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电报业经不通,陕西革命党起事,屠杀满人,已经是全城皆知。偶尔从重庆传来些消息,那更说得厉害了。本省虽还没有革命党起事的事情发生,但是川西、川北、上下川南、上下川东、各路的府州县等,很少没有土匪袍哥同志会和民团等起来占据城池,抢劫衙署局所的。甚至强夺县印,把县官杀毙,新任县官募兵前去,还没有走到,不是兵溃了,便是兵变了。弄到以前许多不惜出乖露丑想钻营一个实缺的官儿,现在藩台衙门挂了牌,奉到了札子,竟自不敢走了。
龙泉驿的陆军一变,谣言更大。首先证实赵尔丰实在因为恐惧,不得不要出于和平一途的,便是七月十五被捉去的人,竟于兵变的第二天,接连释放了好几个,并且还是以礼遣走的。
这样一来,不但给人民添了许多谈论资料,并且给一般作过威福的官吏开了一个自便之门。他们比一般人还相信得真的,便是清廷是必然会倒,革命党必然会取得天下,革了命后,本地的绅士自然都抬了头,以前自己所处的地位,将来必要让给向不在眼中的一般人。如此一来,即不为将来的利禄计,只就本人安危着想,也尽有趁着劫运未到之时,早点布置一下,将来或者有点保护。因此,一般尚在来喜轩受着拘囚的阶下客,早已变成好多人的眼中肥肉。
后来,据孙雅堂向黄澜生说起来,路广锺献的殷勤最多了。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来喜轩去一次,比尹良,比周善培,比其他的人还去得勤。并且每去必要极欢乐的谈许多的话。
还差不多每天都要送许多“内人亲自做的”点心,或是好菜去。出来向人谈到那些人,他一定要说:“都是兄弟多年的老朋友。
七月十五那天,不是我兄弟舍命相救,挽着四少爷求情的话,他们早已冤枉死了。就是事后,也费尽了我的心血,才办到那样优待。唉!老头子带的过真不小!想来,他和蒲先生罗先生等,定然前世一劫,所以以前才那们不听善言。
许多人不晓得兄弟的苦楚,还捏造兄弟许多谣言,说我想升官发财,真是活天冤枉啦!”路广锺因为没有着端方揭参过,所以他还可以自行遮饰。周善培哩,便做了一篇四千多字的禀帖,系向端方自辩他的诬枉。并且排印出来,四面八方的发出去。把一切罪过全推在端方一个人身上说,“四川路事,自五月改归国有之命下,以至七月十五,凡经三变,而至于今日之大乱。一曰,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会之成立;一曰,七月初一日之罢市;一曰,七月十五日之逮捕诸人。”
他说这三变都是端方一人所激成的。文中把端方的阴私手段,揭发不少,自己辩白的地方也很理直气壮。一般与之无仇的,自然很同情他的话,然而曾经吃过他的亏,受过他的奚落的,依然不肯相信他说的是实在话,反而把端方那篇幽默的短批,念得甚熟的道:“周秃子一辈子尖酸刻薄,到底也着了端方这一下!”
接着就背那批语道:“查该署司罪恶昭著,众口一词。本大臣俯顺舆情,据实参劾,该署司不惟不自惭内疚,反指公论为谣言,肆其老奸巨猾之手段,直欲以笔墨空谈,嫁祸移恶于本大臣;而谓是非公论,必俟千载。吾谓是非公论,端在乎庶人,该署司欲取好两面,其可得乎?孟子曰:盆成括小有才,自杀其躯而已矣!吾诵斯言,吾为该署司惧之。”背到末后两句,还一定要把头在空气中画上几个圈道:“有趣!有趣!”
四少爷和田徵葵只是呆若木鸡,并打不出什么自行解脱的主意。两人的心中,始终以为这次的事,全误于老头子的优柔。
“若是七月十五,趁势把蒲罗等的脑袋砍了,这伙川耗子还敢出头来造反吗?咱们抽出大兵,武昌事情一起,大兵即刻顺流东下。革命党总没有西藏蛮子那么难平?这时,咱们大功告成,老头子自然入了阁,咱们的顶子也全红了。咳!一著错,全盘输,总归一句话,老头子的运气不济,带累了众人!”王棪哩,到底打算精些,他自与饶凤藻一谈之后,他已看准了一条路子,想到他那门生的身上去了。
说是他的门生,就是当他做华阳县知县时,下手捉拿的革命党杨维。
那时的革命党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臣逆子哩,他是做官的人,何曾就观察到数年后的革命党会走到这步红运,这是他那当刑名师爷出身的父亲指教他的:“汪兆铭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照大清律例,是该凌迟处死的。摄政王尚且赦之不杀,只是办了个监禁。看来,革命党未必便是罪大恶极,说不定终有出头的日子。摄政王这样做,赵次帅也只这样做。你们做小官的,却何苦尽当仇人,让人家只是恨你们哩。他们高高在上的都有打算,你们奉行故事的为什么不学个乖呢?”于是王棪才略施小计,把杨维收做了门生。时常送些钱啦,书啦,甚至鸦片烟啦,去收买着他的心。
他现在想到这位门生身上,不禁得意到微笑出来道:“圣人说的未雨绸缪,这话真有道理!杨维是道地革命党,将来定然大用,我的官既着参了,如其清朝不倒,将来就能起复,也不知要费多少神,花多少钱;何况革命势子这么大,清廷一定会着推翻。自己又和谘议局同志会这般绅士结下了死仇的,将来这般人出了头,安保他们不要报复。假使我此刻先就投了革命党,只待局面一变,我也便是道地的革命党人,不说没有人敢来寻仇报复,或者道台这个前程,尚不至于除脱?”
他本不打算再去同他那位聪明的父亲商量的了,倒是他父亲留心他的事,自己赶来向他说:“现在局面变成这般模样,赵季帅尹惺吾诸公都各人在作打算;你平日官声又不大佳,虽然丢了官,算是闲人,但是当此大乱将来之际,却不能拿承平时代的目光来看,到底该打个主意才好。”
他才把他的想头说了出来。他父亲捻着几茎虾米胡子,沉吟了好一回,方摇摇头道:“前半截的意思倒对。我以前叫你留点余地,便是为的今日。不过即便投身革命党,似乎可以不必。一则清廷三百年的江山,纵令着革命党人夺去,未见得便不能恢复;再则,你以前捉拿过革命党,和一般绅界的人又历与不洽,你就投身给革命党,他们也未见容纳你;还有,革命党大都是留洋学生,大言喜事的少年们,和我们气味迥然不同。我们可以伺候顶古怪的上司,却未必能将这般少年巴结得上。”
“那吗,你老人家的意思呢?”
“也没有什么,只是给他个和而不流,尊而不亲。就想做什么,也等局面大定之后再看。”因此,王棪有一夜微服小轿,只带一个小跟班,到文明监狱去探候杨维时,据说,硬是遵了他父亲的教,只是向着他这位门生致了很多的殷勤,并说了很多的消息,力言他不久决可出狱。约定了,出狱时他来接他,还一定要他先答应,出狱后就在他“舍间下榻。”临走时,除送的东西不计外,还特为留赠二百元,以为零用之需。
这出探监新戏,不知如何,不久就传遍了官场。有人甚为欣羡的问他是否有这件事。他并不否认,只是说:“也不过是老师去看看门生罢了,说我有别的打算,却太弯曲了。我到底做过官,吃过朝廷俸禄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