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好多天没有伤兵抬进城来,傅隆盛总是有恒的,在吃过午饭,下午四点后,风雨不改,必要一手执竹杖,一手拿叶子烟竿,步行到南门瓮城边的茶铺中来。原来的目的,只在看抬伤兵;只要看见有一个伤兵被轿子抬回来,他连脚指丫里都感到了一种快意,他觉得赵尔丰悖时的日子又近了一袋叶子烟的时候了。
他向着人述说起来,也总不由的要将他诚实无欺的美德破坏,硬说他亲眼看见抬进城的伤兵是十几个;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诳话不对,是骗人的,但他必要这样不合事实的说了,方觉心里要舒服些。
其后,则成了习惯。因为和一般看抬伤兵的同志,聚到一桌,你制造些不可靠的话来骗我,我也如法制造些来骗你。大家在制造之初,自己自然是不相信的,但是说过几遍之后,自己的耳朵听顺了,再经别人听见,一转述过来,自己硬不肯信就是自己捏造的。也必如此,而后这碗茶才能喝得起劲,连连喊着拿开水来!而这苦闷阴沉,忧郁凄清的光阴,也才度得过去。
所以同志们到一定的时候,便不约而同的聚合了。都是直率的,同等的掌柜们,凡是在上等人中必不可少的,见面时虚伪的周旋,这里可以不有;所剩下的,只是堂倌泡茶来时,全般的手都要伸出,争着给茶钱,而口里也必争吵:“我这里拿!”必等堂倌出诸不意,收了任何一个人的钱,而高喊:“茶钱收了,多谢啦!”
于是所有的手,才徐徐收回去的这一个举动。而接着来的,便是:“某掌柜,——亲昵一点的喊某哥子。——今天有啥消息?”
因此,“你们没听见枪声吗?昨夜北门外,在打三更的时候,噼里啪啦一阵枪打了起来,比腊月三十晚上放火爆还密,一直打到洒粉粉亮曙色才分时谓之洒粉粉亮。——作者注,才停止了。
今早听守城的警察兵说,他从电话上听见凤凰山营盘的报告,说是昨夜哨兵出巡,忽然看见许多黑影子,向着营盘奔来;他们高声喊问,没有回答,哨兵们疑是土匪来劫营,便放了一排枪;黑影子仍然向前在奔,并不后退,他们又放枪,因此就惊了营了,全提枪出来,向着黑影子打。但是越打,黑影子越多,到洒粉粉亮时,才忽然没见了,依然是光光森森的一块大田坝,连一根树都没有的。你们说怪不怪呢?”
也必有人为之证实:“是啦,昨夜我隔壁一家公馆里的狗,就这样叫了一夜,我倒睡着了没听见枪声,狗叫必是有因的。”接着大家便推论这黑影子,到底是啥?于是有二说焉:一说是阴兵,“现在刀兵年间,就这二十来天,晓得死了多少人?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官兵伤的这们多,死的也这们多,同志军和义军总也死伤得差不多的,倘若仔细算起来,总上万数了!死了万数的人,没有阴魂吗?又都是战阵上凶死的,阴魂不散,自然就结成阴兵了。营盘是驻兵的,阴兵要去归队,所以才向营盘扑去了。”
一说必然是义军劫营,统兵官不好说实在话,怕上司责备,说他太不中用,连营盘外都有匪了,为顾全面子和考成起见,所以才诳报是黑影子惊了营。二说都被众人采纳了,并不认为这个对那个就不对。还有专门报岑宫保的消息的,总说是从制台衙门听来,似乎千真万确。
“岑宫保一到湖北,摄政王就封他为四川总督。说是四川的事,全付托给卿了,那狗蛋的赵尔丰,把朕的锦绣河山弄成这般模样,卿去,先砍他的狗头。所以才赐了岑宫保一把尚方宝剑,准他先斩后奏。他又把湖广省的新兵调了两镇,晓得赵尔丰是害怕新兵的,如其他要带起巡防兵造反,就拿新兵打他。现在岑宫保已到夔府了,只可恨上水船拉得太慢,不然,岑宫保早已到了,赵尔丰的狗头也早砍下来了!”就有人问中兴场岑宫保的祖坟,着赵尔丰挖了,他又怎么样呢?
