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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五)
李劼人

第55章

彭家麒果然一早就走了。

楚子材只洗漱了,不及待早饭吃,便跑到龙家来。大门刚开了,一个仆妇——他认不清楚是王嫂?还是鲁嫂?——正在打扫客厅,他问黄澜生夫妇起来了不曾?

“你是我们二姑老爷家那位客吗?早哩!总要中午才能起来的。他们昨夜打了大半夜的牌,快四更天了,才睡。二姑太太睡得更晚,我们都睡了,还听见她同大姑老爷在老太太房里大说小讲的。”他本不想问的,偏不能自主的笑着,——他自己觉得是一种苦笑,如其那仆妇聪明,一定看得出的。——问道:“孙大姑老爷也在这里打牌?昨天才来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上前天下午同着二姑老爷来,老太太留他,就没有回去过。他们打了两天两晚的牌了。前夜晚打到三更就睡了,只有昨晚……”他有点不耐了:“那几个人打呢?”

“两位姑老爷嘛,二姑太太,幺姑小姐,老太太偶尔打两牌。”

“那吗,我不等他们了!”他赶快回转身,朝外面就走。

刚到二门,罗升抄着衣服从门房里跨出来道:“啊!是表少爷,我是听见一个人走进去……”他也只“唔”了一声,便走出了大门。

他心里是那样的不好过,他恨她,他非常的恨她。“啊!她才是借口躲避,好把我撇开,同她的孙大哥亲亲热热的在一块呀!还亏她会撒诳,亏她说我是她顶相信的人!自然罗!我比她的孙大哥笨多了,我不会同她商商量量的把别个撇开,免得碍眼睛!我才真真不值哩!硬就听了她的话,老老实实的看守着房子,一步不敢走。她到快活,无忧无虑的打牌!自然还要喝酒啦,说笑啦,同孙大哥亲热啦!”

略一警觉,又走到黄家的门口。大门是闭着的,“看门老头子真尽责呀!”

他的手已放在那大铜环上了,忽然一着想:“难道我当真还进去跟她看守房子,静候着她快活够了回来,才离开吗?”

于是他又转了身:“那里去呢?……学堂?没意思,能够谈心的通走了!少城?好的,那倒可以消遣愁怀!”

他又想起了一次朝少城跑的事来:“倒不好意思去了,上次已跑过一回,有啥结果呢?还不是自己又回来了?不但不敢说一句硬话,还不敢吐露一句真话,别人仍旧那样潇潇洒洒的,只把自己气一个饱,真何苦来哩!”

只管这样想,却终于走到少城的大东门门下,抬头看见敌楼上横挂着的,那道“既丽且崇”的绿底金字匾。不由隐隐嗟叹道:“外国人骂我们中国是中了夸大狂的,真不错!这样一个荒凉满目的满城,怎够得上这四个字?如其是指这座楼而言,那更笑人了。那个说过的呢?说这一句是《蜀都赋》上的。啊!《蜀都赋》。”他又想到《三国》上去了。

一连几乘轿铺里的小轿,从半开的城门口出来。虽然是轿铺里的小轿,并且那样的旧而且敝,但是轿夫却明明白白并非轿铺里那般只会走八大步的轿夫,而是扎起腰劲,两腿好像在开小跑一样的大班。

他又联想到:“这一定是什么官员。难怪彭家麒说,躲到满城的人才多哩!将军是很得民心的。他见人就说,他们旗兵,无论如何,是不许出满城一步。即使义军进了成都,他也绝不变更宗旨。所以人民和义军对他都好。

甚至传说他七月十五制台衙门文武大会时,他是首先拒绝签名,还气而派焉的把赵尔丰骂了一顿。因此,赵尔丰才不敢任性了。或者这话倒是真的,不然,以赵屠户的那种蛮脾气,咋个会刀下留情呢?”他这一回与上一回不同的,就是这一回联想极富,任便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他的思路就循之而进,再不像上一回老是锲而不舍的想着那一件事。

