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范仲淹正忧心忡忡在书房之中来回踱步,案头摆着战事地图。
他没有着官服,而是一袭青衫,愈见身形削瘦。双鬓早已花白,脸色憔悴,似是操劳过度。
想起西夏兵的强悍和陕西路边境的溃弱,不禁让他唏嘘,自己在危难之际奉召而来,虽然致力防御工事筑建、兵法战阵调整、选拔优秀人才,却屡遭质疑,还被尹洙拿韩琦“且兵须将胜负置之度外”之言嘲讽,结果迎来了好水川的惨败。
此役虽已经过去半年,却如同一块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被降级贬官不足惜,心痛的是一万零三百将士全部阵亡。这如同一个噩梦,总让他喘不过气来。
西夏,这一个甘州、凉州一带的党项人建立起来的王国,在一夜之间竟如此强大,元昊率兵连续攻城夺寨,势如破竹地杀到陕西路边境。
当消息传到朝廷,包括范仲淹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不明白宋军为什么如此不堪一击?
在边疆统帅夏飒、韩琦的极力举荐下,五十二岁的范仲淹被委以重任,以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身份兼知延州。
刚到任时,他走遍每个城寨巡检,发现城墙坍塌、工事残破,军营中暮气沉沉,将士散漫,让他真切体会到范雍“承平废边事,备预久已亡。万卒不知战,两城皆复荒。”的诗句包含的无奈、失望和担忧。
范仲淹清楚地认识到了为什么戌边之战屡战屡败的原因,于是连连上奏朝廷暂不可主动出击,大军一发,万命皆悬,只能先行稳固防御工事、择优选拔人才,革新军事体制,步步为营,以守为攻,先有边境长治久安,后有直捣黄龙荡平逆贼。
谁料,此议竟惹来朝野的讥讽。不过范仲淹是个“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人,他不顾及些讥讽,仍致力于工事修缮、选拔人才,他立志要让边防军焕然一新,真正成为中原的铜墙铁壁。
当范仲淹来到庆州,看到环庆路副总管任福部时,眼前才为之一亮,军队纪律严明,将士士气高昂,上下亲如兄弟。他舒心地对任福说道:“边疆将士皆如佑之部,有何之惧?有何之忧?”
任福得意地笑了回道:“我军将士骁勇善战,皆以一敌百,丝毫不惧元昊小儿!”
范仲淹脸色一沉,说道:“西贼悍兵能攻城夺寨,大败我军,自有其道理,佑之万不可轻敌,万不可轻敌啊!”
任福此时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马上说:“范大人说的是,在下铭记在心!”
范仲淹见任福有些诚惶诚恐,便有些过意不去,乃又哈哈一笑,道:“佑之,你说骁勇善战,以一敌百,都是何人呀?”
这一下,任福又得意起来,指着旁边的部下如数家珍地答道:“回范大人的话,我军论骁勇者,桑怿第一;论谋略者,耿傅为首;论缜密者,要数武英;论义气者,要数王珪;论个人武功者,要数朱观——”
刚说到着,突听到有人小声嘀咕:“朱将军可能打不过我呢!”众人一片哄笑。
范仲淹循声望去,却见是任福旁边的一个青年士兵。范仲淹问道:“这是——”
“回范大人,这是我的随身护卫任清风。平时与朱将军关系很好,经常一起比试、切磋武艺的,所以说话很放肆,还请大人见谅。”任福责备着瞪了任清风一眼,赶紧回答。
“哎!”范仲淹连忙制止任福,笑眯眯地看着任清风问道:“那你有何本事呢?”
不等任清风回答,范仲淹接着说道:“我和韩大人在鄜延路察看边关的时,经略判官尹大人向我们推荐了一名叫狄青的青年,此人勇猛过人,杀敌无数,开六石之弓毫不费力——”
任清风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还未等范仲淹说完,便急不可耐地站了出来说道:“范大人,在下射箭、骑马、拳脚、剑法样样精通!六石之弓,自然也不在话下。”
“哈哈!是吗?那你来一个我看看!”
范仲淹一时来了兴趣,随即展开手中的纸扇,信步走出百十步,然后举起扇子喊道:“任清风,你听着!我扇子上写了八个字: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你说你精通射箭,那么你现在就射一个我看看,我要你射中一个鸣字!”
这下不得了了,众将士哗然,纷纷责备任清风逞能,稍稍一偏,误伤了范大人,这如何得了?任福更是惶恐了,赶紧走到范仲淹旁边,央求范仲淹把扇子收起来。
范仲淹执意不肯,朝着任清风喊道:“小兄弟,敢射否?”
任清风马上朗声应道:“岂有不敢之理?范大人!”
范仲淹哈哈一笑:“那就好!其它人等无须多言,你拉弓吧!”
众人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每个人手里都捏了一把汗。任清风拉弓搭箭,屏住呼吸,双目凝视。
而范仲淹手持纸扇,面带笑容,从容淡定。只听见“嗖”的一声,箭矢穿扇而过,“鸣”字里面出现一大窟窿。
“好!”众人不禁拍手叫了起来。范仲淹也连连赞叹:“自古英雄出少年!佑之部真乃藏龙卧虎也!”
