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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死水微澜(1)

自正月初八日起,各大街的牌坊灯,便竖立起来。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烧灯的第一宵。全城人家,并不等甚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点得透明。就中以东大街各家铺户的灯笼最为精致,又多,每一家四只,玻璃彩画的也有,而顶多顶好看的总是绢底彩画的。并且各家争胜斗奇,有画《三国》的,有画《西厢》《水浒》,或是《聊斋》《红楼梦》的,也有画戏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笔,有多数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赏。所以一到夜间,万灯齐明之时,游人们便涌来涌去,围着观看。

牌坊灯也要数东大街的顶多顶好,并且灯面绢画,年年在更新。而花炮之多,也以东大街为第一。这因为东大街是成都顶富庶的街道,凡是大绸缎铺,大匹头铺,大首饰铺,大皮货铺,以及各字号,以及贩卖苏广杂货的水客,全都在东大街。所以在南北两门相距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内,东大街真可称为首街。从进东门城门洞起,一段,叫下东大街,还不算好,再向西去一段,叫中东大街和上东大街,足有二里多长,那就显出它的富丽来了:所有各铺户的铺板门坊,以及檐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铺面哩,又高又大又深,并且整齐干净;招牌哩,全是黑漆金字,很光华,很灿烂的。

因为经过几次大火灾,于是防患未然,每隔几家铺面,便高耸一堵风火墙;而街边更有一只长方形足有三尺多高盛满清水的太平石缸,屋檐下并长伸出丁宫保丁制台所提倡的救火家具:麻搭、火钩。街面也宽,据说足以并排走四乘八人大轿。街面全铺着红砂石板,并且没一块破碎了而不即更换的。两边的檐阶也宽而平坦,一入夜,凡那些就地设摊卖各种东西的,便把这地方侵占了;灯火荧荧,满街都是,一直到打二更为止。这是成都唯一的夜市,而大家到这里来,并不叫上夜市,却呼之为赶东大街。

东大街在新年时节,更显出它的体面来:每家铺面,全贴着朱红京笺的宽大对联,以及短春联,差不多都是请名手撰写,互相夸耀都是与官绅们接近的,或者当掌柜的是士林中人物。而门额上,则是一排五张朱红笺搂空花贴泥金的喜门钱。门扉上是彩画得很讲究的秦军胡帅,或是直书“只求心中无愧,何须门上有神”,以表示达观。并且生意越大,在门神下面,粘着的拜年的梅红名片便越多,而自除夕直到破五,积在门外,未经扫除的鞭炮渣子,便越厚,从早至晚,划拳赌饮的闹声,越高,出入的醉人,也越多!

除此之外,便是花灯火炮了。

从上九夜起,东大街中,每夜都是一条人流,潮过去,潮过来。因此,每年都不免要闹些事的。

这一年,自不能例外,在上九一夜,凡乡下人头上的燕毡大帽,生意人头上的京毡窝,老酸公爷们头上的潮金边耍须苏缎棉瓜皮帽,被小偷趁热闹抓去的,有二十几顶;失怀表的,失鼻烟壶的,失荷包的,以及失散碎银子的,也有好几起。失主们若是眼明手快,将小偷抓住,也不过把失物取回,赏他几个耳光,唾他几把口水了事。谁愿意为这点小意事,去找街差总爷,或送到两县去自讨烦恼?何况小偷们都是经过教训,而有组织的,你就明明看见他抓了你的东西,而站在身边,你须晓得,你的失物已是传了几手,走得很远了;无赃不是贼,你敢奈何他吗?所以十有九回,失主总是叹息一声了事。