其次,上回是无目的的乱窜,这回虽然仍是无目的,却不乱窜,对直的直向公园走来。快要走拢了,才警觉彭家麒昨天才尝了闭门羹的。于是废然而返,看见八角池中,一泓秋水,倒还有点意思,他遂斜着身子坐在那石板栏杆上,像诗人觅句似的沉思起来。

他首先想及而不解的,就是他何以会这样吃醋?他该不该吃醋?吃了醋有什么好处?从道理上说起来,他自然不该,他自然没有好处。那女人不是明明白白向他说过:她是情长的,她绝不是他一个人所能独霸的?她虽然爱得他多些,知道他的对她,比别一些人实在专一而热烈。

因为他犹是独身汉子,还没有第二个女人在身边分他的爱,而别一些人都是有了老婆儿女,甚至还有在外面不安分的。

但是她是情长的,只要别一些人不忘记她,依旧爱她,即使那些人的情只有他十分中的一分,即使那些人不能如他一小半的真挚,或者竟是假的,她纵然明明知道,但是她也感激人家,总要如量的加以报答。

不过她之爱他,确乎比爱别人要爱得多些。她曾经向他证明过:“我对那些人,你只看我留不留他们的意?同堆吃饭时,我跟他们检过菜没有?亲自跟他们递过烟,递过茶没有?你回头想想看,我是咋个的在留心你!他们那些人,我曾向他们吵过啥子没有?争过啥子没有?老是那样客客气气的。客气就是不亲热,我同你客气过没有?

我是分得出厚薄来的!我也晓得我是你上了手的头一个女子,世间的事,开头总要好些,味道也要长些甜些,不怕你将来再怎样变心,有时想到我,总还有使你心跳的时候,所以你就不必说,我也晓得你是咋样的在爱我。我也对得住你呀,你想想看,头一回,要不是我体贴你,将就你一下,你敢胡来吗?后来任凭你咋个要求,我阻过你的兴没有?

你不要把我看得太贱,以为我是好淫的,告诉你,这件事我还很讨厌。我要的只是人家的爱,人家说必定要有了这件事,爱才显得出来,我因此才听人家的话做了,其实并非我的本心。我同我的丈夫该是夜夜都是同床共枕的啦?该是应该尽我的妇道,同他缠绵尽致,畅所欲为的啦?可惜你不能问他,如其你能问他,你就晓得我一月里头,同他来过几次。并且从我嫁跟他起,我有时爱他爱极了,抱着他乱亲的时候都有,但说到这件事,那回不是他强勉我来的?

别一些人,就是我的头一个,我也敢向你赌咒说,除了亲嘴抚摸,我是肯的,说到这件事,差不多要求到十多回,我才能答应一回哩!你从这上面着想,看是我咋样的在待你。你能得我这样待你,我想你也很可以够了!”

她的话实在一点不诳。同几个男子共同争一个女人,各人都在用工夫,用气力,而他所得到的,处处都比别人厚些。自己再仔细推审:所用的工夫,未必比别人多,气力未必比别人大,而且还笨蠢愚拙得多,即以献小殷勤一事而言,别人每次见面,必有一点礼物表意,花露水啦,香粉啦,衣料啦,首饰啦,甚至她欢喜吃的东西啦。而自己终日在一块,仅仅送过一张手巾。

这样看来,自己实在值得得多,应该别人吃自己的醋才是对的,为何倒吃起别人的醋来?不吃醋,好处已经如此,已经算尽了量了,再吃醋,难道还有更多的好处吗?未必!未必!然则更不必吃醋了!李春霆不也说过,顽女人第一就不要吃醋,一吃醋就认真,一认真就不好了?

他连忙自己解释:“我并非吃醋啦!”那吗,上一回为啥见了徐独清打牌的样子,而竟自冲了?竟自呕了几天?

