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一九五五年

一月九日深夜

开音乐会的日子,你仍维持八小时工作;你的毅力、精神、意志,固然是惊人,值得佩服,但我们毕竟为你操心。孩子,听我们的话,不要在已经觉得疲倦的时候再force[勉强]自己。多留一分元气,在长里看还是占便宜的。尤其在比赛以前半个月,工作时间要减少一些,最要紧的是保养身心的新鲜,元气充沛,那么你的演奏也一定会更丰满,更fresh[清新]!

一月二十二日夜*

差不多快一个月了。没接到你的信,天天希望有你的信,真是望眼欲穿了。最近为了爸爸跌伤了右腿,又正逢过年,里里外外把我忙得不可开交,因此也不能静下来给你写信。上星期日(十七日)中午有位老先生,是黄宾虹的老朋友,请爸爸和周伯伯(煦良)在锦江饭店吃午饭。不幸得很,他一进门(是侧门),不知里面有四五级石阶,就往下走的,眼睛忙着看什么厅什么厅的一间间餐室,脚下却不留意,以为是平地,就这么踩空了,一跤摔下去,地下是水门汀,所以一跌下去就不能动,许多人把他扶起来,痛得厉害,勉强吃了一点东西。一方面周伯伯打电话回来告诉我,把我急死了,就通知林医生 ,等周伯伯送爸爸回来,经林医生诊断结果,真是不幸中之万幸,骨头没有跌断,伤了神经,可是也够痛苦的,自己一些也不能动弹,什么事都要人家帮忙,后来又找了一个伤科医生,诊断也是如此,贴了伤膏药,同时吃林医生给的止痛药,总算一天好似一天,到今天为止,在床上躺了一星期,痛是好多了,可是还不能行动,只能偶尔坐坐。今年天气特别冷,我就陪着他睡在书房内,开头几天,痛得不能安睡,自己又不能翻身,我一夜要起来几次,幸而有炉子,就是睡眠不足而已。现在好得多了,我也安心些了。你知道爸爸还有腰酸背痛的病,这次的到底跌得太重了,所以又引起了腰酸的病,这几天倒是腰酸重于腿痛。希望能早日恢复,否则更要心焦。

一月十六日聪信摘录(波10)

从十二月十九日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乐会以后,我已经又开了三次音乐会——一月八日、九日、十三日。明天到另一个城市琴斯托霍瓦去,有两个交响音乐会,我弹萧邦的协奏曲;十九日再往比斯措举行独奏会。二十日去华沙,逗留两星期,那是波兰方面最后一次集体学习,所有的波兰选手与教授都在那里,我也参加。

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乐会非常成功,听众热烈得如醉若狂。雷吉娜·斯曼齐安卡说:“萧邦这个协奏曲在波兰是听得烂熟的了,已经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但是在你的演奏中,差不多每一个小节都显露出新的面貌,那么有个性而又那么萧邦。总而言之,我重新认识了一个新的萧邦《协奏曲》。”

克拉可夫音乐院院长鲁特科夫斯基说我的演奏和李赫特极相似,音乐像水,像江河之水,只觉得滔滔不绝的流出来,完全是自然的,而且像是没有终结的。

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曾经是萧邦的学生的学生,帕德雷夫斯基的好朋友,激动的跑来和我说,她多少年来以为真正的萧邦已经不为人所了解了,已经没有像她的老师和帕德雷夫斯基所表现的那种萧邦了,现在却从一个中国人身上重新感到了真正的萧邦。她说我的音质就像帕德雷夫斯基,那是不可解释的,因为每一个音符的音质里面都包含着一颗伟大的心。

真的,那么多而那么过分的称赞,使我脸红;但你们听了会高兴,所以我才写。还有很多呢,等我慢慢的想,慢慢的写。

从十二月十九日那次音乐会以后,就是圣诞节,在波兰是大节日,到处放假,我却反而郁闷。因为今天这儿,明天那儿,到处请我作客,对我真是一种磨难,又是推辞不了的。差不多两星期没有练琴,心里却着急,你们的来信使我更着急。因为其实我并没有真正进步到那个地步。我还是常有矛盾,今天发现技巧好多了,明天又是失望;当然音乐大致不会有很大的下落,但技巧,我现在真弄不明白,前些时候弹好了的,最近又不行了。

