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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独立那一天,吴凤梧也在皇城里。他虽不是什么代表,也没有什么职事,但是得亏他那一身旧军装。皮鞋本没有了,是赶着在陆军制革厂的售货所买了一双崭新而黑黝黝的,并且打早就跑到旧同事伍平伍管带的家里,借了一柄指挥刀,佩在腰间。在蒲都督还未进皇城以前,他就意气扬扬,对直走了进去;还一路向守卫的军警还着军礼,并一路问到至公堂内较深处的秘书局来。

皇城里的人,全是那么忙忙慌慌的,好像每个房间,都有许多的人走进走出,每个房间,都是人声嘈杂得像一个小小的戏场。剪去了发辫的不少,随处都是,然而也有没有剪的,大概是一般不重要的人,和一些听候差使的杂役。

秘书局是一所小院落,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吴凤梧碰见好几个人,打算问他一声孙雅堂在那一间房里,到底来了没有?但是不等他开口,人家已是着急万分的走开了,或者竟自同别的人谈着话,一直没有瞅睬他。

一间房子里,像是有孙雅堂的笑声。他走到窗口上一望,有三四个人围着在说笑,孙雅堂坐在中间一张凳上,正凭着一个剃头匠人把头发解开,拿着一把大剪刀在给他剪。

吴凤梧笑着跨了进去道:“把我好找呀!原来在这里。雅堂兄,忙吗?”

“啊!凤梧兄,早啦!请坐请坐。你戎装起来了,倒还威武啦!哈哈!”几个正自说笑的人,拿眼角把他一挂,仿佛他的那双崭新而黑黝黝的皮鞋,也不足以邀青睐似的,态度是那么冷淡;他笑着脸,弓着腰,正想一个一个的领教尊姓大名,和恭喜在那一部,或那一局办事,藉以应酬应酬,看将来还可代为吹嘘一个位置?不但是,他的那身军装,虽足以受守卫军警们的敬礼,而在这般文人跟前,却依然保持着它那“不足与言”的固有性在,虽然今天是独立了,口里说着文武平等,都督尚且要穿着军装行礼。

也好,大家走干净了,他倒可以同孙雅堂细谈了。孙雅堂也算是一位老朋友,自然不会那样势利的。

果然,孙雅堂亲切的向他说道:“你既然穿着戎装跑进来,你脑后那条猪尾巴,为啥还不剪了?”

“你倒会骂人呀!自己刚刚剪了,就骂人家的是猪尾巴。”

孙雅堂一手执着剃头匠人递给他的那面小圆镜,一手伸去摸那剪短了的头发,微笑道:“这就叫作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了!凤梧,你我不是外人,再奉劝一言,凡是穿军装的,帽辫早已剪了,从初二以来就剪了。独你一个有条辫子拖在军装上,看起来确实刺眼,倒是穿长衣裳的不觉得。”

他连忙立正,行了个举手礼道:“多谢金言!我们找饭吃的,咋能使人看了刺眼?我便将就这位剃头师傅,把我这条猪尾巴剪了罢!”

他把帽子揭了,坐在凳上,微微笑了笑道:“本来,在昨天从黄澜生家分手回去,就打算剪了的,偏偏老婆不答应,说好好的人为啥要做和尚?……你莫先取笑我!彼此一样,谁不要受老婆的罗唣?其实,不管她,老婆们又有好多的见识?即如黄太太,著名的能干,以前难得会见,近来连会了几次,还不是那们!得罪,得罪、我忘记了是你的小姨妹。我这个人,就是这们太直了,所以到处得罪人。平心而论,像黄大嫂那们精灵能干,又大方,又庄重,又能同男子们谈说得上,不惊不诧的,实在少有,我也跑了些地方,实在还没有看见一个像黄大嫂这样的太太哩!无怪我们的澜生兄,竟变成一个七擒以后的孟获了,哈哈!”

他觉得头发剪得太短了,没有孙雅堂那样像只鸭屁股的好看。剃头匠人说,他是剪过好几位军界中人的帽辫,全是这样,他们还指定要这样,“你不信,请你把军帽戴上,再照镜子。”

孙雅堂也帮着说这样就好,比拖起一条帽辫的好看得多。

剃头匠人走后,他才细问孙雅堂军政府到底是怎样组织的,是不是像官绅所订独立条件上所附的那种组织?

“本来是法制局的事,并且还没有决定,说是要等都督行了礼,才画行。大概军政府比如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朝廷,也仿照北京的办法,成立参谋、军政、司法、财政、民政、学务、实业、交通、外务、盐政十部,这是独立条件上已经规定过的。此外又设三局,我们这里就是秘书局,事情顶烦了,照法制拟的,有局长一人,参事四人,下面又分民政、财政、学务、司法、交涉、实业、交通、盐政八科,只除了参谋军政,又算是具体而微的一个小军政府了。”

“雅堂兄,你担任啥子呢?局长如其有分,费心把兄弟拉扯拉扯,找碗饭吃。”

孙雅堂抱着水烟袋,摇头摆脑的笑道:“论本事,像我兄弟,担任个把局长,那倒无愧。不过跟都督的交情还不够,听说局长和四个参事,已经拟定了人,都是跟都督有绝大交情的。要是八科长中有我一个位置,那吗,老兄和澜生自不愁无事可做,不过有点难的地方,澜生还懂得一些公事,老兄……”

“说老实话,耍笔头我却不行。你们秘书局全是耍笔头的事,这倒委实有点困难,还有别的地方呢?”