“那时尚不大明白,可以说有点吃醋。”那吗,今天又为啥听见同孙雅堂熬夜打牌,又冲了呢?又呕成了这样子?这就是解答不出的。再问:做丈夫的还同着在一处,他有呕气的资格,尚且那样随和宽容,自己算是什么东西,以何资格,而去呕气?这更答不出了。

他不禁长长叹了一声,举着似乎是空的眼睛,茫茫然四下一看。八角池边那座似亭非亭,似阁非阁的东西,有点倾斜了。

“这上面供的是啥子菩萨,在关帝庙旁边?为啥不把它拆了?如其有人从下面过时,轰的一下倒了下来……”

公园围墙之内,一派的树阴。

“这下面是荷花池,荷叶一定残了!”一个旗装女人打从那畔因为没有生意可做,而把铺子关了的阶石上走过。”那回不是在那条胡同中,遇着一个旗下姑娘吗?生得丰艳极了,真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唉!年轻姑娘是可爱些,你只多看她两眼,她已会脸红,不要说别的,先是那种娇羞的样子,就比中年妇人高明多了!”

想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显出了一个幻象:一个年轻的少女,一个中年的她,两个人并立在一处。少女的面目,慈祥得像一尊观音,神情,温柔得像一湾春水,举措是不大好意思的,态度是小鸟依人的;而她哩,处处都摆露出一种十分聪明,十分能干,十分自尊,十分任性,十分胆量,十分爽直,而且还加上一种毫不害羞的样子。再括一句,就是,一个是含苞欲放的花朵,花开出来,是什么颜色,是什么香气,是什么样式,以及颜色的深浅,香气的浓淡,样式的大小奇正,都不知道,也不大猜得透,必须等着,待它慢慢的放开,你一递一递的欣赏下去,直到它的秘密完全展露尽了,你们眼鼻身心,才得休息;而这个时间,至少也有十多年。

一个则是熟透了而又被虫蛀通的果子。只要你站在树下,不必动手,也会落到你的口里;咬一口,味道是有的,却是一味的甜而不鲜,并且果皮上还不免有些刺口的东西,虫蛀得又太多了,吃下肚去,不惟不饱,反而把馋欲勾引了起来;想再吃一点哩,没有了,连口里的回味都是很薄的。

他遂笑了笑,继续寻思:“无怪古人的诗:好花看到未开时!美而艳的少女,自然是花王了,人间能有几多?就像那天那条胡同里的,也可称得一朵蔷薇花了,能够得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就吃下子醋,呕下子气,也才值得。至于她……”他不忍想到残花败柳四个字。”到底没有好多味道!一方面是甜的刺心,一方面还有点苦涩,还有点辛辣,这只合于中年人的口味。中年人是把酸甜苦辣的味道吃多了,舌头已近于麻木,所以要尝这种浓味。我们年轻人……”

他想到年纪,又想到她那天故意叫他走的一番话。“是的,她也看得明白,晓得相差至十二岁的男女,咋个能经久呢?她说至多五六年,唉!她是徐娘了,好光阴也只得五六年!所以她才尽量的发挥,尽量的顽耍!”于是他又悟到了,她为什么要那样博爱而情不专?为什么要那样把他笼络住,时常向他说,她对得住他,凡他的要求,她又是那么不吝惜的答应他?

并且口头只管说不是为的她,而那种贪不知足,以及那种颠倒风狂的样子,那里是害羞的少女们做得出来的?这就因为她是徐娘了,而自己正是青年!因此,他有了一点悔了:“以前我总以为我值得,我也太把我看低了!以她待我的样子来看,我一定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不行,我一定有令妇女见了就爱的地方。我这样的年轻,何犯着去爱一个半老的徐娘?她的青年时好吃的鲜味,和成年时刚熟的滋味,全被别的人吃去了,剩下的残汤剩水,自己还当成不易得的鲜鱼羹在看待,也未免太把我的青春糟蹋了!我又不是叫化子,何犯着端着金碗讨饭吃呢?唉!不犯着,不犯着!”

