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下午四点前后,黄澜生夫妇儿女主仆,一共六人,才从龙家回来了。
黄澜生先向楚子材道了劳,方说:昨前天本要回来看一次的,因为孙雅堂闹着打麻将,耽搁了。
他太太旋换衣服,旋叫菊花同何嫂收拾房间,旋向楚子材——他仍同平常一样,故意笑嘻嘻的陪着在书房里坐——笑道:“这三天当真把你偏劳了!我们整整打了三天两晚的牌,啥子叫躲难,只算畅快淋漓的痛耍了三天!一年以来,都没有这样耍过了,澜生,是不是?”
“是的,记得还是去年八月二十七,跟幺妹做生;这样耍过几天。那时没有雅堂,却有独清,有刚主弟兄,有大姐,有三妹,麻将是两桌,我还请了两天假。”
她仍向着楚子材说道:“今天陶表哥来说攻城是谣言,我就打发罗升来请你的,你却不在家。说是你早晨到妈那里来过,我们还没有起来,你就走了,连早饭都没回来吃。你是不是四处打听消息去了?”
她是这样的坦白,他不禁有点愕然。他回来时,听见看门老头子说罗升来请过他,他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揣测:她或者起来后知道他去过,说不定又知道他同那仆妇问答过什么话,所以才来敷衍他,请他也去。
“我如今不去,她定然明白我是呕了气了。她做贼人心虚,回来时,不知要说多少掩饰的假话!”却没有料到她毫不掩饰,反而当着丈夫说是耍得畅快淋漓,似乎请了自己之后,才知道是去过的。
还有令人更惊愕的,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处,可以谈私话时,她公然自动的提着他的手,悄悄告诉他,那天到了娘家,才知道孙雅堂怂恿他们躲避,乃是他用的计。
他回来一个多月,总没有机会同她亲热,所以才利用谣言,把她调了去,好同她亲热。她前天就想叫罗升回来请他去的,全着孙雅堂挡住了,“你看他说得可怜不可怜?他说:你们就热到这样一刻不离的!你也可怜我下子,赏我快活两天!一个多月来,慌也把我慌死了,不能同你谈一句知心话。我想,若不答应他,他一定又要触我:月里嫦娥爱少年了。前回在这里吃酒时,就抱怨过我的。”他张眼看着她道:“我们的事,他晓得了吗?”
她笑道:“咋个不晓得,像他那样粘花惹草的老贼?”她又告诉他,她实在不能十分的拒绝他,她果然同他亲热了几回。
“我真不愿意,讨嫌极了!就那样,我也想着你在。乖儿子,还是你好些,你从没有估迫过我。呵哈!真闹疲倦了!今夜要好好生生的睡一夜,明天才有精神。”他决定自处的方策,被她这样坦直的一谈,并看看她那娇慵的体态,懒懒的斜凭在一张洋式卧椅上,眼睛就像一汪水似的灌注在自己脸上,他不由大大认真起来,又把李春霆的话全忘记了。便抱怨她,为什么就那样听孙雅堂的话,不要他去?
“我就来了,也妨碍不着你们,顶多吃顿饭就走了。不然,你也该喊罗升回来看我一下。就把我一个人冷清清的丢在屋里,便不管了!只图亲热孙大哥,耍得畅快淋漓的!还亏你临走时说不放心我!”她大笑了一阵,站起来先把门外看了看,忙回过身来,两手把他的头捧住,结实的亲了他两下,方倚着窗台子说道:“乖儿子,你完全不晓得我的心,你太把我冤枉了。如其你和你孙姨爹掉一下,我一定喊他来了。为啥子呢?他不像你动辄吃醋:只要看见我和别的人亲亲热热多说两句话,两个牛卵子眼睛就撑起了,一脸的不高兴,真叫人难看。那天,我一回到娘家,就打算起了,顶好是不要你晓得我同你孙姨爹在一块。你一晓得,必然又冲了,——上回你冲走了两天,你不肯明说,难道就把我瞒住了?我还不是装疯?——又不晓得要呕几天。你虽然年轻身体好,且不说病后,经不得几场气,就是好好的人,扎实气几场,总要吃大亏的。吃醋生气,更是伤肝伤心,我是过来人,自然晓得。因此,我才提说打麻将,先把你表叔系住,不使他回来。罗升自然是我吩咐的,不许他回来。我完全是在顾你,生怕你因了我再害病,你却狗咬吕洞宾,有眼认不得好人!”