初十夜里,更热闹一点。上东大街与中东大街臬台衙门照壁后走马街口,就有两个看灯火的少妇,被一伙流痞举了起来。虽都被卡子上的总爷们一阵马棒救下了,但两个女人的红绣花鞋,玉手钏,镀金簪子,都着勒脱走了。据说有一个着糟蹋得顶厉害,衣襟全被撕破,连挑花的粉红布兜肚都露了出来,而脸上也被搔伤了。大家传说是两个半开门的婊子,又说是两个素不正经的小掌柜娘,不管实在与否,而一般的论调却是:“该着的!难道不晓得这几夜东大街多繁?年纪轻轻的婆娘,为啥还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出来丧德?”十一夜里顶热闹,便是在万人丛中,耍起刀来,几乎弄得血染街衢。

这折武戏的主角,我可以先代他们报出名来:甲方是罗歪嘴!乙方是顾天成!

顾天成是初六进城的,因为招弟没人照管,便也带在身边。一来拜年,二来也是商量过继承主的事。据说,顾天相的老婆钱大小姐在正月内一定可以生娩了。若幸而如马太婆所摸,是个男孩子,自无问题;不然,幺伯的主意:老二夫妇年轻体壮,一定是生生不已的。头一胎是花,第二胎定是叶,总之,把头一个男孩出继与他,虽然男孩还辽远的未出世,名字是早有了,且把名字先过继去承主,也是可以的。不过总要等钱大小姐生娩之后,看个分晓才能定。

他就住在幺伯家,招弟自有人照顾,他放了心,无所事事,便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跑些甚么?自不外乎吃喝嫖赌。他因为旷久了,所以对于嫖字,更为起劲。女色诚然不放松,男色也不反胃。况新年当中,各戏班都封了箱,一般旦角,年轻标致的,自有官绅大爷们报效供应。那时官场中正将北京风气带来,从制台将军司道们起,全讲究玩小旦,并且宠爱逾恒,甚至迎春一天,杨素兰竟自戴起水晶顶,在行列中,骑马过市。但是一般黑小旦,却也不容易过活,只好在烟馆中,赌场上,混在一般兔子丛中找零星买主,并且不象兔子们拿架子。这于一般四乡来省,想尝此味的土粮户,怯哥儿,是很好的机会。顾天成本不十分外行,值此机会,正逢需要,他又安能放过呢?

但是成都虽然繁华,零售男女色的地方虽多,机会虽有,可是也须有个条件,你才敢去问津。不然的话,包你去十回必要吃十回不同样的大亏:钱被勒了,衣裳被剥了,打被挨了,气被受够了,而结果,你所希望的东西,恐怕连一个模糊的轮廓还不许你瞧见哩!并且你吃了亏,还无处诉苦!

甚么条件呢?顶好是,你能直接同两县衙门里三班六房的朋友,或各街坐卡子的老总们,打堆玩耍,那你有时如了意,还用不着要你花钱,不过遇着更有势力的公爷,你断不能仗势相争,只有让,只有让!其次,就是你能够认识一般袍哥痞子,到处可以打招呼,那你规规矩矩,出钱买淫,也不会受气。再次,就是你能凭中间人说话,先替你向上来所说的那几项人打了招呼,经一些人默许了,那你也尽可同着中间人去走动,走熟了之后,你自可如愿以偿;不过花的钱不免多些,而千万不可吝惜,使人瞧不上眼,说你狗!

顾三贡爷是要凭中间人保护的一类,所以他在省城所交游的,大都就是这般人,而这般人因为他还不狗,也相当与他好。

十一这天,是顾辉堂五十整寿。说是老二一定要给他做生。没办法,只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亲戚家门,男男女女,共坐了六桌。老大说是人不舒服,连老婆孩子都没有来,但请二老过了生到郫县去耍一个月。

这天的显客是钱亲家。堂屋中间悬的一副红缎泥金寿联,据说便是钱亲家亲自撰送的,联语很切贴:“礼始服官,人情洞达;年方学易,天命可知。”还亲自来拜寿,金顶朝珠,很是辉煌。

