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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四)
李劼人

第42章

中元节的正日子,是七月十五日。如其不有下面要叙述的一件事,各街的盂兰会,一定办得很热闹,钱纸烟焰,会把全城笼罩了的。

照太阴历计算的七月十五日,是成都一个极可纪念的日子。如其承认辛亥武昌革命起义是与四川争路事件有关系的话,则民国纪元前一月多的成都的七月十五,实实在在可以说是建立民国最可纪念的双十节的序幕,有如旧小说的楔子,或得胜头回。

如其到中华民国七八十年,革命后第二代的子孙差不多都在老了,那吗,照太阴历计算的成都七月十五的故事,庶几可以在成都人的脑际消灭了去,而在此书叙述时,仅仅相隔了二十五年的短时光,你们想啦,这如何不说是“如在目前?”真真如在目前!那天很是燠热,记得清清楚楚,早晨还未起床,业已通身是汗。

记得清清楚楚,天是那样的晴明,蓝得带了苍色,没一点云花。记得清清楚楚,在七点钟时,从好几天以来业经有了的巡街的巡防兵,忽然增加多了。记得清清楚楚,看见一个热闹街口上,于四叉分开的铺面檐下,站立了三十来个雄赳赳的巡防兵,都打着青布大包头,穿着不整齐的黄布军装,两腿是灰布裹缠,麻耳草鞋,这和文质彬彬,服装整洁,戴遮阳军帽,穿黄皮军鞋的陆军兵士,全然不同,巡防兵野气多了!记得清清楚楚,很诧异的看见那满脸横肉,立眉吊眼的巡防兵们,把使旧了的九子后膛枪,横在手上,怎么样的扳开机柄,怎么样的把插在皮带内的拇指粗二寸多长的子弹,一颗一颗取下,又怎么样滴答滴答的一颗一颗按进枪膛去。

还记得清清楚楚,傅隆盛掌柜从制台衙门学道街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惊惊慌慌的,悄悄告诉人:“唔!今天怕要出事!南院的东西辕门内外,全是巡防兵,总有营把人罢!听说大堂到二堂,还有好几百卫队,一色的快枪。不晓得为的啥子?说不定要估着我们开市罢?”记得清清楚楚,有人问他:“真个估逼我们开市,我们咋个办呢?”

他把一双庞眉聚在一处,望着天空,好半会,才说:“只要有人开铺子,我们敢同他抗吗?”

如此的戒备,假使真如傅掌柜所猜想,则赵制台等未免太蠢了。幸而他们并不蠢,他们是在实施路先生的锦囊妙计。

赵制台他们是这样的在行事,铁路公司中一伙先生们,却也有相当的准备。当其九点过钟,制台衙门的大花厅上,正自开着全城文武官员重要大会;正自派了几哨巡防兵,把铁路公司包围了,点名似的,将谘议局议长法部主事蒲殿俊,谘议局副议长保路同志会会长举人罗纶,铁路股东代表度支部主事邓孝可,股东会会长翰林院编修颜楷,股东会副会长贡生张澜,以及与股东会同志会有关系的民政部主事胡嵘,举人江三乘,举人叶茂林,举人王铭新等,一共九个人,着十数个戈什哈铁面无情的,说是有重要会议,大人请各位就去,估迫着请往制台衙门去时,大家便已了然大祸临头,炸弹是爆发了。

立刻就奉行了蒲、罗等前已商定的妙计,一面发出告急文书,派人飞一般向四乡外县各同志协会送去,一面就把未曾散完的几百张先皇牌位,叫全公司的杂役小工,分向邻近各街,见人就发与牌位一张,红香三根,大声喊说:“我们的蒲先生、罗先生,着赵制台捆绑去了!我们快拿这东西到院上去哭救呀!”

