变乱,只算是官民相敌,有官有兵的地方,倒很危险,无官无兵的乡间,自然是太平的。

黄澜生解释至此,就连自己也相信了。他太太还在枕边同他商量:“既然如此,我们明天不如设个法,一家人全躲出城去不好吗?”

然而到次日吃早饭时,东门大桥的战争,就传遍了全城,黄澜生的理论,完全在撼动了。 oM4hXEg5btYcD2teOnwkXEa+AfQNDOYaMiQ9enZWRaDP5bpl9GLtD7nBqbmQgS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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