顾天成在这天晌午就回来了。送了一匣淡香斋的点心,一斤二刀腿子肉,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对斤条蜡烛,三根檀香条。拜生之后,本想到内室烟盘侧去陪陪钱亲家的。却被二兄弟苦苦邀到厢房去陪几位老亲戚。只好搜索枯肠,同大家谈谈天时,谈谈岁收的丰歉,谈谈多年不见以后的某家死人某家生孩子的掌故。谈谈人人说厌人人听厌的古老新闻。并且还须按照乡党礼节,一路恭而且敬的说、听,一路大打其空哈哈,以凑热闹。

这些都非顾天成所长,已经使他难过了。而最不幸的,是在安席之后,恰又陪着一位年高德劭,极爱管闲事的老姻长;吃过两道席点,以及海参大菜之后,老姻长一定要闹酒划拳,五魁八马业已喊得不熟,而又爱输;及至散席,颇颇带了几分酒意。乡党规矩:除了丧事,吊客吃了席,抹嘴就走,不必留连道谢者外,如遇婚姻祝寿,则须很早的来坐着谈笑,静等席吃,吃了,还不能就走,尚须坐到相当时候,把主人累到疲不能支之后,才慢慢的一个一个,作揖磕头,道谢而去;设不如此,众人都要笑你不知礼,而主人也不高兴,说你带了宦气,瞧不起人。

因此,顾天成又不能不重进厢房,陪着老姻长谈笑散食。又不知以何因缘,那老姻长对于他,竟自十分亲切起来。既问了他老婆死去的病情医药,以及年月日时,以及下葬的打算,又问他有几儿几女。听见说只有一个女儿,便更关心了;又听说招弟也在这里,便一定要见一见。及至顾天成进去,找老婆子从后房把招弟领出来,向老姻长磕了头后,复牵着她的小手,问她几岁了?想不想妈妈?又问她城里好玩吗?乡坝里好玩?又问她转过些甚么地方?

招弟说:“来了就在这里,爹爹没有领我转过街,么爷爷喊他领我走,他不领。”

老姻长似乎生了气,大为招弟不平道:“你那老子真不对!娃儿头一回过年进城,为啥子不领出去走走?……今天夜里,东大街动手烧龙灯,一定叫他领你去看!”

复从大衣袖中,把一个绣花钱褡裢摸出,数了十二个同治元宝光绪元宝的红铜钱鹅眼钱,递给招弟道:“取个吉利!月月红罢!……拿去买火炮放!”

这一来,真把顾天成害死了,既没胆子反抗老姻长,又没方法摆脱招弟,而招弟也竟自不进去了。便挂在他身边。他也只好做得高高兴兴的,陪到老姻长走了,牵着招弟小手,走上街来。只说随便走一转,遂了招弟的意后,便将她仍旧领回幺伯家的。不料一走到纯阳观街口,迎面就碰见一个人,他不意的招呼了一声:“王大哥,那里去?”

所谓王大哥者,原来是崇庆州的一个刀客。身材不很高大,面貌也不怎么凶横,但是许多人都说他有了不得的本事,又有义气,曾为别人的事,干了七件刀案,在南路一带,是有名的。与成都满城里的关老三又通气,常常避案到省,在满城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王刀客还带有三四个歪戴帽斜穿衣的年轻朋友,都会过一二面的。

他站住脚,把顾天成看清楚了,才道:“是你?……转街去,你哪?”

“小女太厌烦人了,想到东大街去看灯火。……”

“好的,我们也是往东大街去的,一道走罢!”

王刀客走时,把招弟看了一眼道:“几岁了,你这姑娘?”

“过了年,十二岁了。”

“还没缠脚啦!倒是个乡下姑娘。……看了灯火后,往那里去呢?”顾天成道:“还是到舒老幺那里去过夜,好不好?”

“也好,那娃儿虽不很白,倒还媚气,腻得好!”