一月八日、九日两场音乐会,在克拉可夫的“文化宫”举行,节目单没有印,都是独奏会。八日成绩不甚佳,钢琴是贝希斯泰因,又小又旧。第二天换了一架斯丹威,虽不甚好,比第一次的强多了。两次音乐会,听众都非常热烈。从音乐来讲,九日成绩颇佳。

十三日的音乐会在音乐学院的音乐厅举行。那是一系列的音乐会。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由杰维茨基的四个学生演出。钢琴是彼德罗夫,又紧又重,音质也不好,加柔音踏板与不加柔音踏板距离极远,音乐控制极难。我对这次演出并不完全满意,但那天真是巨大的成功,因为当时的听众几乎都是“音乐家”,而且他们一连听了四天的演奏。我每一曲完了,大家都喊“再来一个”;而那种寂静也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音乐会完了以后,听众真是疯狂了,像潮水一般涌进来,拥抱我,吻我,让他们的泪水沾满了我的脸;许多人声音都哑了、变了,说他们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感动过,甚至说:“为什么你不是一个波兰人呢?”

什托姆卡教授说:“所有的波兰钢琴家都不懂萧邦,唯有你这个中国人感受到了萧邦。”

上届萧邦竞赛的第一奖斯坦番斯卡说,若是上回比赛有我参加,她就根本不参加了。她说《诙谐曲》《摇篮曲》《玛祖卡》从来没听到这样动人的演奏:“……对我来讲,你是一个远比李赫特更为了不起的钢琴家。”又说:“……你比所有参赛的波兰钢琴家在音乐上要年长三十岁……你的技巧并非了不起,但是你坚强的意志使得所有超越你技巧的部分照样顺利而过。”她说我的音色变化是一种不可学的天赋,萧邦所特有的,那种忽明忽暗,那种细腻到极点的心理变化。她觉得我的《夜曲》的结尾真像一个最纯洁最温柔的笑容;而a小调《玛祖卡》(作品五十九号)却又是多么凄凉的笑容。这些话使我非常感动,表示她多么真切的了解我;至少没有一个人曾经像她这样,对我用言语来说出我心中最微妙的感受。她说:“这种天赋很难说来自何方,多半是来自心灵的纯洁;唯有这样纯洁到像明镜般的心灵才会给艺术家这种情感,这种激情。”

这儿,她的话不正是王国维的话吗:“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关于成功,我不愿再写了,真是太多了,若是一个自己不了解自己的人,那是够危险的;但我很明白自己,总感到悲哀,因为没有做到十全十美的地步;也许我永远不可能十全十美。李赫特曾经和我说,真正的艺术家永远不会完美,完美永远不是艺术;这话有些道理。

对于比赛,我只抱着竭尽所能的心。我的确有非常特殊的长处,但可能并不适宜于比赛。比赛要求的是完美,比赛往往造就的是钢琴家,而不是艺术家。

不管这些罢,我是又矛盾又快乐的。最近的音乐会格外使我感动,看到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力量使人们如醉如痴,而且都是“音乐家”,都是波兰人!我感到的是一种真正的欢乐,也许一个作曲家创作的时候,感到的也是这种欢乐吧!

我现在还看到听众的泪水,发亮的眼睛,涨红的脸,听到他们的喘息,急促的心跳,嘶嗄的声音,感觉到他们滚烫的手和脸颊;在他们拥抱我的一刹那,我的心顿时和他们的心交融了!

从波兹南寄来一个女孩子写的信,说:“以前我从来不大想起中国的,中国是太远太远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听到了你的独奏会以后,你和中国成了我整天思念的题目了。从你的对萧邦深刻而非凡的理解,我感到有一个伟大的,有着古老文明的民族在你的心灵里。”能够使人家对我最爱的祖国产生这种景仰之情,我真觉得幸福。

一月二十六日

元旦一手扶杖,一手搭在妈妈肩上,试了半步,勉强可走,这两日也就半坐半卧。但和残废一样,事事要人服侍,单独还是一步行不得。大概再要养息一星期方能照常。

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做等待什么礼物一般的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10)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泗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的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词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何况事实上有多少良师益友在周围帮助你,扶掖你。还加上古今的名著,时时刻刻给你精神上的养料!孩子,从今以后,你永远不会孤独的了,即使孤独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父亲信墨迹,父母墓