所以,当制台衙门大花厅上,赵尔丰正自向着一众官员,宣布蒲、罗等人借名保路,阴谋不轨,限期举事,危在眉睫,为今之计,只有先将首要诸人捉来正法后,再行出奏,要求众官签名认可,以示不是他一个人专擅嗜杀,但是首先就着八旗兵驻防副都统奎焕——将军玉昆说是有事不来,署司法使周善培也因病请了假——软软的拒绝了,跟着提学使刘嘉绅也提出了异议,赵尔丰愈是生气,生气到雷霆火爆,须眉皆张,而他仍是面不改色的认为不能如此操切从事,因为有人提出异议,而将军副都统又是有单衔出奏之权的,以此之故,不能不使赵尔丰略为沉思,把已定的妙计,临时改了一下,回头向一个武巡捕吩咐了一句;而正自解衣就缚,看着鬼头大刀,业经亮出,知道万事已了,不胜恐惧苦痛的几位首要,才被押送到来喜轩,以礼拘留起来。就这时候,哭救蒲先生罗先生的百姓们,已从四面八方的涌了来!

人民是那样的热忱,他们全是不假思索的来救蒲先生,来救罗先生。救得出来,救不出来,他们不管;救出来了,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也不管;他们只一个念头:蒲先生罗先生被赵屠户捉去了,要杀头,我们得到南院上去救他!

一个人在街上喊,一街的人都汹动了,各自把先皇牌位从铺板上揭下来,先还拿在手上跑,因为不方便,遂用发辫缠在额头上。

在这群众运动中,——并可以说是纯平民运动。因为拿着或顶着先皇牌位,一切不顾,呼喊而进的群众中,恰无一个中等以上人家的人。这可以说,中等以上人家的人,都太斯文了,平日讲究的规行矩步,相见以礼,像这样仅仅穿一件背心或汗衣,与夫一条大脚裤,在街上飞跑的粗野举动,那是不取的。

又可以说,中等以上人家的人,多了些阅历世故,对于一件事情,首先必要慎重考虑一下,利害何如?即令有利无害,却也莫为人先。所以惟有一般头脑较为简单,见识世故都不大不深的平民,方能一任感情的支配,敢作敢为而一切不顾了。——傅隆盛掌柜,只管有了一把年纪,自然不肯后人的。

傅掌柜自议论了院上情形,依然在他形式罢市的铺板之后,做着他的制伞工作。心里一如平常摸着工具时那样专一,那样平淡。——他是必须把工作放下了,拿起叶子烟竿时,方能念到其他事情的。——忽然听见街上一噪动,又从抽去的铺板隙中,瞥见了大家都在飞跑,他登时就伸起腰来,不及穿汗衣,向铺门外就跑。他的掌柜娘跟着从后房追出来看时,他大约已向过路的群众问清了是什么事,正在撕取铺板上贴着,一日三朝的那张先皇牌位。

他向他老婆道:“哦!调了这么多的巡防进城,才是为的杀罗先生!我要救他去!”他老婆不及问他如何的救法,他已羼进了人群,掉着一条精赤的左臂走了。

傅掌柜娘原本就未料想到她后夫此去之为福为祸,只是目睹经过的人众,都是红涨着脸,额上青筋暴起,眼睛里都含有一股煞气,口里又不住的在呐喊:“上院去啦!救罗先生!救蒲先生!蒲先生罗先生为我们四川的铁路,着赵屠户抓去了!我们快去救他!”

她本能的就害怕起来,向那呆立在她身边的徒弟道:“小四,快跟你师傅去,人这么多法,挤不进去,就拉他回来!”

她还看见她的后夫,到底岁数大了,身体胖了,不能像别一般年轻人跑得那么快,一个花白头发的头,犹然在八九丈外蠕动。而小四则似兔子般一射就没有看见了。

不是她要生气的说道:“掌柜是走惯了的,你也要跑,都跑了,别人定的货不交了吗?”客师老王,才又重新走上阶沿,回到铺子里,很不高兴的拿起那把未完工的蓝布伞来,两眼却直直的瞅着街上渐已稀少的群众。 o2cj7jncXBW/SdJVXY/vacCzYrqpg374GrXIQL0dK7jeS76aj0H+J8rM5zodtO0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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