他们本应该走新街的,因为要看花灯,便绕道走小科甲巷。一到科甲巷,招弟就舍不得走了。

王刀客笑道:“真是没有开过眼的小姑娘!过去一点,到了东大街,才好看哩!”一到城守衙门照壁旁边,便是中东大街了。人很多,顾天成只好把招弟背在背上,挤将进去。

前面正在大放花炮,五光十色的铁末花朵,挟着火药,冲有二三丈高,才四向的纷坠下来;中间还杂有一些透明的白光,大家说是做花炮时,在火药里掺有甚么洋油。这真比往年的花炮好看!大约放有十来筒,才停住了,大家又才擦着鞋底走几十步。

招弟在她老子背上喜欢得忘形,只是拍着她两只小手笑。

王刀客等之来转东大街,并不专为的看花炮,同时还要看来看火炮的女人。所以只要看见有一个红纂心的所在,便要往那里挤,顾天成不能那么自由,只好远远的跟着。

渐渐挤过了臬台衙门,前面又有花炮,大家又站住了。在人声嘈杂之中,顾天成忽于无意中,听见一片清脆而尖的女人声音,带笑喊道:“哎哟!你踩着人家的脚了!”

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答道:“恁挤的,你贴在我背后,咋个不踩着你呢?你过来,我拿手臂护着你,就好了。”顾天成又何尝不是想看女人的呢?便赶快向人丛中去找那说话的。于花炮与灯光之中,果然看见一个女人。戴了一顶时兴宽帽条,一直掩到两鬓,从侧面看去,轮轮一条鼻梁,亮晶晶一对眼睛,小口因为在笑张着的,露出雪白的牙齿。脸上是脂浓粉腻的,看起来很逗人爱。但是一望而知不是城里人,不说别的,城里女人再野,便不会那样的笑。再看女人身边的那个男子,了不得!原来是罗歪嘴!不只是他,还有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那一群。

顾天成心里登时就震跳起来,两臂也掣动了,寻思:“那女人是那个?又不是刘三金,看来,总不是她妈的一个正经货!可又那么好看!狗入的罗歪嘴这伙东西,真有运气!”于是天回镇的旧恨,又涌到眼前,又寻思:“这伙东西只算是坐山虎,既到省城,未必有多大本事!一个跟他们一个下不去,使他们丢了面子还不出价钱来,也算出了口气!”花炮停止,看的人正在走动,忽然前面的人纷纷的向两边一分,让出一条宽路来。

一阵吆喝,只见两个身材高大,打着青纱大包头,穿着红哔叽镶青绒云头宽边号衣,大腿两边各飘一片战裙的亲兵,肩头上各掮着一柄绝大伞灯,后面引导两行同样打扮的队伍,担着刀叉等雪亮的兵器,慢慢走来。后面一个押队的武官,戴着白石顶子的冬帽,身穿花衣,腰间挂一柄鲨鱼皮绿鞘腰刀,跨在一匹白马上;马也打扮得很漂亮,当额一朵红缨,足有碗来大,一个马夫捉住白铜嚼勒,在前头走;军官双手捧着一只蓝龙抢日的黄绸套套着的令箭。

原来是总督衙门的武巡捕,照例在上九以后,元宵以前,每夜一次,带着亲兵出来弹压街道的,通称为出大令。

人丛这么一分,王刀客恰又被挤到顾天成的身边来。

他灵机一转,忽然起了一个意,便低低向王刀客说道:“王哥,你哥子可看见那面那个婆娘?”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穿品蓝衣裳的女人?”

“是的,你哥子看她长得咋个?还好看不?”

王刀客又伸头望了望道:“自然长得不错,今夜怕要赛通街了!”

“我们过去挤她妈的一挤,对不对?”