斯曼齐安卡说的萧邦协奏曲的话,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说Richter[李赫特]弹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的话。一切真实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赏识。

音乐院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说你小时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个性居然和罗曼·罗兰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带着,跟你一块到无边无岸的音响的海洋中去吧!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这种诗人灵魂的传统的民族,应该有气吞牛斗的表现才对。

你说常在矛盾与快乐之中,但我相信艺术家没有矛盾不会进步,不会演变,不会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机蓬勃的明证。眼前你感到的还不过是技巧与理想的矛盾,将来你还有反复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与内容的枘凿,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不可预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着你。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的一天!惟其如此,才需要我们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

三月六日*

一天不接到你的信,我们一天不得安心。在比赛期间,我们也跟着紧张;比赛以后,太兴奋了,也是不定心。于是天天伸长头颈等你的信。我们预算月底月初一定会有你的信,可是到了今天已经是六日了,还是杳无音讯。我们满怀着愉快的心情写的前后八九封信,好像石沉大海,你竟只字不回。我们做了种种,以为比赛过后你太忙了,也许紧张了一个月,身体支持不住而病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实在弄不明白。至少马思聪先生 离开华沙的时候,你是好好的,因为他来信没有说你有什么病的情况。你是知道我们日夜关心你,尤其是爸爸,忍耐着。左等右等,等急了,只是叹气。这个不必要的给我们的磨难,真是太突兀了。爸爸说,工作对他是一种麻醉剂,可是一有空就会想到你。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是想到你。因为弄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而感到痛苦。孩子,你明明知道你是我们的安慰,为什么轻而易举的事,这样吝啬起来呢!我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你有什么意见,尽可来信商量,爸爸会深思熟虑的帮你解决问题,因为他可以冷静的客观的分析问题,对你有很大的帮助。不论在哪方面,尤其在人情上来讲。你比赛后,一定急急的要告诉我们前后的经过,这是天经地义没有问题的。怎么你会令人不解到如此地步呢!因为没有你的信,我们做什么事都没有情绪,真是说不出的忧虑!

三月二十日上午

期待了一个月的结果终于揭晓了,多少夜没有好睡,十九日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为了喜讯过于兴奋,我们仍没睡着。先是昨晚五点多钟,马太太从北京来长途电话;接着八时许无线电报告(仅至第五名为止),今晨报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单。难为你,亲爱的孩子!你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没有辜负祖国的寄托,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指导,同时也没辜负波兰师友及广大群众这几个月来对你的鼓励!

也许你觉得应该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别忘了,孩子,以你离国前的根基而论,你七个月中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这次比赛也已经do your best[尽力而为]。不但如此,这七个月的成绩已经近乎奇迹。想不到你有这么些才华,想不到你的春天来得这么快,花开得这么美,开到世界的乐坛上放出你的异香。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纪录!我做父亲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具与苦功给点破了,我真高兴,我真骄傲,能够有这么一个儿子把我错误的估计全部推翻!妈妈是对的,母性的伟大不在于理智,而在于那种直觉的感情;多少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是一向认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统统向我说明了。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用多么愉快的心情承认错误: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从北京回来,我同意你去波学习,但不鼓励你参加比赛,还写信给周巍峙 要求不让你参加。虽说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个时期的学力,我的看法也并不全错。你自己也觉得即使参加,未必有什么把握。想你初到海滨时,也不见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见这七个月的学习,上台的经验,对你的帮助简直无法形容,非但出于我们意料之外,便是你以目前和七个月以前的成绩相比,你自己也要觉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岐打电话来,代表他父亲母亲向我们道贺。子岐说:与其你光得第二,宁可你得第三,加上一个玛祖卡奖。这句话把我们心里的意思完全说中了。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届比赛的时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时你的生活,你的苦闷,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做梦吧?谁想得到,一九五一年回上海时只弹“Pathetique”Sonata[《“悲怆”奏鸣曲》]还没弹好的人,五年以后会在国际乐坛的竞赛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换来你今日的成功!可见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时也得期待别的迂回,别的挫折。我时时刻刻要提醒你,想着过去的艰难,让你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更有勇气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没穷尽没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你的路程还长得很呢:这不过是一个光辉的开场。

