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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五)
李劼人

第55章

彭家麒果然一早就走了。

楚子材只洗漱了,不及待早饭吃,便跑到龙家来。大门刚开了,一个仆妇——他认不清楚是王嫂?还是鲁嫂?——正在打扫客厅,他问黄澜生夫妇起来了不曾?

“你是我们二姑老爷家那位客吗?早哩!总要中午才能起来的。他们昨夜打了大半夜的牌,快四更天了,才睡。二姑太太睡得更晚,我们都睡了,还听见她同大姑老爷在老太太房里大说小讲的。”他本不想问的,偏不能自主的笑着,——他自己觉得是一种苦笑,如其那仆妇聪明,一定看得出的。——问道:“孙大姑老爷也在这里打牌?昨天才来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上前天下午同着二姑老爷来,老太太留他,就没有回去过。他们打了两天两晚的牌了。前夜晚打到三更就睡了,只有昨晚……”他有点不耐了:“那几个人打呢?”

“两位姑老爷嘛,二姑太太,幺姑小姐,老太太偶尔打两牌。”

“那吗,我不等他们了!”他赶快回转身,朝外面就走。

刚到二门,罗升抄着衣服从门房里跨出来道:“啊!是表少爷,我是听见一个人走进去……”他也只“唔”了一声,便走出了大门。

他心里是那样的不好过,他恨她,他非常的恨她。“啊!她才是借口躲避,好把我撇开,同她的孙大哥亲亲热热的在一块呀!还亏她会撒诳,亏她说我是她顶相信的人!自然罗!我比她的孙大哥笨多了,我不会同她商商量量的把别个撇开,免得碍眼睛!我才真真不值哩!硬就听了她的话,老老实实的看守着房子,一步不敢走。她到快活,无忧无虑的打牌!自然还要喝酒啦,说笑啦,同孙大哥亲热啦!”

略一警觉,又走到黄家的门口。大门是闭着的,“看门老头子真尽责呀!”

他的手已放在那大铜环上了,忽然一着想:“难道我当真还进去跟她看守房子,静候着她快活够了回来,才离开吗?”

于是他又转了身:“那里去呢?……学堂?没意思,能够谈心的通走了!少城?好的,那倒可以消遣愁怀!”

他又想起了一次朝少城跑的事来:“倒不好意思去了,上次已跑过一回,有啥结果呢?还不是自己又回来了?不但不敢说一句硬话,还不敢吐露一句真话,别人仍旧那样潇潇洒洒的,只把自己气一个饱,真何苦来哩!”

只管这样想,却终于走到少城的大东门门下,抬头看见敌楼上横挂着的,那道“既丽且崇”的绿底金字匾。不由隐隐嗟叹道:“外国人骂我们中国是中了夸大狂的,真不错!这样一个荒凉满目的满城,怎够得上这四个字?如其是指这座楼而言,那更笑人了。那个说过的呢?说这一句是《蜀都赋》上的。啊!《蜀都赋》。”他又想到《三国》上去了。

一连几乘轿铺里的小轿,从半开的城门口出来。虽然是轿铺里的小轿,并且那样的旧而且敝,但是轿夫却明明白白并非轿铺里那般只会走八大步的轿夫,而是扎起腰劲,两腿好像在开小跑一样的大班。

他又联想到:“这一定是什么官员。难怪彭家麒说,躲到满城的人才多哩!将军是很得民心的。他见人就说,他们旗兵,无论如何,是不许出满城一步。即使义军进了成都,他也绝不变更宗旨。所以人民和义军对他都好。

甚至传说他七月十五制台衙门文武大会时,他是首先拒绝签名,还气而派焉的把赵尔丰骂了一顿。因此,赵尔丰才不敢任性了。或者这话倒是真的,不然,以赵屠户的那种蛮脾气,咋个会刀下留情呢?”他这一回与上一回不同的,就是这一回联想极富,任便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他的思路就循之而进,再不像上一回老是锲而不舍的想着那一件事。

其次,上回是无目的的乱窜,这回虽然仍是无目的,却不乱窜,对直的直向公园走来。快要走拢了,才警觉彭家麒昨天才尝了闭门羹的。于是废然而返,看见八角池中,一泓秋水,倒还有点意思,他遂斜着身子坐在那石板栏杆上,像诗人觅句似的沉思起来。

他首先想及而不解的,就是他何以会这样吃醋?他该不该吃醋?吃了醋有什么好处?从道理上说起来,他自然不该,他自然没有好处。那女人不是明明白白向他说过:她是情长的,她绝不是他一个人所能独霸的?她虽然爱得他多些,知道他的对她,比别一些人实在专一而热烈。

因为他犹是独身汉子,还没有第二个女人在身边分他的爱,而别一些人都是有了老婆儿女,甚至还有在外面不安分的。

但是她是情长的,只要别一些人不忘记她,依旧爱她,即使那些人的情只有他十分中的一分,即使那些人不能如他一小半的真挚,或者竟是假的,她纵然明明知道,但是她也感激人家,总要如量的加以报答。

不过她之爱他,确乎比爱别人要爱得多些。她曾经向他证明过:“我对那些人,你只看我留不留他们的意?同堆吃饭时,我跟他们检过菜没有?亲自跟他们递过烟,递过茶没有?你回头想想看,我是咋个的在留心你!他们那些人,我曾向他们吵过啥子没有?争过啥子没有?老是那样客客气气的。客气就是不亲热,我同你客气过没有?