王刀客摇着头道:“使不得!我已仔细看来,那女人虽有点野气,还是正经人。同她走的那几个,好象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伤义气。”

“你哥子的眼力真好!那几个果是北门外码头上的。我想那婆娘也不是啥子正经货。是正经的,肯同这般人一道走吗?”王刀客仍然摇着头。

“你哥子这又太胆小了!常说的,野花大家采,好马大家骑,说到义气,更应该让出来大家耍呀!”王刀客还是摇头不答应。

一个不知利害的四浑小伙子,约莫十八九岁,大概是初出林的笋子,却甚以为然道:“顾哥的话说得对,去挤她一挤,有甚要紧,都是耍的!”王刀客道:“省城地方,不是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祸!”又一个四浑小伙子道:“怕惹祸,不是你我弟兄说的话。顾哥,真有胆子,我们就去!”顾天成很是兴奋,也不再加思索,遂将招弟放在街边上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去一下就来!……”

“大令”既过,人群又合拢了。王刀客就要再阻挡,已看不见他们挤往那里去了。

罗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桥街口,男的在前开路,女的落在背后。忽然间,只听见女的尖声叫喊起来道:“你们才混闹呀!咋个在人家身上摸了起来!……哎呀!我的奶……”罗歪嘴忙回过头来,正瞧见顾天成同一个不认识的年青小伙子将蔡大嫂挟住在乱摸乱动。

“你吗,顾家娃儿?”

“是我!……好马大家骑!……这不比天回镇,你敢咋个?”罗歪嘴已站正了,便撑起双眼道:“敢咋个?……老子就敢捶你!”劈脸一个耳光,又结实,又响,顾天成半边脸都红了。

两个小伙子都扑了过来道:“话不好生说,就出手动粗?老子们还是不怕事的!”口角声音,早把挤紧的人群,霍然一下荡开了。

大概都市上的人,过惯了文雅秀气的生活,一旦遇着有刺激性的粗豪举动,都很愿意欣赏一下;同时又害怕这举动波到自己身上,吃不住。所以猛然遇有此种机会,必是很迅速的散成一个圈子,好象看把戏似的,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

于是在圈子当中,便只剩下了九个人。一方是顾天成他们三人,一方是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同另外一个身材结实的弟兄,五个男子。外搭一个脸都骇青了的蔡大嫂。

蔡大嫂钗横鬓乱,衣裳不整的,靠在罗歪嘴膀膊上,两眼睁得过余的大,两条腿战得几乎站不稳当。

罗歪嘴这方的势子要胜点,骂得更起劲些。

顾天成毫未想到弄成这个局面,业已胆怯起来,正在左顾右盼,打算趁势溜脱的,不料一个小伙子猛然躬身下去,从小腿裹缠当中,霍的拔出一柄匕首,一声不响,埋头就向田长子腰眼里戳去。

这举动把看热闹的全惊了。王刀客忽的奔过来,将那小伙子拖住道:“使不得!”田长子一躲过,也从后胯上抽出一柄短刀。张占魁的家伙也拿出来了道:“你娃儿还有这一下!……来!……”王刀客把手一拦,刚说了句:“哥弟们……”

人圈里忽起了一片喊声:“总爷来了!快让开!”

提刀在手,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也会怕总爷。怕总爷吆喝着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屁股。据说,袍哥刀客身上,纵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倒不算甚么,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没祖宗,就死了,也没脸变鬼。

“总爷来了!”这一声,比甚么退鬼的符还灵。人圈中间的美人英雄,刀光钗影,一下都不见了。人壁依旧变为人潮,浩浩荡荡流动起来。

这出武戏的结果,顶吃亏的是顾天成。因为他一趟奔到总府街时,才想起他的招弟来。

从正月十一夜,在成都东大街一场耍刀之后,蔡大嫂不惟不灰心丧气,对于罗歪嘴,似乎还更亲热了些,两个人几乎行坐都不离了。

本来,他们两个的勾扯,已是公开的了,全镇的人只有正在吃奶的小娃儿,不知道。不过他们既不是甚么专顾面子的上等人,而这件事又是平常已极,用不着诧异的事,不说别处,就在本镇上,要找例子,也就很多了。所以他们自己不以为怪,而旁边的人也淡漠视之。