回过来说:我过去对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对你也许有不良的影响,但有一点至少是对你有极大的帮助的。惟其我对你要求严格,终不至于骄纵你——你该记得罗马尼亚三奖初宣布时你的愤懑心理,可见年轻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来把你紧紧拉着,至少养成了你对艺术的严肃的观念,即使偶尔忘形,也极易拉回来。我提这些话,不是要为我过去的做法辩护,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傲的情绪抬头。我知道这也用不着多嘱咐,今日之下,你已经过了这一道骄傲自满的关,但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遇到极盛的事,必定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格外郑重、危惧、戒备的感觉。

现在再谈谈实际问题:

据我们猜测,你这一回还是吃亏在technic[技巧],而不在于music[音乐];根据你技巧的根底,根据马先生到波兰后的家信,大概你在这方面还不能达到极有把握的程度。当然难怪你,过去你受的什么训练呢?七个月能有这成绩已是奇迹,如何再能苛求?你几次来信,和在节目单上的批语,常常提到“佳,但不完整”。从这句话里,我们能看出你没有列入第一二名的最大关键。大概马先生到波以后的几天,你在技巧方面又进了一步,要不然,眼前这个名次恐怕还不易保持。在你以后的法、苏、波几位竞争者,他们的技巧也许还胜过你呢?假若比赛是一九五四年夏季举行,可能你是会名落孙山的;假若你过去二三年中就受着杰维茨基教授指导,大概这一回稳是第一;即使再跟他多学半年吧,第二也该不成问题了。

告诉我,孩子,你自己有没有这种感想?

说到“不完整”,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有这样的自我批评。无论译哪一本书,总觉得不能从头至尾都好;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实perfection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ction。要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ction,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ction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三月二十七日夜

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萧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鉴赏力]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萧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么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沾染。

将来你预备弹什么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来信;我也可以供给材料。在精神气氛方面,我还有些地方能帮你忙。

我再要和你说一遍: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你必有许多感想和心得,还有老师和别的教授们的意见。这儿的小朋友们一个一个都在觉醒,苦于没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的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道。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多提笔!

四月一日晚—三日

我们天天计算,假定二十二日你发信,昨天就该收到;假定二十三日发,今天也应到了。奇怪,怎么二十日给奖,你二十三日还没寄家信呢?迟迟无消息,我又要担心你不要紧张过度,身体不舒服吧?自从一月二十五日收到你第十信(你是一月十六日发的)以后,两个月零一星期,没有你只字片纸,我们却给了你七封信。(……)

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尝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样忙。我近七八个月身体大衰,跌跤后已有两个半月,腿力尚未恢复,腰部酸痛更是厉害。但我仍硬撑着工作,写信,替你译莫扎特等都是拿休息时间,忍着腰痛来做的。孩子,你为什么老叫人牵肠挂肚呢?预算你的信该到的时期,一天不到,我们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

我们又猜想,也许马思聪先生回来,可能带信来,但他究竟何时离开华沙?假定二十五日以后离波,难道你也要到那时才给我们写信吗?照片及其他文件剪报等等,因为厚重,交马先生带当然很好,省却许多航空邮费。但报告比赛详情的信总不会那么迟才动笔吧?要说音乐会,至早也得与比赛相隔一个星期,那你也不至于比赛完了,又忙得无暇写信。那又究竟是什么道理呢?难道两个多月不写家信这件事,对你不是一件精神负担吗?难道你真的身子不舒服吗?

我们历来问你讨家信,就像讨情一般。你该了解你爸爸的脾气,别为了写信的事叫他多受屈辱,好不好?

四月一日晚

今日接马先生(三十日)来信,说你要转往苏联学习,又说已与文化部谈妥,让你先回国演奏几场;最后又提到预备叫你参加明年二月德国的Schumann[舒曼]比赛。

我认为回国一行,连同演奏,至少要花两个月;而你还要等波兰的零星音乐会结束以后方能动身。这样,前前后后要费掉三个多月。这在你学习上是极大的浪费。尤其你技巧方面还要加工,倘若再想参加明年的Schumann[舒曼]比赛,他的技巧比萧邦的更麻烦,你更需要急起直追。与其让政府花了一笔来回旅费而耽误你几个月学习,不如叫你在波兰灌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说)寄回国内,大家都可以听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时也不妨碍你的学业。我们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极希望见见你,听到你这样成功的演奏,但为了你的学业,我们宁可牺牲这个福气。我已将此意写信告诉马先生,请他与文化部从长考虑。我想你对这个问题也不会不同意吧?