我是分得出厚薄来的!我也晓得我是你上了手的头一个女子,世间的事,开头总要好些,味道也要长些甜些,不怕你将来再怎样变心,有时想到我,总还有使你心跳的时候,所以你就不必说,我也晓得你是咋样的在爱我。我也对得住你呀,你想想看,头一回,要不是我体贴你,将就你一下,你敢胡来吗?后来任凭你咋个要求,我阻过你的兴没有?

你不要把我看得太贱,以为我是好淫的,告诉你,这件事我还很讨厌。我要的只是人家的爱,人家说必定要有了这件事,爱才显得出来,我因此才听人家的话做了,其实并非我的本心。我同我的丈夫该是夜夜都是同床共枕的啦?该是应该尽我的妇道,同他缠绵尽致,畅所欲为的啦?可惜你不能问他,如其你能问他,你就晓得我一月里头,同他来过几次。并且从我嫁跟他起,我有时爱他爱极了,抱着他乱亲的时候都有,但说到这件事,那回不是他强勉我来的?

别一些人,就是我的头一个,我也敢向你赌咒说,除了亲嘴抚摸,我是肯的,说到这件事,差不多要求到十多回,我才能答应一回哩!你从这上面着想,看是我咋样的在待你。你能得我这样待你,我想你也很可以够了!”

她的话实在一点不诳。同几个男子共同争一个女人,各人都在用工夫,用气力,而他所得到的,处处都比别人厚些。自己再仔细推审:所用的工夫,未必比别人多,气力未必比别人大,而且还笨蠢愚拙得多,即以献小殷勤一事而言,别人每次见面,必有一点礼物表意,花露水啦,香粉啦,衣料啦,首饰啦,甚至她欢喜吃的东西啦。而自己终日在一块,仅仅送过一张手巾。

这样看来,自己实在值得得多,应该别人吃自己的醋才是对的,为何倒吃起别人的醋来?不吃醋,好处已经如此,已经算尽了量了,再吃醋,难道还有更多的好处吗?未必!未必!然则更不必吃醋了!李春霆不也说过,顽女人第一就不要吃醋,一吃醋就认真,一认真就不好了?

他连忙自己解释:“我并非吃醋啦!”那吗,上一回为啥见了徐独清打牌的样子,而竟自冲了?竟自呕了几天?

“那时尚不大明白,可以说有点吃醋。”那吗,今天又为啥听见同孙雅堂熬夜打牌,又冲了呢?又呕成了这样子?这就是解答不出的。再问:做丈夫的还同着在一处,他有呕气的资格,尚且那样随和宽容,自己算是什么东西,以何资格,而去呕气?这更答不出了。

他不禁长长叹了一声,举着似乎是空的眼睛,茫茫然四下一看。八角池边那座似亭非亭,似阁非阁的东西,有点倾斜了。

“这上面供的是啥子菩萨,在关帝庙旁边?为啥不把它拆了?如其有人从下面过时,轰的一下倒了下来……”

公园围墙之内,一派的树阴。

“这下面是荷花池,荷叶一定残了!”一个旗装女人打从那畔因为没有生意可做,而把铺子关了的阶石上走过。”那回不是在那条胡同中,遇着一个旗下姑娘吗?生得丰艳极了,真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唉!年轻姑娘是可爱些,你只多看她两眼,她已会脸红,不要说别的,先是那种娇羞的样子,就比中年妇人高明多了!”

想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显出了一个幻象:一个年轻的少女,一个中年的她,两个人并立在一处。少女的面目,慈祥得像一尊观音,神情,温柔得像一湾春水,举措是不大好意思的,态度是小鸟依人的;而她哩,处处都摆露出一种十分聪明,十分能干,十分自尊,十分任性,十分胆量,十分爽直,而且还加上一种毫不害羞的样子。再括一句,就是,一个是含苞欲放的花朵,花开出来,是什么颜色,是什么香气,是什么样式,以及颜色的深浅,香气的浓淡,样式的大小奇正,都不知道,也不大猜得透,必须等着,待它慢慢的放开,你一递一递的欣赏下去,直到它的秘密完全展露尽了,你们眼鼻身心,才得休息;而这个时间,至少也有十多年。

一个则是熟透了而又被虫蛀通的果子。只要你站在树下,不必动手,也会落到你的口里;咬一口,味道是有的,却是一味的甜而不鲜,并且果皮上还不免有些刺口的东西,虫蛀得又太多了,吃下肚去,不惟不饱,反而把馋欲勾引了起来;想再吃一点哩,没有了,连口里的回味都是很薄的。