他似乎真有一点悔悟的样子,因为他的心已平静了好些,不像才走来时波涛似的汹涌了。也觉得有点饿了,虽没有太阳,看不出日影的倾斜,来估量时间,——一则他还没有表,二则他还保存着乡下人的习惯在。——大约黄家是一定吃过早饭了。他遂一直向将军衙门那头走去,他似乎记得有一家新开的饭店。不错,是有这么一家,却是关了门,只街口上还有一家素面铺。也好,花十五个小钱,吃两碗半,也够充饥了。

卖面的是两个汉人,一个是掌柜,一个小孩自然是徒弟了。吃面的除他外,还有一个男子,一听他开口说话,把二字念成尔字,把小南门念成萧南妹儿,立刻就辨出他是驻防的旗人了。旗人是最爱闹派的,纵然只花了六个小钱,吃一碗素面,但一吩咐下去,总是一连串的“带黄!红重!味甜!……免酸!加青!”成都面馆中的市语,刚熟曰带黄,熟油辣子多放曰红重。不必太咸曰味甜,不加醋曰免酸,重用葱花或豌豆尖曰加青。

——又嫌白竹筷子不干净,拉起他自己一片并不干净的底襟,揩了又揩。面刚下锅,又先要了一碗醋汤,端着,同掌柜大讲起新闻来:“我们将军……”意思是吹他们将军如何的仁慈。赵尔丰怎样来要求他们将军,拨几营旗兵出城去打同志军,他们将军如何的不答应。如其他们将军点了头,他们旗营一开出去,“哼,小小的新津县城,算得什么?你莫把我们旗营看走了眼,像关老爷那么狠的,无匹其多!不是说同志军今天就要进城吗?你们瞧着……”面来了,才把他的嘴塞住了,楚子材也才耳根清静了,来寻思自己的事。

他既把那情网的许多漏洞看了出来,心里又有了一个铁一样的比较表,把他幻想中的少女,和实际的她的优劣,朗朗的列了出来,他遂想到他自处之法,又想到李春霆所说的,还是如她那天故意劝他走——他也明白那是欲擒故纵的妙计——时,说的一刀两断吗;那就得立刻,不等她回来,把被盖卷子以及衣箱书籍等,搬到学堂去,从此不与她见面,免得惹起旧恨,多打麻烦。

“唔!这又未免太决裂了!她一定难堪得很,或者竟会气病了,气死了,那不是我作的孽吗?于我也没有多少好处!”是的,只是于他没有好处而已,他在感情上,到底不能一下就撒手的。那吗,还是藕断丝连好了,只是不要认真。

“如李春霆所说,权且把她当作一个消遣的,这不是我本心,她既视我为顽物,我又何不可以此待之呢?并不把她看作情人,一面慢慢物色我心里所想的,如其物色到了,再慢慢把她冷淡下来;又不现痕迹,又受了实惠,又免得时时的找气呕!哈哈!这是骑马找马的妙用啦!”

他在回到黄家的路上,看见许多人都惊异的在互问:“说是今天攻城,咋个又没有影响了呢?”

他则想着自己以前本不善用思的;何以现在竟能这样曲曲折折的想出多少道理?“唉!我感激她,这是她教我的。但我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又被她教坏了,这又是可恨的地方!” strwxmz/5yw9Bdqa5XrkisQkjd2TsHCaRSr5pX3WCTO9U59i2V+EosNoIbzERNB/



第56章

一直到下午四点前后,黄澜生夫妇儿女主仆,一共六人,才从龙家回来了。

黄澜生先向楚子材道了劳,方说:昨前天本要回来看一次的,因为孙雅堂闹着打麻将,耽搁了。

他太太旋换衣服,旋叫菊花同何嫂收拾房间,旋向楚子材——他仍同平常一样,故意笑嘻嘻的陪着在书房里坐——笑道:“这三天当真把你偏劳了!我们整整打了三天两晚的牌,啥子叫躲难,只算畅快淋漓的痛耍了三天!一年以来,都没有这样耍过了,澜生,是不是?”