其次,转往苏联学习一节,你从来没和我们谈过。你去波以后我给你二十九封信,信中表现我的态度难道还使你不敢相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细谈、细商吗?你对我一字不提,而托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实说,我是很有自卑感的,因为这反映你对我还是不放心。大概我对你从小的不得当、不合理的教育,后果还没有完全消灭。你比赛以后一直没信来,大概心里又有什么疙瘩吧!马先生回来,你也没托带什么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确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功不补过。现在谁都认为(连马先生在内)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小时候打的基础,但事实上,谁都不再对你当前的问题再来征求我一分半分意见;是的,我承认老朽了,不能再帮助你了。

可是我还有几分自大的毛病,自以为看事情还能比你们青年看得远一些,清楚一些。同时我还有过分强的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老朽,忘记了自己帮不了你忙而硬要帮你忙。

所以倘使下面的话使你听了不愉快,使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学习的需要,那么请你想到上面两个理由而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是人,原谅我抛不开天下父母对子女的心。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须考虑周详。尤其是想改弦易辙,丢开老路,换走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个天平,把老路与新路放在两个盘里很精密的称过。现在让我来替你做一件工作,帮你把一项项的理由,放在秤盘里:

〔一般性的〕

(八)以你个人而论,是否换一个技术训练的方法,一定还能有更大的进步?所以对第(二)项要特别注意,你是否觉得以你六个月的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术上可以和别人并驾齐驱,或是更接近?

(九)以学习Schumann[舒曼]而论,是否苏联也有特殊优越的条件?

(十)过去你盛称杰老师教古典与近代作品教得特别好,你现在是否改变了意见?

(十一)波兰居住七个月来的总结,是不是你的学习环境不大理想?

苏联是否在这方面更好?

(十二)波兰各方面对你的关心、指点,是否在苏联同样可以得到?

(十三)波兰方面一般带着西欧气味,你是否觉得对你的学习不大好?

这些问题希望你平心静气,非常客观的逐条衡量,用“民主表决”的方法,自己来一个总结,到那时再作决定。总之,听不听由你,说不说由我。你过去承认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许我是近视眼,看出来的形势都不准确。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视的眼睛,来检查我看到的是否不准确。果然不准确的话,你当然不用,也不该听我的。

假如你还不以为我顽固落伍,而愿意把我的意见加以考虑的话,那对我真是莫大的“荣幸”了!等到有一天,我发觉你处处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个会佩服你,非但不来和你“缠夹二”乱提意见,而且还要遇事来请教你呢!目前,第一不要给我们一个闷葫芦!磨难人最厉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和uncertain[不定]!对别人同情之前,对父母先同情一下吧!

四月三日

四月三十日聪信摘录

这回我托马先生回国商量,主要是因为他了解具体情况,他当面和人谈起来,容易使人明白。我决不是不想和爸爸商量,但这半年来我有些苦闷,又非常矛盾,一直不敢和你们谈,尤其因为比赛以前,要有所更改,事实上也不可能。我曾经向大使馆提出,要求不参加比赛;他们说已报了名,不能改了。因此我爽性不对你们提,等过了比赛再说。为了比赛,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不让别的问题影响情绪。比赛后急于想回国,主要也就是怕你们不了解具体情况,只想能当面和你们谈。

现在就爸爸提出的问题逐条答复,昨天信里大部分已写了,现在只是补充:

(一)杰老师对我的帮助,主要是在最初几个月,在萧邦的总的风格方面。技巧,他在波兰是有名的不会教的。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好教授,所以他即使不会教,他会的那一些已经使我当时觉得很多。但我现在知道得多了,对他的认识就清楚了。这决不是我忘恩负义。波兰方面的人都认为,这半年我若是和别的教授或是在苏联学习,技巧一定不同。但可能会因了技巧而影响比赛,技巧要改不是一两天的事,也不可能同时练很大的节目;这也是我把这问题搁到比赛以后再提的主要原因。