范仲淹说着把任清风叫到跟前,把这一把扇子赠给了他,说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八个字是我《灵乌赋》中的句子,你明白其意思不?”
任清风回道:“范大人的不朽名作,我岂可不知?”
范仲淹爽朗地笑了起来:“那就好!当时狄青英勇,我惜其才,乃赠与他一部《左氏春秋》。今日你箭法精湛,我也甚感欣慰——”
范仲淹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眯眯地看着任清风,继而说道:“
我将此扇此言均授赠与你,希望你将来做个敢说敢做、忠心报国,还有武功第一的将军!”
众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任清风欣喜若狂,赶紧谢过范仲淹,接过扇子。
这一个小插曲,让任清风一箭成名,成了戌边美谈。
俱往矣!俱往矣!就这样一支精干部队,竟然一夜之间全军覆灭,一万零三百好汉竟然成了好水川不归的忠魂。怎么不叫人心痛?
好水川这一场惨败其实是可以避免的。范仲淹本来就反对主动出击,并上书皇上仁宗,奏明不主动出击的理由,但是仁宗和大臣们商量之后,决心出击痛歼元昊,他也拗不住。
出征令下到夏竦的手里,他赶紧叫韩琦、范仲淹共同商议,决定调行营总管任福为统帅、耿傅为参军事,泾原路驻泊都监桑怿为先锋、钤辖朱观、都监伍英、泾洲都监王珪,合兵出击。
在发兵时,他与韩琦反复嘱咐任福:步步为营、稳打稳扎、以守为攻,以防为进。
韩琦甚至叫任福立下军令状,注明“并兵自怀远城、趋得胜寨,至羊牧隆城,出奇敌后。待其归,邀击之。”等战术,并特别强调“苟违节度,虽有功,亦斩!”
出征时,正值二月,寒风劲吹,猎帜飞舞。范仲淹喝完一杯送行酒,眼看着整支队伍雄赳赳气昂昂,一路浩浩荡荡奔西而去。心里感概万千。
谁料、谁料、谁料啊!元昊率十万精兵早已自三川、怀远、张家堡南下,沿好水川至羊牧隆城天都山南行,在好水川布下天罗地网。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生龙活虎的一万零三百将士,顷刻间灰飞湮灭,魂归好水川!
好水川啊好水川!你叫我情以何堪?范仲淹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地名,心如刀割,他不禁仰头喟然长叹,眼角不觉泛起了泪花。
恰此时,有人来报:“朱将军已接振动镖局押运物资,朱将军、叶大侠等一行人已到了城门外!”
范仲淹此时仿佛才从往事中惊醒过来,立刻转忧为喜,赶紧拭去眼角泪花,顾不上换上官服,乃大步流星亲自出门迎接。
未时许,叶苍飞一行人走道城门之外,突见一老者穿着青色长衫快步走来,身后带着一些随从。
叶苍飞正疑惑间,朱观哈哈大笑了起来:“叶大侠,这便是我们大名鼎鼎的范大人了!”众人一听,赶紧下马上前行礼。
“大家不必多礼,一路辛苦了!”范仲淹抱拳道。“闽浙父老的厚意,我范某感激不尽!此乃边疆将士之幸、大宋朝廷之幸也!请受我范某一拜!”说罢,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范大人文韬武略,乃国家雄才!虽是文官出身,却在危难之际率部抗击西贼,使之闻风丧胆。您乃边疆将士之幸、大宋朝廷之幸啊!”叶苍飞笑道。
“哈哈!范某不才!岂敢!岂敢啊!”范仲淹回道。
适时,朱观向范仲淹逐一介绍。最后到任清风时,朱观指着他问范仲淹:“范大人,这个人您可记得?”
说话间,任清风已趋前一步,双膝跪地,双手奉上一把纸扇,叫一声“范大人——”便泣不成声。
范仲淹接过纸扇,展开一看,居然是自己授赠给任福护卫的礼物,“宁鸣而生,不默而死”,其中“鸣”赫然有个窟窿。他一阵惊愕,眯起眼端详任清风片刻后,竟有些激动地说:“你是任清风?”
“清风不才,没有保护好任将军,特前来谢罪!”任清风呜咽道。
“岂能怪你!孩子,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范仲淹踉跄一步,拉起了任清风。
“范大人,一万零三百好汉的忠魂永远留在了好水川,曾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兄弟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虽独留清风,但清风虽生犹死啊!”任清风泪流满脸。
范仲淹哽塞道:“你能回来就好!你能回来就好啊!一万零二百九十九个都回不了!”
任清风倒在范仲淹的怀里,嚎啕大哭,范仲淹也老泪纵横。众人无不动容,皆纷纷落泪。
片刻之后,朱观抹去泪水,对范仲淹说:“范大人,叶大侠他们一路劳累,咱们先进去再说!”
范仲淹此时才知失态,连忙向大家一挥手,说:“曾有人谗言我乱结朋党,罪不可赦!今天我又结识你们这一帮英雄好汉,看样子,我范某死性不改啊!走!咱们回府喝个痛快!”众人一片欢呼。
范仲淹仰天大笑,一手抓着任清风,一手抓着叶苍飞朝城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