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隆盛气喘吁吁,随着众人,把西东大街走完。由暑袜街奔来的一伙人,直向青石桥北街卷了去。他本要向中东大街走的,也被卷着转了弯。街口上驻扎了好几十巡防兵,并没有阻拦他们,大概尚没有奉着命令。
走过了青石桥北街,向东一转,便是学台衙门所在的学道街。这条街,几几乎全是书铺。卖书的先生们,到底是接近斯文人的,不比未读过书的人胆大,打得粗。所以从街上奔去救罗先生的人,只管如潮的涌去,而本街的人,却只笑嘻嘻的,抄着手,站在各家铺子门前,看戏似的看。偶尔有几个徒弟一样的小孩子,要想加入,也着师傅客师们叱住了。
学道街过去,便是与臬台衙门正对的走马街。向南走去,不上十丈远,再向东一拐,就是制台衙门的西辕门了。
傅隆盛一直挤到西辕门口,忽觉有人把他一拉,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四。
“你跑来做啥?连先皇牌位都没有拿!”
“师娘叫我跟你来,若是太挤,就叫我拉你回去。”
“放你妈的屁!你管得了我?”他仍然挤了进去。恁大一个空坝子,全是人,两边鼓吹台和石狮之下,则是持着上了刺刀的巡防兵。宜门两边也是兵。宜门以内,人更多了,傅隆盛挤在门口,实在没办法再挤进去。
此时人是站定了,便都提起喉咙,一齐大喊:“把我们罗先生蒲先生放出来呀!放出我们的罗先生来呀!我们的罗先生快出来呀!”小四挤在他师傅的身边,也忘记了他师娘的吩咐,而加入了大喊。
上千数的人这么齐声一喊,虽不致屋瓦皆震,却也很像初发生的春雷。群众被自己的声音一鼓励,更其有了劲,一面拼命大喊,一面拼命往里挤。
群众大概是这样的自信:只要我们挤进宜门,给他一阵大喊;挤进大堂,给他一阵大喊;挤进二堂,给他一阵大喊;不然就挤进侧门,再老实给他一阵大喊,赵屠户一定害怕了!他敢把我们怎么样?我们头上都有一个先皇!他一定只好把我们的罗先生蒲先生放了出来!
或许群众心里就连这一点念头也没有,他们只是尽其职责的挤,尽其职责的喊,结果如何,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
小四到底玲珑些,他居然乘隙而入,比他师傅先挤进了宜门。傅隆盛如何能让他徒弟占先呢?遂也横着肩头,把他那全身油汗的肥胖身子挤了进去。
宜门以内宽敞多了,两边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吏执管档卷的所在。稀稀的站了些兵,迎面大堂之上的兵,却不少。群众已是挤到大堂阶沿之下,与兵相距,只不过七八丈远近。众人便冲着大堂大喊:“把我们罗先生蒲先生放出来呀!放出我们的罗先生来呀!我们的罗先生快出来呀!”
毕竟没有指挥的人,不能把群众意识统一起来,大家也毕竟各怀了三分惧怯,做不出一涌而上的步调齐一的举动。傅隆盛虽已挤在最前头,还不是只好站住了,小四落在他后面两丈远,忘记了呐喊,他的眼睛正忙着向四下里溜,他从金堂乡间上省,学了两年徒弟,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大房子哩!
后来据傅隆盛记忆起来,大概就在他挤到大堂下一袋叶子烟的时候,似乎大家喊起了勇气,就有十几个人将先皇牌位捧得高高的,一直向大堂上涌去,似乎大堂上也嘈嘈杂杂起来,似乎有一个人从大堂内吆喝出来道:“四少爷田大人吩咐的!不退的,就开枪打!”登时,就看见好些黑而放光的小圆枪口,向着大家举了起来。
承平日子过惯了的成都人,虽然看见过洋枪,也听见说过洋枪是杀人的利器,也有很少数的人,偶尔从城内铁板桥的机器局,以及东门外望江楼下流新建的机器工厂侧,听见过试枪的枪声,辛丑年红灯教进城,也着王藩台的亲兵开枪打死了几个人,但是大多数人的意想中,终于想不出洋枪杀人究是怎么样的一个情景。
今日在制台衙门满腔热忱来救罗先生的人众,直比他们祖若父的命运好,他们竟能亲身实验的听见了洋枪放射的声音“訇!”
是那样的震人,子弹在空气中激出“嘘儿”的声音,是那样的刺耳,同时,并看见一个三十来岁裁缝模样的人,中枪而倒,是那样平平静静,一扭的便扑了下去。
使得二十五年之中,成都人隔不上几年,便得欣赏若干日的枪声人血,实自辛亥年太阴历的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钟前后,承赵四少爷与田徵葵之赐,给我们开了端了!
“砰!”
“訇!”
“嘘儿!”历历落落的从大堂上一响,宜门外头门外也应声而起“砰!”
“訇!”
“嘘儿!”