“是的,记得还是去年八月二十七,跟幺妹做生;这样耍过几天。那时没有雅堂,却有独清,有刚主弟兄,有大姐,有三妹,麻将是两桌,我还请了两天假。”

她仍向着楚子材说道:“今天陶表哥来说攻城是谣言,我就打发罗升来请你的,你却不在家。说是你早晨到妈那里来过,我们还没有起来,你就走了,连早饭都没回来吃。你是不是四处打听消息去了?”

她是这样的坦白,他不禁有点愕然。他回来时,听见看门老头子说罗升来请过他,他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揣测:她或者起来后知道他去过,说不定又知道他同那仆妇问答过什么话,所以才来敷衍他,请他也去。

“我如今不去,她定然明白我是呕了气了。她做贼人心虚,回来时,不知要说多少掩饰的假话!”却没有料到她毫不掩饰,反而当着丈夫说是耍得畅快淋漓,似乎请了自己之后,才知道是去过的。

还有令人更惊愕的,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处,可以谈私话时,她公然自动的提着他的手,悄悄告诉他,那天到了娘家,才知道孙雅堂怂恿他们躲避,乃是他用的计。

他回来一个多月,总没有机会同她亲热,所以才利用谣言,把她调了去,好同她亲热。她前天就想叫罗升回来请他去的,全着孙雅堂挡住了,“你看他说得可怜不可怜?他说:你们就热到这样一刻不离的!你也可怜我下子,赏我快活两天!一个多月来,慌也把我慌死了,不能同你谈一句知心话。我想,若不答应他,他一定又要触我:月里嫦娥爱少年了。前回在这里吃酒时,就抱怨过我的。”他张眼看着她道:“我们的事,他晓得了吗?”

她笑道:“咋个不晓得,像他那样粘花惹草的老贼?”她又告诉他,她实在不能十分的拒绝他,她果然同他亲热了几回。

“我真不愿意,讨嫌极了!就那样,我也想着你在。乖儿子,还是你好些,你从没有估迫过我。呵哈!真闹疲倦了!今夜要好好生生的睡一夜,明天才有精神。”他决定自处的方策,被她这样坦直的一谈,并看看她那娇慵的体态,懒懒的斜凭在一张洋式卧椅上,眼睛就像一汪水似的灌注在自己脸上,他不由大大认真起来,又把李春霆的话全忘记了。便抱怨她,为什么就那样听孙雅堂的话,不要他去?

“我就来了,也妨碍不着你们,顶多吃顿饭就走了。不然,你也该喊罗升回来看我一下。就把我一个人冷清清的丢在屋里,便不管了!只图亲热孙大哥,耍得畅快淋漓的!还亏你临走时说不放心我!”她大笑了一阵,站起来先把门外看了看,忙回过身来,两手把他的头捧住,结实的亲了他两下,方倚着窗台子说道:“乖儿子,你完全不晓得我的心,你太把我冤枉了。如其你和你孙姨爹掉一下,我一定喊他来了。为啥子呢?他不像你动辄吃醋:只要看见我和别的人亲亲热热多说两句话,两个牛卵子眼睛就撑起了,一脸的不高兴,真叫人难看。那天,我一回到娘家,就打算起了,顶好是不要你晓得我同你孙姨爹在一块。你一晓得,必然又冲了,——上回你冲走了两天,你不肯明说,难道就把我瞒住了?我还不是装疯?——又不晓得要呕几天。你虽然年轻身体好,且不说病后,经不得几场气,就是好好的人,扎实气几场,总要吃大亏的。吃醋生气,更是伤肝伤心,我是过来人,自然晓得。因此,我才提说打麻将,先把你表叔系住,不使他回来。罗升自然是我吩咐的,不许他回来。我完全是在顾你,生怕你因了我再害病,你却狗咬吕洞宾,有眼认不得好人!”