他遂笑了笑,继续寻思:“无怪古人的诗:好花看到未开时!美而艳的少女,自然是花王了,人间能有几多?就像那天那条胡同里的,也可称得一朵蔷薇花了,能够得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就吃下子醋,呕下子气,也才值得。至于她……”他不忍想到残花败柳四个字。”到底没有好多味道!一方面是甜的刺心,一方面还有点苦涩,还有点辛辣,这只合于中年人的口味。中年人是把酸甜苦辣的味道吃多了,舌头已近于麻木,所以要尝这种浓味。我们年轻人……”

他想到年纪,又想到她那天故意叫他走的一番话。“是的,她也看得明白,晓得相差至十二岁的男女,咋个能经久呢?她说至多五六年,唉!她是徐娘了,好光阴也只得五六年!所以她才尽量的发挥,尽量的顽耍!”于是他又悟到了,她为什么要那样博爱而情不专?为什么要那样把他笼络住,时常向他说,她对得住他,凡他的要求,她又是那么不吝惜的答应他?

并且口头只管说不是为的她,而那种贪不知足,以及那种颠倒风狂的样子,那里是害羞的少女们做得出来的?这就因为她是徐娘了,而自己正是青年!因此,他有了一点悔了:“以前我总以为我值得,我也太把我看低了!以她待我的样子来看,我一定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不行,我一定有令妇女见了就爱的地方。我这样的年轻,何犯着去爱一个半老的徐娘?她的青年时好吃的鲜味,和成年时刚熟的滋味,全被别的人吃去了,剩下的残汤剩水,自己还当成不易得的鲜鱼羹在看待,也未免太把我的青春糟蹋了!我又不是叫化子,何犯着端着金碗讨饭吃呢?唉!不犯着,不犯着!”

他似乎真有一点悔悟的样子,因为他的心已平静了好些,不像才走来时波涛似的汹涌了。也觉得有点饿了,虽没有太阳,看不出日影的倾斜,来估量时间,——一则他还没有表,二则他还保存着乡下人的习惯在。——大约黄家是一定吃过早饭了。他遂一直向将军衙门那头走去,他似乎记得有一家新开的饭店。不错,是有这么一家,却是关了门,只街口上还有一家素面铺。也好,花十五个小钱,吃两碗半,也够充饥了。

卖面的是两个汉人,一个是掌柜,一个小孩自然是徒弟了。吃面的除他外,还有一个男子,一听他开口说话,把二字念成尔字,把小南门念成萧南妹儿,立刻就辨出他是驻防的旗人了。旗人是最爱闹派的,纵然只花了六个小钱,吃一碗素面,但一吩咐下去,总是一连串的“带黄!红重!味甜!……免酸!加青!”成都面馆中的市语,刚熟曰带黄,熟油辣子多放曰红重。不必太咸曰味甜,不加醋曰免酸,重用葱花或豌豆尖曰加青。

——又嫌白竹筷子不干净,拉起他自己一片并不干净的底襟,揩了又揩。面刚下锅,又先要了一碗醋汤,端着,同掌柜大讲起新闻来:“我们将军……”意思是吹他们将军如何的仁慈。赵尔丰怎样来要求他们将军,拨几营旗兵出城去打同志军,他们将军如何的不答应。如其他们将军点了头,他们旗营一开出去,“哼,小小的新津县城,算得什么?你莫把我们旗营看走了眼,像关老爷那么狠的,无匹其多!不是说同志军今天就要进城吗?你们瞧着……”面来了,才把他的嘴塞住了,楚子材也才耳根清静了,来寻思自己的事。

他既把那情网的许多漏洞看了出来,心里又有了一个铁一样的比较表,把他幻想中的少女,和实际的她的优劣,朗朗的列了出来,他遂想到他自处之法,又想到李春霆所说的,还是如她那天故意劝他走——他也明白那是欲擒故纵的妙计——时,说的一刀两断吗;那就得立刻,不等她回来,把被盖卷子以及衣箱书籍等,搬到学堂去,从此不与她见面,免得惹起旧恨,多打麻烦。

“唔!这又未免太决裂了!她一定难堪得很,或者竟会气病了,气死了,那不是我作的孽吗?于我也没有多少好处!”是的,只是于他没有好处而已,他在感情上,到底不能一下就撒手的。那吗,还是藕断丝连好了,只是不要认真。

“如李春霆所说,权且把她当作一个消遣的,这不是我本心,她既视我为顽物,我又何不可以此待之呢?并不把她看作情人,一面慢慢物色我心里所想的,如其物色到了,再慢慢把她冷淡下来;又不现痕迹,又受了实惠,又免得时时的找气呕!哈哈!这是骑马找马的妙用啦!”

他在回到黄家的路上,看见许多人都惊异的在互问:“说是今天攻城,咋个又没有影响了呢?”

他则想着自己以前本不善用思的;何以现在竟能这样曲曲折折的想出多少道理?“唉!我感激她,这是她教我的。但我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又被她教坏了,这又是可恨的地方!” 0aK8osRaPgyjVxV3SkEaHg54H7MDGvWiR7AAJC0sdH4xlH8v8N0qOE8e57stok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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