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学后就开始去大礼堂画墙画。
六米高、十二米宽的巨大墙体,此刻雪白一片,等着我们这些人的,果然是有些惊人的工作量。
唐凯事先已经在墙上画了大致草图,然后再分配了工具和每个人的负责区域。
两个人一组。
和我分到一起的,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个子不高纤弱秀气,黑亮柔软的头发,白皙精致的小脸,羞涩地朝我微笑时,让我立刻明白什么叫娴静犹如花照水。
她细声细气地告诉我她叫唐嫣嫣,巧的是,她也是高一才进入这所学校的,与我同级不同班。
我们边画边聊很快混熟。
那几天,我放学后就去她们班叫她,然后一起去大礼堂画画。
画到第五天的时候,有些高处的地方已经开始要站在梯子上画,有时一站就要半小时。
唐嫣嫣看起来弱不禁风,一站上梯子就小脸儿煞白,那模样我见犹怜,所以多数时候都是我在上面画,她在下面画。
其他组都有男生,我们组两个人都是女生,虽然我们很努力,但进度还是稍慢。有时候收工的时间就比别的组晚。
私心里是希望能遇到封信的,当他真的出现的时候,却正是唐嫣嫣逞强非要爬一爬梯子结果哎哟一声跌下来扭了脚的时候。
我期待的惊鸿一遇在唐嫣嫣的泪流满面中变得慌乱无措。
“怎么了?”他蹲下身来,额前的碎发微微散落,高高的顶上照下来的灯光,如金子般细碎地落在他的眼睛里。
我多希望坐在地上哭的那个人是我。
“疼……”唐嫣嫣呜咽,但声音突然间变细小,“封……封信?”
封信朝她鼓励地微笑了一下。
“你扶她站起来试试。”他转头向我,声音很轻,像洁白的羽毛拂过我的皮肤,引起一阵无声的战栗。
我机械地照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好像怎么呼吸都已经忘记。
唐嫣嫣试了一下,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但是伤脚稍稍落地仍然让她疼得又尖叫了起来。
“不行啊。”封信一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避免我和唐嫣嫣一起倒下。
看我站稳了,他在唐嫣嫣面前蹲下身:“我背你去医务室,那只脚不要再着地和用力了,先去检查一下。”
唐嫣嫣只犹豫了很短的一瞬,就顺从地在我的搀扶下趴在了封信的背上。
他站起来的时候好像有一点点吃力,我慌慌张张地下意识拉了他一把。
我们的手掌相触,少年的手指温暖而修长。
他朝我笑笑,说:“谢谢。”
从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他第一次对我微笑。只是一个很淡很温暖的笑意,却已经点燃我一生中最初的沉沦。
那时天色已经昏黑,校园里陆续亮起了一盏盏晚自习的灯光,我慌慌张张地跟在他们后面,节奏纷乱。
我看到封信的背影清瘦,我听到唐嫣嫣时不时吸一下鼻子,我还听到我饿扁了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我居然还神游天外地想,啊,深蓝的天幕里,月亮已泛黄。
一切都像在梦游。
校医检查后,告之唐嫣嫣没有大碍,但是扭伤需要休息几天。
唐嫣嫣打电话要她爸爸过来接她。
然后封信先走了。
从头至尾,我们说了几句话,最近的时候,我能感知他的体温和呼吸。
他还主动问起我的名字。
那是校医问唐嫣嫣的名字时,我在帮忙拿药,他代填了一下资料卡。
“唐嫣嫣啊,写起来好复杂的名字。”他调侃。
唐嫣嫣脸红了。
“你呢?不会名字也这么复杂吧。”他朝我偏一下头。
“我……叫程安之。”
安之若素的安之。
非常简单的两个字。
后面的解释我没有说出口。
因为空气太静,心跳太重,空气里仿佛都听见那汹涌的心事,让人避犹不及。
因为脚伤,唐嫣嫣临时退出了墙画任务,唐凯亲自上阵替补成为我的搭档。
十天后我们基本完成任务,整个画面是一片繁花盛开的森林,但草台班子集体作业的手笔多少有些粗糙。
唐凯不太满意,他愁眉苦脸地把封信叫过来:
“你和林夏帮帮忙吧。”
“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你也知道我现在每天也只能睡四个小时了。”封信指指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皮下面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他连疲惫的样子都那么温柔。
“高手,你们俩出马,一晚上就够了!”唐凯不死心。
“你们再辛苦两天精加工一下呗。”封信指指唐凯,又看一眼站在一旁做小狗摇尾状的几个美术社员。
“阴险!可耻!你这是非要逼我们承认我们水平不够!”唐凯作势哇哇叫。
我羞愧地低下头。
我不知道原来封信画画也这么厉害。
“林夏不会同意的,我一个人搞不定。”封信躲闪唐凯的攻击。
“你去说林夏什么都会同意的。”
“……”
求助演变成了一场少年间戏谑的拳脚大战。
晚自习的时候我借口去厕所溜出来,远处的大礼堂果然依旧灯火通明,我小跑着经过操场,风很凉,我裹紧围巾。
门没有关严,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我向里张望。
封信颀长的身影站在梯子上,已经是深秋,但他只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正在往细处添色。梯子下面站着一个马尾女生,也拿着颜料盘和画笔,我想她可能就是林夏。
他们交谈的语声依稀传出。
“你这个人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接这种事,把我也拖下水。”略带娇嗔的声音,是林夏。
“嗯,欠你人情。”
“就不能找别人吗?”还是娇嗔。
“你说还能找谁,能跟我搭档的。”他笑,手没停。
“切……我就当是夸我吧,能被你夸也真不容易。”
“临时找来的人,功底相差很多呢。”封信转移了话题。
“嗯,这一片不知道是谁画的,要大修啊。”
我张望,林夏指的那一片,恰好是我的责任区。
有一种被燃烧的感觉迅速爬上我的脸。这样的感觉,在发成绩单的时候偶尔有,在妈妈叹气的时候偶尔有,在若素被表扬而我却乏善可陈时偶尔有。
但没有一次,如此强烈而持久。
过了一阵,听到林夏幽幽的叹气声:
“封信,你这样的人,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女孩子能站在你身边。”
“反正不是你。”半认真半调侃的语气。
我以为林夏会生气。
但是再没听到林夏的声音。
我在阴影里站了三十分钟,他们背对着我飞快地工作着,都没有看到我。
同样的画笔在封信和林夏手里如同魔术棒般舞动,被我们粗糙画过的地方,奇迹般地有了柔和的层次,有了细致的光影。
花一点点吐出了香,阳光变得透明而温暖,一片片绿色的树叶间碎金斑驳,仿佛能听见风吹过枝梢的响声。
那天晚上我回去后,在台灯下做卷子做到凌晨两点,我从来没有那么认真那么自觉。
我依稀感觉到,我和封信之间的距离,如同天空一般遥远,如果我当初画画再努力一点,我今天原本可以为他分担哪怕是一点点。
我感到失落和羞愧。
“封信,你这样的人,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女孩子能站在你身边。”
“反正不是你。”半认真半调侃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