他感动极了,把上午所想的一切,全然抛到九霄云外。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便扑跪在她的跟前,紧紧抱住她,把一个头就在她两膝上擦来擦去,又咬她的大腿,口里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也默默的摸着他那战动的肩头,脸上却得意极了,笼着一种非常喜悦的笑。

半会,她方把他拉了起来,仍叫他坐好道:“表叔上毛厕去了,就要来的,娃娃们老是一溜的就来了,好生坐着说罢。”

“我还要问你,既然你都晓得我知道你同孙雅堂在一块,我要呕气,那你为啥又叫罗升来招呼我去,一回来,又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还说得那么高兴?”

“招呼你去,因为有陶表哥在座,你一定以为他们两个今天约了来的。后来听说你早晨已经到妈那里去过,我赶快喊鲁嫂来问,并晓得你啥都知道了。我猜准了,你一定又气了,又冲了,又不晓得要冲几天才回来。我一面很失悔,先该喊你去,简直跟你说明白了倒好;一面我就留住众人,再打一天牌,老实回来晏点,免得眼巴巴的望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多难过的。那晓得一回来,你却在家里,再看你脸色,好像横了啥子心似的,牙巴咬着,生怕漏出了啥子口风,笑得也怪。我心里便决定了,与其等你来挖挖苦苦的盘问,不如开门见山,先就跟你和盘托出,看你又咋个?”

他钦佩莫名的笑道:“好厉害!我真打不过你的手板心了!”

“那倒不是夸口的话,猜一点心眼儿,你倒不行!再说嘛,如其你简直不抱怨我,一直是那样咬着牙巴的怪笑,我已明白,你一定打了啥子不好的主意了,我也就不再向你细讲,不再求你的体谅,硬起心肠,真就一刀两断了罢。”

“你又猜一猜,我到底打的啥主意呢?”

“这有啥难猜,不是安心跟我闹翻,就是存心要作难我。我再告诉你,要跟我闹翻,我并不怕,我乐得清静,我和人打相好时,早就想到不好的结局了。要作难我,那可不行!我自幼同人讲爱情起,就不受气的,只有男子受我的气,比你高明的人不少,我还要把他们按下去,规规矩矩听我的摆布,那能活到三十几岁,倒受起你的作难来?反而是你抱怨起来,那一股醋劲,我真高兴了,哈哈!你的醋劲也真大呀!”

“你又不愿意我吃醋,数说过我多少次。咋个今天又高兴我的醋劲了?”

“这一点,连我都说不清楚是咋个的。你吃醋吃很了,我也不喜欢,觉得你太把我霸住了。我这个人,极喜欢自由自在,洒洒脱脱的,只要有一点拘束,我都不安逸。你表叔虽是我的丈夫,如其像别一般丈夫,动辄就把家主派头拿出来,这也要管住我,那也要管住我,或者动辄吃醋,生怕我就爱了别人,那我也同他会闹翻的。别的女人怕大归,我却不怕。

可是你表叔并不如此,所以我一直喜欢他。就像前两天一样,叫他在幺孃房里去坐一会儿,他老老实实的就把娃娃们带走了,再不来管我们的事,所以我把他看成一个知心识意的好人。对你动辄吃醋,我就有点生气,觉得你比我的亲丈夫还厉害了。但是你简直不吃醋,就像孙大哥他们一样,还打着团场锣鼓,做出让德可风的样子,我也不喜欢,会疑心你并不真心爱我,或者把我当作一种高兴时拉过来耍耍,不高兴时连忙推开的婊子了。

不然,也会疑你有意冷淡我,说不定又有了别的佳遇了。这也独于对你才这样,像对孙大哥他们又不啦,历来就不准他们吃醋,一吃醋我就要生气。这或者因为他们都不是单身汉子,我又不是他们头一个爱上的,大家不必认真,快快活活的倒还好些,一认真,我就不平了。

我为啥该着他们霸住?他们家的女人就不准其像我?那不是把我和女人们都看得太贱了?这样看起来,我的确是又不愿你吃醋,又愿你吃醋,真个连我都不晓得要咋个才好!”