这说的是乱事初起,巡防兵有驻扎在中兴场东汉名将岑彭的祠堂里,稍稍把门扇窗棂,拆来当了柴烧;这在带兵的人和巡防兵本身看来,真不值一件放到口里说的事,而外间就惊传是赵尔丰得了岑春煊钦派来川消息后,一时气忿以极,特命巡防兵去把岑春煊前在总督任上,认为是他岑氏祖宗的岑彭坟墓,以及岑春煊特建的祠堂,挖掘打毁来遏折他姓岑的风水。
答复则是赵尔丰自然着了慌,早派人拿钱去修好了。众人也甚欢喜,感得赵尔丰毕竟低了头了!
傅隆盛是长报新津消息的,他也略有依据,并非纯出捏造。这因为陈荞面吃粮投军之后,新兵三营便全拨交陆军,带在花桥子花园场一带,且练且战。他的老表赵金山,因为学堂事情清闲,一半也因好奇,曾随着送军粮的队伍,跑到花桥子去看过他一次。
回来时,特为代陈占魁——名册上填的是这个兵营里惯用的,雄武勇胜的象征名字。——来还五百钱的旧欠,同傅掌柜畅谈过两顿饭之久。于是傅隆盛便把赵金山转述他老表的参战经历,和赵金山本人在沿途的耳之所闻,目之所观,以及南路客人来买伞时,他零零碎碎所问来的,综合起来,再加入自己的想象,于是南路战争实况,他差不多是明如指掌,每一谈到新津消息,再没有人比他熟,大家只好提起耳朵,静听他一个人发挥。他因此就成了一个专家,和那专报岑宫保消息,专报制台衙门消息的几人,分据了这茶铺的广播新闻的重要位置。
他也和其他的专家一样,每天来到,总要报告一件,那怕就是很短,短到如“听说昨天又放了三开花大炮,全落在老君山的黄泥巴里,没有爆发,”也足安慰人心。总不能老老实实说,今天没有消息,敝厂机器出了毛病,实在赶造不及。那不但有损专家盛名,使自己不高兴,而听众也要感到一种深切的不快。因此,他的新闻,也如极会使钱的经济大家一样,绝不把收入的全额,一撒手就用干净,他会今天说一段,明天说一段,天天都有,而不感到匮竭。
不过打仗的事情,老是没有好多变化,不是胜,就是败。加以现在战争,据陈占魁所述的经历,又不过在营盘时,教一些站拢来,散开去,举枪,放;开出去时,跟着一班老兵,先是着枪走,走到差不多时,一声号令,就横起散了开来,各人找一个土堆堆,爬在地上。前头连人影都看不见,只要听见老兵说,放!就放,放了贯子,又放。
这一下,就只听见噼里啪啦,一片枪响,也不晓得先是这边的枪吗?还有“敌人”——这是军队里的名词,公然传到傅掌柜的口头来了。——的枪呢?打够了,手也软了,号声吹着“达!滴达!”老兵说上刺刀,这是冲锋号,“记着!冲到敌人跟前,就拿刺刀戳过去,要向着胸膛,向着肚子戳!”
大家捏着一把汗,生怕遇见敌人,可是也得冲过去;冲上半里路的光景,幸好没有看见敌人,老兵说敌人退了,大家也就喘吁吁的住了脚。号声又吹起来,说是集合号,这下,照营盘里操练时的样子,好容易寻着自己的位子,——把上下手的人认清了,就容易找得到。——报数;似乎没有丢一个人,也没有人“挂彩,”——也是军队里的名词,意谓受伤,也居然传到傅掌柜的口里。——然后又着枪,走回来。
据说打了三回,都如此。只一次,打到河边,一片很溜的河水,没一条船。新津县城隐隐约约的在河那面,太远,看不见人。这边放了一阵枪,那边也还了几下,子弹打在水里,老兵说是毛瑟,打不过河的。现在打仗的实情,就是这样,那吗;太简单了!那里有评书场上说《三国》上的战争,你摆一个啥子阵势,我又摆一个啥子阵势,你如何一刀砍来,我又如何一枪刺去的那么热闹。就因为太简单之故,傅隆盛的制造,有时真感觉困难,他就只好谈些与战事有关的逸闻来济穷了。
自然,在傅隆盛的口里,官兵是准败不准胜的。官兵之中,又分得民心的陆军,和不得民心的巡防兵。陆军打败了,或许死不到许多人,伤的也少,而巡防兵则总是无战不败,无败不死伤狼藉。
既然伤的如此其多,然何好多日子,又没有伤兵抬回来呢?这是一个绝大漏洞,甚惜傅隆盛当时还不知道有野战医院后方医院这些组织,所以才累得他千思万想,想出了一个圆诳之法:“田徵葵王棪他们多狡猾呀!生怕伤兵抬回来的多了,越使城里人晓得他们在打败仗,越是高兴,所以他们才吩咐下来,凡是伤兵,在白天只准抬到红牌楼武侯祠,要等夜深人静了,才悄悄抬进城来。”
令人最不解,而同时也使傅隆盛深感困难的,便是新津的同志军和义军,既然老是在打胜仗,比官军强得不可言喻,何以不赶快打过双流,来进攻省城,也好令城内人民箪食壶浆,一睹盛容呢?