他感动极了,把上午所想的一切,全然抛到九霄云外。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便扑跪在她的跟前,紧紧抱住她,把一个头就在她两膝上擦来擦去,又咬她的大腿,口里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也默默的摸着他那战动的肩头,脸上却得意极了,笼着一种非常喜悦的笑。
半会,她方把他拉了起来,仍叫他坐好道:“表叔上毛厕去了,就要来的,娃娃们老是一溜的就来了,好生坐着说罢。”
“我还要问你,既然你都晓得我知道你同孙雅堂在一块,我要呕气,那你为啥又叫罗升来招呼我去,一回来,又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还说得那么高兴?”
“招呼你去,因为有陶表哥在座,你一定以为他们两个今天约了来的。后来听说你早晨已经到妈那里去过,我赶快喊鲁嫂来问,并晓得你啥都知道了。我猜准了,你一定又气了,又冲了,又不晓得要冲几天才回来。我一面很失悔,先该喊你去,简直跟你说明白了倒好;一面我就留住众人,再打一天牌,老实回来晏点,免得眼巴巴的望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多难过的。那晓得一回来,你却在家里,再看你脸色,好像横了啥子心似的,牙巴咬着,生怕漏出了啥子口风,笑得也怪。我心里便决定了,与其等你来挖挖苦苦的盘问,不如开门见山,先就跟你和盘托出,看你又咋个?”
他钦佩莫名的笑道:“好厉害!我真打不过你的手板心了!”
“那倒不是夸口的话,猜一点心眼儿,你倒不行!再说嘛,如其你简直不抱怨我,一直是那样咬着牙巴的怪笑,我已明白,你一定打了啥子不好的主意了,我也就不再向你细讲,不再求你的体谅,硬起心肠,真就一刀两断了罢。”
“你又猜一猜,我到底打的啥主意呢?”
“这有啥难猜,不是安心跟我闹翻,就是存心要作难我。我再告诉你,要跟我闹翻,我并不怕,我乐得清静,我和人打相好时,早就想到不好的结局了。要作难我,那可不行!我自幼同人讲爱情起,就不受气的,只有男子受我的气,比你高明的人不少,我还要把他们按下去,规规矩矩听我的摆布,那能活到三十几岁,倒受起你的作难来?反而是你抱怨起来,那一股醋劲,我真高兴了,哈哈!你的醋劲也真大呀!”
“你又不愿意我吃醋,数说过我多少次。咋个今天又高兴我的醋劲了?”
“这一点,连我都说不清楚是咋个的。你吃醋吃很了,我也不喜欢,觉得你太把我霸住了。我这个人,极喜欢自由自在,洒洒脱脱的,只要有一点拘束,我都不安逸。你表叔虽是我的丈夫,如其像别一般丈夫,动辄就把家主派头拿出来,这也要管住我,那也要管住我,或者动辄吃醋,生怕我就爱了别人,那我也同他会闹翻的。别的女人怕大归,我却不怕。
可是你表叔并不如此,所以我一直喜欢他。就像前两天一样,叫他在幺孃房里去坐一会儿,他老老实实的就把娃娃们带走了,再不来管我们的事,所以我把他看成一个知心识意的好人。对你动辄吃醋,我就有点生气,觉得你比我的亲丈夫还厉害了。但是你简直不吃醋,就像孙大哥他们一样,还打着团场锣鼓,做出让德可风的样子,我也不喜欢,会疑心你并不真心爱我,或者把我当作一种高兴时拉过来耍耍,不高兴时连忙推开的婊子了。
不然,也会疑你有意冷淡我,说不定又有了别的佳遇了。这也独于对你才这样,像对孙大哥他们又不啦,历来就不准他们吃醋,一吃醋我就要生气。这或者因为他们都不是单身汉子,我又不是他们头一个爱上的,大家不必认真,快快活活的倒还好些,一认真,我就不平了。
我为啥该着他们霸住?他们家的女人就不准其像我?那不是把我和女人们都看得太贱了?这样看起来,我的确是又不愿你吃醋,又愿你吃醋,真个连我都不晓得要咋个才好!”