楚子材也笑了起来道:“你这叫做叫化子耍鹌鹑,捏紧了怕死,捏松了怕飞。你不晓得要咋个才好,我还不是一样?隔不几天……”她连忙把手指向他撮了两撮。

他住了口,站起来从玻璃窗心上往外一看,黄澜生两手拿着一张信似的东西,正从侧门转进来,一面走,一面低着头在看,笑嘻嘻的,好像很有滋味似的。

他不由冲口而出的叹道:“表叔是有福气的人,我羡慕他!”她向他笑了笑。

“就是孙姨爹他们我也羡慕!”他心里不但没有把那鲜味滋味,以及残汤剩水的感慨丢开,而且经她这一场密谈,他的感慨更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二十年,又恨她为什么不晚生十五年,偏偏彼此都生在年龄的分水岭上。

她没有把他第二句话的意思猜出,犹以为他在吃醋,便伸过手去把他的手重重的捏了一下。

黄澜生站在堂屋内外檐阶上唤道:“子材,来看看这十几首竹枝词,倒还有味。你们四川人搞这些东西,倒还……”

他太太也走了出来道:“这才是老马不死旧性在啦!又是你们四川来了!”

“得亏夫人教训,下官以后再不敢了。”打着唱戏腔调,把大家都惹笑了。

楚子材将那用信纸抄的竹枝词接了过来道:“是那个做的?”

“说是无名氏。送来的是局上朋友的跟班,他自不晓得。”

黄太太道:“念来听听,看我懂得不?”

楚子材便打起念诗的调子念道:“川路始终归会办,须知恶果有原因:铜元旧帐翻新案,惨杀股东会里人。——下面还有注子哩。川督前借铁路股本铸铜元,许利归公司,后乃攫入边藏,股东争之。”

黄澜生问他太太道:“懂不懂得?意思是说赵季鹤因为与铁路公司互争铜元余利,先就结下生死冤家,这一次捉人,是报宿怨。”

楚子材道:“这件事,连我都不晓得。”

“你自然不晓得,这是光绪三十三年的事。借股本四百万铸铜元,是赵尔巽赵次珊做总督时办的,那时,赵季鹤正做边务大臣,两弟兄的确有点勾结。不过股东们闹得并不厉害,这首竹枝词说得过火一点,赵季鹤何尝专为这件事,和铁路公司的人为难呢?”

楚子材又念:“天外飞来一纸书,股东同志两模糊;潜谋何事须商榷,想是荆轲《督亢图》?——注子是:商榷书乃商榷自保之事,不知何人所作。尚有捏诬炸弹旗帜,并造匕首百余柄,刻同志会三字,欲得保案。奉上谕,令将商榷书烧毁,乃一切无用,全活多矣。哈!这却奇怪,商榷书明明是阎一士做的,他并且自首了,关在成都县教官衙门里的,咋个说是不知何人所作呢?”

“也只有少数的人晓得这件事。赵季鹤原本就要借题发挥的,他肯使人晓得这是与股东会同志会两无相干的一个学生做的?所以也才能和路子善那东西所捏造的种种,还有盟书啦,水牌啦,拉住一块称为确证。”黄太太道:“不说了,你念罢!”

“擒拿首要正中元,兵队分街昼闭门;城外城中消息断,一时噩耗遍乡村。百姓哀求拜跑忙,肆行焚杀见弹章;匪徒凶器君知否?先帝灵牌一炷香!”