蔡兴顺对于他老婆之有外遇,本可以不晓得的,只要罗歪嘴同他老婆不要他知道。然而罗歪嘴在新年初二,拜了年回来,不知为了甚么,却与蔡大嫂商量,两个人尽这样暖暧昧昧的,实在不好,不如简直向傻子说明白,免得碍手碍脚。蔡大嫂想了想,觉得这与憎嫌亲夫刺眼,便要想方设计,将其谋杀了,到头终不免败露,而遭凌迟处死的比起,毕竟好得多。

虽说因他两人的心好,也因蔡兴顺与人无争的性情好,而全亏得他们两人都是有了世故,并且超过了疯狂的年纪,再说情热,也还剩有思索利害的时间与理性。所以他们在商量时,还能设想周到:傻子决不会说什么的,只要大家待他格外好一点;设或发了傻性,硬不愿把老婆让出与人打伙,又如何办呢?

说他有什么杀着,如祖宗们所传下的做丈夫的人,有权力将奸夫淫妇当场砍死,提着两个人头报官,不犯死罪;或如《珍珠衫》戏上蒋兴哥的办法,对罗歪嘴不说甚么,只拿住把柄,一封书将邓幺姑休回家去;象这样,谅他必不敢!只怕他使着闷性,故意为难,起码要夜夜把老婆抱着睡,硬不放松一步,却如何办?

蔡大嫂毕竟年轻些,便主张带起金娃子,同罗歪嘴一起逃走,逃到外州府县恩恩爱爱的去过活。罗歪嘴要冷静些,不以她的话为然,他说傻子性情忠厚,是容易对付的,只须她白日同他吵,夜里冷淡他,同时挑拨起他的性来,而绝对不拿好处给他,他再与他一些恐骇与温情,如此两面夹攻,不愁傻子不递降表。

结果是采了罗歪嘴的办法,而在当夜,蔡兴顺公然听取了他们的秘密。不料他竟毫无反响的容纳了,并且向罗歪嘴表示,如其嫌他在中间不方便,他愿意简直彰明较著的把老婆嫁给他,只要邓家答应。

蔡兴顺退让的态度,牺牲自己的精神,——但不是从他理性中评判之后而来,乃是发于他怯畏无争的心情。——真把罗歪嘴感动了,拍着他的手背道:“傻子,你真是好人,我真对不住你!可是我也出于无奈,并非有心欺你,你放心,她还是你的人,我断不把她抢走的!”

他因为感激他,觉得他在夫妇间,也委实老实得可怜,遂不惜金针度人,给了他许多教诲;而蔡兴顺只管当了显考,可以说,到此方才恍然夫妇之道,还有许多非经口传而不知晓的秘密。但是蔡大嫂却甚以为苦,抱怨罗歪嘴不该把浑人教乖;罗歪嘴却乐得大笑;她只好努力拒绝他。

不过新年当中,大家都过着很快活。到初九那天,吃午饭时,张占魁说起城里在这天叫上九,各街便有花灯了。从十一起,东南两门的龙灯便要出来,比起外县龙灯,好看得多。并不是龙灯好看,是烧龙灯的花火好看,乡场上的花火,真不及!

蔡大嫂听得高兴,因向罗歪嘴说:“我们好不好明天就进城去,好生耍几天?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成都省城哩!”罗歪嘴点头道:“可是可以的,只你住在那里呢?”她道:“我去找我的大哥哥,在他那里歇。”

“你大哥哥那里?莫乱说,一个在广货店当先生的,自己还在打地铺哩!那能留女客歇?铺家规矩,也不准呀!”杜老四道:“我姐姐在大红土地庙住,虽然窄一点,倒可挤一挤。”这问题算是解决了。于是蔡兴顺也起了一点野心,算是他平生第一次的,他道:“也带我去看看!”