还有应声而起的,就是亲身来实验铁与血的滋味的群众们。他们最初听见枪声时,全呆了一呆,仿佛从未闻过火药气息的小鸟一样。及至看见倒了两个人下去,才直觉的感到那人是中枪死了,才直觉的感到死是可怕的,才直觉的感到有逃生的必要。于是就潮退一般,扑扑跌跌的向头门外涌了出来。
死是那样的可怕,它把群众的喉咙全扼住了,使得千数的人只顾扑扑跌跌的朝头门外跑,而都紧咬着牙巴,喊不出一点声音。一霎时,大堂下面的坝子就腾空了,除了五具还在流血的尸身外,就只有好些挤落了,不及拾起的各种鞋子。
宜门外头门外的枪声放得更响,倒下的人更多,而朝着分向东西两辕门拼命逃生的群众,依然是噤不能声的尽着力量飞跑。
后来,据傅隆盛说起,他挽着小四涌出宜门时,只觉得弹子便在脑顶上飞。正在跟前飞跑的三个小伙子,先倒下了一个,他便从他身上跨过,亲眼看见那人两肋,连连的出血。他不知是骇极了吗?还是为了别的原故?
只觉得两条腿顿时就软了。忽一个人将他一推,他站立不稳,一跤扑下,小四也伏下来看他。恰一颗子弹,就从小四的肩头上擦过,打进那人腰眼去了。要说冥冥中没有鬼神支使,那个人如何会抢来替死呢?
他因此倒镇静了些,紧挽着小四,弓下腰杆,从从容容跟着大众涌出西辕门。水池跟前,恰又倒下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他做梦一样,同小四走到走马街口时,听见接近臬台衙门的北口上,也有枪声。他本能的就避到新半边街。到此,才听见了人声。
还是一堆一堆的人,手上拿着先皇牌位,挤了半条街,喊着:“救罗先生啦!”到底为枪声逼住了,终于不敢走出街口。
有人忽然发现了小四肩头上在流血,“噫!这娃儿带了伤了!”大家这么一说,傅隆盛才觉得了,小四也才痛得哭了起来。
因为不晓得伤在那里,重吗不重?小四又那么哭着喊痛,他遂忘记了他的老,连忙把小四背在背上,急急的走过老半边街,仍旧打从青石桥北街,西东大街,向盐市口跑来。沿途是那样的混乱,有拿着先皇牌位向他来处跑的,口里喊着:“上院救罗先生去!”有失魂落魄向他去处跑的,则喊着:“制台衙门开了红山了!”在东大街的鱼市口上,似乎还听见东北两方,不远的地方,也有好多响枪声。
他才走到盐市口的街口,他的客师老王正惊惊慌慌走来道:“阿弥陀佛,你好好的回来了!小四咋个了?”
他摇摇头,一直把小四背到铺门前,他的老婆已哭了起来道:“我的天呀!”
“哭啥子!小四带了伤,快到铜人堂此中药铺门口立有一尊练习针炙扎穴位用的铜人。该店并非同仁堂,成都同仁堂由江西人陈发光于乾隆年间设立,店址在原湖广馆街口(现东风路二段)。——编者注请陶老师来收水,先把血止住要紧!”猪血是我们常常做菜吃的,六七月出烟薰鸭子的时节,白菜芽煮鸭血也是一样又便宜,又好吃的菜。如其你不是忌吃牛肉的善人,则东大街夜摊子上煮牛血,而名为蒜羊血的,也是一样极合成都人辛酸口味的好小吃。我们吃动物的血时,是那样的自然,丝毫不感觉什么难言的不安,然而一看见人的血,又不是自然流出的,却自然而然会生出一种又悲哀,又恐怖的感觉。
尤其是第一次看见,而又是比较脆弱的女性,固无怪傅掌柜娘的眼泪有那样的多,一直等到老王把陶老师请了来,看了小四的伤处,说是擦伤,并没伤及筋骨;连忙要了一茶碗清水,戟着右手中指食指,在水面画了一道看之不见的符箓,然后含水一口,直向小四的伤处喷去;跟着就拿掌柜的洗干净了而难得用的青布裹缠,密密层层给他包扎好了。
说是要忌风;临时在柜房里安了一张门板铺,几个人小小心心扶他睡下,把一床卧单给他盖好了,问他痛得如何,他诚诚恳恳的回说:“不大痛,只觉得很麻的”之时,她才不抽噎了,才有了心肠述说她在铺子里,先只听见远远的“砰”“呀”“訇”的一阵响,她同老王全不晓得是什么响;跟着不久,就见满街人跑,都是那么面无人色的样子,并且喊着:“制台衙门开了枪了!去救罗先生的人,着打死了好几百!巡防兵追杀出来了!”
立刻,街上一些形式罢市的铺子,就急急忙忙把抽去的铺板,又如放火爆似的,关了起来,人都一直躲在铺子里。她与老王照样关了铺子后,猛想起了他们两师徒,“我真急死了!生怕你们也着打死了!我就哭了起来。王师又不敢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并不见巡防兵杀来,我们才开门出来,还有拿着先皇牌位向那头跑的。我正要叫王师来找你们,恰又砰呀訇的响了几下,不晓得在那方,我们又骇住了。又过了一会儿,街上的人是那么跑来跑去的乱跑,王师才大胆了,说是先到青石桥来看看。观音菩萨保佑!你们回来了!小四到底带了伤!怎吗?你这里也有血!”
“酣!有血?”他一身都寒战起来。
陶老师连忙把他背上一审察,拿湿手巾把血痕抹了道:“是染的血,不是伤。如其这里都伤了,还了得!傅掌柜,我倒要奉劝你两句,你五十多岁快六十的人了,有些地方,实在不犯着跑去,你也太热心了一点!”
傅隆盛长叹了一声,向他那皮马扎上一坐道:“我算死里逃生了!”
众人还要问他制台衙门的经过,他惨白着脸,只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