黄太太笑道:“这两首我就全懂了,做得好,硬是那样的。”

楚子材道:“还有注子哩……奏称十五日有匪徒数千,持械凶扑督署,肆行焚杀云云。这奏摺,好像没有看见过?”

“这样的奏摺,自然不会抄发的。但七月二十的上谕,却说得有:据赵尔丰奏称,如何如何。我们局上有朋友在制台衙房收发处抄来,我亲眼看见过。”

“第四首是:炮声一响院门开,枉死游魂剧可哀!试问大清行外鬼,可曾凶扑督辕来?——注子是:有秦街正被官军枪毙大清银行门首。

第五首了:不送神牌万寿宫,当场刀劈等屠龙;防军只解尊川督,先帝何曾在眼中!

第六首:也坐愁城说解围,大兵四集是耶非?一般人是何心理,怕听官军得胜归!”

因为楚子材越念越大声,两个孩子便飞跑出来,一路叫道:“楚表哥在唱啥子?”

他们的妈妈连忙吆喝住道:“楚表哥在念诗,莫烦!好生听!”

“听说尸亲要领尸,强书匪字泪双垂;银元四十将何用,刑赏难分事太奇。——十五日枪毙之尸,领取认为匪者,给银四十元,不认者惩办。毕竟先生在做文,连篇告示幻风云:倒填日月真堪笑,解说徒劳议论纷。组织犹嫌罪未真,又将统领蔑乡绅;就中有个逋逃者,首是滇南王采臣。——大帅称乱者举十大统领,中有王护院。又护院濒行,怕民送,滋事,夜逃之。”

黄澜生道:“这就是路子善那东西搞的盟书上的把戏了,列头一名的,就是王护院。闹了个大笑话,所以没有奏出去。”

婉姑掉头问她哥哥:“他念些啥子,我咋不懂呢?”

“诗,我还不大懂哩!”

“那我们还是在后头拌姑姑筵儿去,不听他们。”于是两个孩子又跑了。

楚子材继续念着下面几首:“自从冤狱成三字,城上风云接地阴;怨气不消天地转,晴光落日盼西林。西林,是那个?”

“西林就是岑宫保。的确,自从七月十五日以来,二十几天了,老是这样阴黯黯的。只晴过半天。所以我常说天象与人事是有关的,如今看来,五月间的彗星,不是应了主刀兵吗?彗星那么凶法,恐怕这世道难得清平了。”

他太太也道:“倒是的,成天耳朵里听的都是这些乱糟糟的事,也焦人!像以前太平时候,过起来,觉得日子都要长些,太阳也要多些。”

楚子材念到第十二首了:“平地风潮路债生,合同失败万心惊;川民爱国无他意,为怕瓜分抵死争。关外遥闻帅节来,秃儿巧计早安排;远迎献策清溪县,要把川人尽活埋!——当时,周臬解道,直迎至雅州府清溪县。”

黄澜生笑道:“周大人同四川人民结下的仇怨真深啦!一直到现在,还说他迎到清溪县去献计,陷害股东会同志会;十五以后,更成了舆论,随便他咋个辩白,总没有人信他,并且连十五的事,都栽在他头上,说是他主的谋。所以那天城门洞的假告示,也说只拿赵周。我看周法司真危险,至少也要把官弄除脱的。”

他太太道:“还有几首呀,子材?”

“只有一首了。”

“快念!我听完了,还有事情要做哩。”

“愁看蜀地夜漫漫,剥削横施又毒残;都统将军学巡外,满城却是赵家官!念完了,表婶。”

黄澜生向着正待走进去的太太说道:“今天丈母那里的饭太早了点,幺小姐没下厨房,菜也差一些,太太跟我们吩咐几样啥子好菜,让我们好好的消个夜来补虚。一则,这几天确乎把子材劳了神,我们也该杯酒相劳呀!” strwxmz/5yw9Bdqa5XrkisQkjd2TsHCaRSr5pX3WCTO9U59i2V+EosNoIbzER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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