罗歪嘴点了头,众人也无话说。但是到次日走时,蔡大嫂却不许她丈夫走。说是一家人都走了,土盘子只这么大,如何能照料铺子。又说她丈夫是常常进城的,为何就不容她萧萧闲闲的去玩一次。

要是金娃子大一点,丢得下,她连金娃子都不带了。种种说法,加以满脸的不自在,并说她丈夫一定要去,她就不去,她可以让他的。直弄得众人都不敢开口,而蔡傻子只好答应不去,眼睁睁的看着她穿着年底才缝的崭新的大镶滚品蓝料子衣裳,水红套裤,平底满帮花鞋,抱着金娃子,偕着罗歪嘴等人,乘着轿子去了。

自娶亲以来,与老婆分离独处,这尚是第一次;加以近六七天,被罗大老表教导之后,才稍稍尝得了一点男女乐趣,而女的对自己,看来虽不象对她野老公那样好,但与从前比起,已大不相同。在他心里,实在有点舍不得他女人的,却又害怕她,害怕她当真丢了他,她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出的女人。在过年当中,生意本来少,一个人坐在铺内,实在有点与素来习惯不合的地方,总觉得心里有点慌,自己莫明其妙,只好向土盘子述苦。

“土盘子,我才可怜喽!……”

土盘子才十四岁的浑小子,如何能安慰他。他无可排遣,只好吃酒。有时也想到“老婆讨了两年半,娃儿都有了,怎么以前并不觉得好呢?……怎么眼前会离不得她呢?……”自己老是解答不出,便只好睡,只好捺着心等他老婆兴尽而回。

原说十六才回来,十八才同他回娘家去的。不料在十二的晌午,她竟带着金娃子,先回来了。他真有说不出的高兴,站在她跟前,甚么都忘了,只笑嘻嘻的看着她,看得一眼不转。

她也不瞅睬他,将金娃子交给土盘子抱了去,自己只管取首饰,换衣服,换鞋子。收拾好了,抱着水烟袋,坐在方凳上,一袋一袋的吸。

又半会,她才看了蔡兴顺一眼,低头叹道:“傻子,你咋个越来越傻了!死死的把人家盯着,难道我才嫁跟你吗?我忽然的一个人回来,这总有点事情呀,你问也不问人家一句,真个,你就这样的没心肝吗?叫人看了真伤心!”蔡兴顺很是慌张,脸都急红了。

她又看了他两眼,不由笑着呸了他一口道:“你真个太老实了!从前觉得还活动些!”蔡兴顺“啊”了一声道:“你说得对!这两天,我……”

她把眉头一扬道:“我晓得,这两天你不高兴。告诉你,幸亏我挡住你,不要去,那才骇人哩!连我都骇得打战!若是你,……”他张开大口,又“啊”了一声。

“你看,罗哥张哥这般人,真行!刀子杀过来,眉毛都不动。是你,怕不早骇得倒在地下了!女人家没有这般人一路,真要到处受欺了,还敢出去吗?你也不要怪我偏心喜欢他们些,说真话,他们本来行啊!”她于是把昨夜所经过的,向他说了个大概。

“幸而把金娃子交跟田长子的姐姐带着,没抱去。”说话中间,自然把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诸人形容得更有声色,超过实际不知多少倍,犹之书上之叙说楚霸王张三爷一样。事后,罗歪嘴等人本要去寻找那个姓顾的出事,一则她不愿意再闹,二则一个姓王的出头说好话,他们才不往下理落。她也不想看龙灯了,去找了一次大哥,又没有找着。城内还在过年,开张的很少,并不怎么热闹好玩,所以她就回来了。他们…… tg/xBZeIdfP9e5B+Q53NY9PhYQAdqS2RIlQyjLUcHiH54b+rdxFT++y24GKvF+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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