这傅隆盛只好如此说:“他们果真要攻打省城,就不说有内应,便是百姓们也会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赵屠户如何经得他们的打?不过他们把赵屠户杀了,他到底是朝廷的命官,他犯了法,朝廷可以办他,我们百姓总不好动手。我们动了手,就算是戕害官吏,当真是造反了,这点道理,他们也是明白的。还有罗先生他们,尚被他押在衙门里,你一进攻,他有本事先把罗先生他们杀了,横顺都是死,说不定还要喊他的巡防兵当真开红山,把城里的百姓,不分老幼男女,杀一个干净,房子烧成平地。我们赤手空拳的,拿啥子去抵敌他?同志军和义军本是为的救罗先生他们,闹到城里百姓都着杀了,他们又为何而来呢?所以他们打的主意,只是不要赵尔丰打胜,就这样相持着,等岑宫保来了,自然会理出个是非来的。”也是一番道理,并且与报岑宫保消息的专家,取了联络,即是你们要目睹新津队伍的盛容吗?且听他说岑宫保究竟走到那里了。如其他的岑宫保早来一天,那吗,我的新津队伍也就早一天到省了。
他们只管这样“相濡以沫”的相慰以谣言,但他们何尝晓得实际上,岑春煊走到武昌,便走不动了,而带队入川的,乃是同盛宣怀一鼻孔出气的端方?
岑春煊之不能来,赵尔丰自然晓得,他更要趁这时节,以全力把川西一带的民匪打平。一方面好早报肃清,使岑春煊简直不能够来,一方面也才把自己的威名恢复得转。因此,他竟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从电话上向前敌两员大将下了一道严厉命令,限三日把新津打下。这因新津的牵制委实太大了,不把它打下,不足以寒其他民匪之胆,也难于将兵力抽出来剿抚其余的地方。
他因为有了这个严令,统兵的人员倒不能不勒逼部下,实力奉行。因此,旧县与河边的枪声,确实厉害起来。然而一水之隔,又无舟楫,终不能飞渡的,这又给了军士们一个顶好的口实。报告回来,只把赵尔丰急得乱跳,到底四少爷还略为镇静些,便忙把一般谋士召集拢来,共同商量出了一个抬船之策。
先委得力人员在东门外大码头,选购了二十只小半头船,二十只大半头船,小的可容十人,大的可容三五十人,把篾篷等一概拆去,饬成、华两县克日雇定夫子,硬从东门外河里一直抬到新津河里。抬小船的,每只十名,大船每只五十名,限两天抬拢。
抬船消息,自然立刻就布满了全城,人民全惊惶了。楚子材听见,更其不安,他是新津的土生儿,那里会不晓得新津的山川形势的?虽然只管由南门瓮城边的茶铺里传出了种种的确可靠的消息:抬船的夫子,只管有一吊钱一天的工钱,但是都不愿意官兵渡河,大小四十只船,还没有抬到双流,就一齐丢下走了。
双流一带的百姓,更是痛恨赵尔丰的,那个肯为一吊钱去帮他?那船是永不会走到新津河里去的了。同时则报告岑宫保已经过了万县,说不定是由万县起旱,兼程而进,那吗,十一天就可以到了。同时又传说北门外与东门外的义军业已集合,总不等船只抬到新津,便要来攻城的。
赵尔丰的威势,与百姓们的谣言,成了一种正比例的水涨船高之势。然而终于解不了楚子材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