楚子材也笑了起来道:“你这叫做叫化子耍鹌鹑,捏紧了怕死,捏松了怕飞。你不晓得要咋个才好,我还不是一样?隔不几天……”她连忙把手指向他撮了两撮。
他住了口,站起来从玻璃窗心上往外一看,黄澜生两手拿着一张信似的东西,正从侧门转进来,一面走,一面低着头在看,笑嘻嘻的,好像很有滋味似的。
他不由冲口而出的叹道:“表叔是有福气的人,我羡慕他!”她向他笑了笑。
“就是孙姨爹他们我也羡慕!”他心里不但没有把那鲜味滋味,以及残汤剩水的感慨丢开,而且经她这一场密谈,他的感慨更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二十年,又恨她为什么不晚生十五年,偏偏彼此都生在年龄的分水岭上。
她没有把他第二句话的意思猜出,犹以为他在吃醋,便伸过手去把他的手重重的捏了一下。
黄澜生站在堂屋内外檐阶上唤道:“子材,来看看这十几首竹枝词,倒还有味。你们四川人搞这些东西,倒还……”
他太太也走了出来道:“这才是老马不死旧性在啦!又是你们四川来了!”
“得亏夫人教训,下官以后再不敢了。”打着唱戏腔调,把大家都惹笑了。
楚子材将那用信纸抄的竹枝词接了过来道:“是那个做的?”
“说是无名氏。送来的是局上朋友的跟班,他自不晓得。”
黄太太道:“念来听听,看我懂得不?”
楚子材便打起念诗的调子念道:“川路始终归会办,须知恶果有原因:铜元旧帐翻新案,惨杀股东会里人。——下面还有注子哩。川督前借铁路股本铸铜元,许利归公司,后乃攫入边藏,股东争之。”
黄澜生问他太太道:“懂不懂得?意思是说赵季鹤因为与铁路公司互争铜元余利,先就结下生死冤家,这一次捉人,是报宿怨。”
楚子材道:“这件事,连我都不晓得。”
“你自然不晓得,这是光绪三十三年的事。借股本四百万铸铜元,是赵尔巽赵次珊做总督时办的,那时,赵季鹤正做边务大臣,两弟兄的确有点勾结。不过股东们闹得并不厉害,这首竹枝词说得过火一点,赵季鹤何尝专为这件事,和铁路公司的人为难呢?”
楚子材又念:“天外飞来一纸书,股东同志两模糊;潜谋何事须商榷,想是荆轲《督亢图》?——注子是:商榷书乃商榷自保之事,不知何人所作。尚有捏诬炸弹旗帜,并造匕首百余柄,刻同志会三字,欲得保案。奉上谕,令将商榷书烧毁,乃一切无用,全活多矣。哈!这却奇怪,商榷书明明是阎一士做的,他并且自首了,关在成都县教官衙门里的,咋个说是不知何人所作呢?”
“也只有少数的人晓得这件事。赵季鹤原本就要借题发挥的,他肯使人晓得这是与股东会同志会两无相干的一个学生做的?所以也才能和路子善那东西所捏造的种种,还有盟书啦,水牌啦,拉住一块称为确证。”黄太太道:“不说了,你念罢!”