“别的就是法制局,分编纂、审核、文牍三科,这更不行,这全是他们法政学堂的人包办了,连我们光懂公事的人,还不行,你自然更无分了。此外,就只一个庶务局,也分八科,我不大记得清楚,大概是总务、收发、会计、印刷、稽核,这几科,除总务要办公事外,其余倒是尽人而能;还有购置、设备、杂务三科,若是照别的衙门情形来说,这三科不但事情轻巧,并且还很肥哩。正当这诸事草创之际,正好赚钱的时候,只要胆大心细,上千的弄法也不会露马脚的。”

吴凤梧笑道:“我倒不想赚钱,只是这些事,我自量还做得下。雅堂兄,鼎力方圆方圆,科长我不敢当……”

“你倒说得好,告诉你,昨天夜里为争一个小科员,几乎连头都打破了。就因为事情又容易,又肥,所以争执也越大。听说局长科长科员,人已是拥挤不堪,你有好大的腿肚子,敢去挤?我也不能为力呀!我的位置,还在靠人家的嘴劲哩!”

吴凤梧很是丧气的,把军帽顶在右手食指上,用左手打着盘旋道:“偌大一个军政府,找一个小事,也这们难呀!”

孙雅堂不经意的说道:“你是军界,咋不在你本行中去想法子?听说军政部还没有定人,照情形看来,尹硕权很够资格,并且他初六那天,答应维持独立之时,就明明的提说过,军政部长舍了他,那里去找第二个人,蒲都督说不定也只有找他。你难道不晓得陆军里面,他有很大的势力吗?你这们精灵的人,为啥不去找他?”

“我也想到了。只是我现在手上无兵,只有百十人一个小队伍,又没有通过天的。他已经有那们多脚爪了,那里还看得起我。论起来,我们是老同学,提起我,他或者还记得,就他陆军里面的脚爪中,也都是我的同学哩!”

“既有这样的渊源,你还迟疑做啥?你也在外面跑过滩的,难道烧冷灶的办法,还不懂吗?你管他要不要你,总之撩住不放手,况你还有队伍!如今的事,正在开头,脚爪越多,越是好事,只要你先不做得穷极饿极的样子,别人那里有不要你的道理?如其你再放下身子,卖点力气,恐怕人家还离不得你哩!”

这话把吴凤梧点醒了,他跳了起来道:“对呀!孙哥,你哥子真是读书人,见事见得明!我就照你的金言做去,将来如其有点好处,定要加倍报答你的!”

孙雅堂只冷冷的一笑,大约他有两种想头,一是:“你有啥子大出息?顶多当个小科员,当个管带,能报答我些啥子?难道我还要求你帮忙吗?”一种是:“你么,算了罢!有求于人时,话是这样的甜,人家来求你时,就东支西唔了,前次已经领教过,但愿以后只有你求我的!”

机会也太好了,秘书局院子里,忽然走来了一伙穿军装的人。窗子外面好几个人在说:“副都督参观秘书局来了。”

吴凤梧向外就跑道:“说着萧何,萧何就到,那不是尹长子吗?”

孙雅堂跟着走了出来,他已向大家行了礼,并且极亲切的和尹昌衡谈得很好。

尹昌衡身材有那么高,虽不壮实,架子毕竟是好的。穿起军服,委实像一位英雄。他自己也知道眼神不大够,所以每当遇着生人,他总要把两眼起,眉头微蹙,做出一种武概。并且很托大的,仗恃他的资格和他的地位。然而吴凤梧竟自把他当成了老上司,一路同他谈着他所喜欢听的话,而旧日同学之谊,却半字不提,只在谈话中间,稍微卖弄了他一点舍得出力的本事。

他们跟着朱庆澜走出秘书局,说是要回到都督公事室去时,尹昌衡才因了他的一番话“部下城外还有些队伍,如其大人将来要调遣时,部下是可以效力的,”而大大注意了他,笑了笑道:“凤梧,你我老同学,现在又各不相属的,你怎么这样称呼起来!如其你真心要帮我的忙,我们还是弟兄称呼亲热些。”

“这却不敢,大人转瞬就是部长,部下还要靠大人的提拔哩!”

“你真腐败透了!就是服从长官,也不能这样称呼得使人肉麻呀!你再这样,就显得你把我看成外人,我们还可共事吗?”他并且故意落后了几步,轻声问道:“你有好多队伍?可是巡防兵?”

吴凤梧或是猜着了他的用意,或是有意要卖弄他的本事,他一直没有说明白;只是告诉人,他那时是这样回答的:“是袍哥队伍,没有定数的,光拿枪支计算,两三营人可以编够。此外还有两三营巡防,也可以拉得过手。”

这好像更投合上了尹昌衡的心理了,他很高兴的把他肩头一拍道:“好的,今天下午到我家去细谈罢,此刻不必再提了。”

他们走到都督公事室来,那也是一个院子,里面很多的人。蒲殿俊已来了,正在穿着朱庆澜带来的那一身军服,房间里全是人,听去很是嘈杂。只隐隐约约听见几句:“伯英,我的照会……伯英,那件事我来担任。伯英,你得听我说……伯英,这个人是顶可靠的!”

此外,走进走出的,便是周善培、王棪、杨嘉绅、尹良和赵尔丰、玉昆等人的代表。路广锺则更挽起衣袖,在罗梓青、邓慕鲁旁边,奉命维谨的,提起笔,不知写些什么。

吴凤梧很是欣羡的把他们瞅着:

尹昌衡则挺然叉手坐在一张新购置的大餐椅上,两眼如空的瞪着,似乎正在计画如何才能把军政部长的照会拿到手上。 0IqcEygfZAoRO1UD96eSoa6NAmKujlhrUTxmbCaQi1cYglwnWuk7R0KAO6xto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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