“擒拿首要正中元,兵队分街昼闭门;城外城中消息断,一时噩耗遍乡村。百姓哀求拜跑忙,肆行焚杀见弹章;匪徒凶器君知否?先帝灵牌一炷香!”
黄太太笑道:“这两首我就全懂了,做得好,硬是那样的。”
楚子材道:“还有注子哩……奏称十五日有匪徒数千,持械凶扑督署,肆行焚杀云云。这奏摺,好像没有看见过?”
“这样的奏摺,自然不会抄发的。但七月二十的上谕,却说得有:据赵尔丰奏称,如何如何。我们局上有朋友在制台衙房收发处抄来,我亲眼看见过。”
“第四首是:炮声一响院门开,枉死游魂剧可哀!试问大清行外鬼,可曾凶扑督辕来?——注子是:有秦街正被官军枪毙大清银行门首。
第五首了:不送神牌万寿宫,当场刀劈等屠龙;防军只解尊川督,先帝何曾在眼中!
第六首:也坐愁城说解围,大兵四集是耶非?一般人是何心理,怕听官军得胜归!”
因为楚子材越念越大声,两个孩子便飞跑出来,一路叫道:“楚表哥在唱啥子?”
他们的妈妈连忙吆喝住道:“楚表哥在念诗,莫烦!好生听!”
“听说尸亲要领尸,强书匪字泪双垂;银元四十将何用,刑赏难分事太奇。——十五日枪毙之尸,领取认为匪者,给银四十元,不认者惩办。毕竟先生在做文,连篇告示幻风云:倒填日月真堪笑,解说徒劳议论纷。组织犹嫌罪未真,又将统领蔑乡绅;就中有个逋逃者,首是滇南王采臣。——大帅称乱者举十大统领,中有王护院。又护院濒行,怕民送,滋事,夜逃之。”
黄澜生道:“这就是路子善那东西搞的盟书上的把戏了,列头一名的,就是王护院。闹了个大笑话,所以没有奏出去。”
婉姑掉头问她哥哥:“他念些啥子,我咋不懂呢?”
“诗,我还不大懂哩!”
“那我们还是在后头拌姑姑筵儿去,不听他们。”于是两个孩子又跑了。
楚子材继续念着下面几首:“自从冤狱成三字,城上风云接地阴;怨气不消天地转,晴光落日盼西林。西林,是那个?”
“西林就是岑宫保。的确,自从七月十五日以来,二十几天了,老是这样阴黯黯的。只晴过半天。所以我常说天象与人事是有关的,如今看来,五月间的彗星,不是应了主刀兵吗?彗星那么凶法,恐怕这世道难得清平了。”
他太太也道:“倒是的,成天耳朵里听的都是这些乱糟糟的事,也焦人!像以前太平时候,过起来,觉得日子都要长些,太阳也要多些。”
楚子材念到第十二首了:“平地风潮路债生,合同失败万心惊;川民爱国无他意,为怕瓜分抵死争。关外遥闻帅节来,秃儿巧计早安排;远迎献策清溪县,要把川人尽活埋!——当时,周臬解道,直迎至雅州府清溪县。”
黄澜生笑道:“周大人同四川人民结下的仇怨真深啦!一直到现在,还说他迎到清溪县去献计,陷害股东会同志会;十五以后,更成了舆论,随便他咋个辩白,总没有人信他,并且连十五的事,都栽在他头上,说是他主的谋。所以那天城门洞的假告示,也说只拿赵周。我看周法司真危险,至少也要把官弄除脱的。”
他太太道:“还有几首呀,子材?”
“只有一首了。”
“快念!我听完了,还有事情要做哩。”
“愁看蜀地夜漫漫,剥削横施又毒残;都统将军学巡外,满城却是赵家官!念完了,表婶。”
黄澜生向着正待走进去的太太说道:“今天丈母那里的饭太早了点,幺小姐没下厨房,菜也差一些,太太跟我们吩咐几样啥子好菜,让我们好好的消个夜来补虚。一则,这几天确乎把子材劳了神,我们也该杯酒相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