(二)六个月在波兰,我和杰老师上课的次数决不超过二十次,原因是他老是忙(音乐会、会议等),我也忙(也是为了音乐会)。后期我常常故意减少上课的次数,因为事实上所需要的,是我自己练。他的学生没有一个在风格和对音乐的感受方面和我相像,我弹的主要是“我自己”。哈拉谢维奇弹得有些像我,因为我给他上课。波兰音乐界,甚至还有许多人认为杰老师对我的萧邦反而有害处,说他太拘束。他们常常和我说:“照你自己感觉的弹,不要听杰老师的;你懂萧邦,他不懂;他是个‘学究’。”我完全承认杰老师是第一流的教授,知道的东西非常广博,但不是Chopinist,也非艺术家。事实上,Chopinist是不可能教出来的。谁能感觉到,谁就有。

(三)技术训练的方法,波兰远不如苏联。杰老师除了头上几课略微讲了一些(主要仍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后来从未上过技巧的课。什托姆卡的方法在波兰是比较好的。斯坦番斯卡和斯曼齐安卡,原来都是他的学生,技巧的根基是由他打定的。

(四)技术是靠时间慢慢提高的,但若没有好方法,一辈子也不会真有进步。我这半年真要说技巧有进步是谈不上的;若说好一些,只因为我苦练;但几天不苦练,就完全不行了。

(五)过去我盛称杰老师教古典及现代作品教得特别好,我现在也没有改变意见。他知道的东西是广的,对于原作的认识非常保险,但就是有些“学究”。他是个学者,不是个艺术家。我不能鱼与熊掌兼而有之,对我最迫切的是技巧。

(六)有一点是肯定的:苏联的学习环境更严肃,更刻苦。波兰的西欧风味甚浓,的确对我的散漫作风有影响。

(七)假如过去六个月在苏联学,我不敢说比赛的名次可以更高,但我敢说成绩一定可以更好——不一定在《玛祖卡》上,因为《玛祖卡》需要对波兰的人情、风味有特殊的体会。对比赛可能有影响,但对我的将来一定可以打下稳固而正确的基础。

顺便希望你们了解:比赛的结果往往不是比赛的情况。拿名次来衡量是要上当的,尤其是这一次的比赛,更不能以名次来衡量一个钢琴家。更有个性的艺术家,常常名次反而靠后。历次比赛的情况也可证明,我现在是知道一些了。

(八)技术训练,苏联比任何国家都高明。在技巧上,没有人能比得过苏联的选手。

希望你们千万不要误会上面所有的回答有什么个人意气用事的地方,我完全是以客观的眼光来看的。尤其对杰老师,我决不是忘恩负义。但过去我一字不提,现在突然把全部事实摊开来,会使你们觉得不可置信;那的确是我的大错。

我急于想回国,还有一个原因,是想隔离一个时期,和杰老师疏远,当时还不知道他将改去华沙任教。我是不愿意使他伤心的。我也并非一定要去苏联,但技巧的方法一定得改,那是我终身事业的关键。所以,我想即使不去苏联,回国一次而再来波兰到什托姆卡班上去,也许容易解决问题。杰老师和任何教授都是死对头,那里的乌烟瘴气、明争暗斗,你们是不能想象的。

现在既然杰老师将去华沙,我想也许就借口我要留在克拉可夫而换教授。

总而言之,我不是坚持要去苏联。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和波兰的感情是很深的了,在情理上,在政治上,都不大妥当。

四月二十一日夜

能够起床了,就想到给你写信。

邮局把你比赛后的长信遗失,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心神不安半个多月,都是邮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来预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月初,心越来越焦急,越来越迷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终不来信的原因。到四月十日前后,已经根本抛弃希望,似乎永远也接不到你的家信了。

四月十日上午九时半至十一时,听北京电台广播你弹的Berceuse[《摇篮曲》]和一支Mazurka[《玛祖卡》],一边听,一边说不出有多少感触。耳朵里听的是你弹的音乐,可是心里已经没有把握孩子对我们的感情怎样——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呢?——真的,孩子,你万万想不到我跟你妈妈这一个月来的精神上的波动,除非你将来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马先生三月三十日就从北京寄信来,说起你的情形,可见你那时身体是好的,那么迟迟不写家信更叫我们惶惑“不知所措”了。何况你对文化部提了要求,对我连一个字也没有:难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吗?这个疑问给了我最大的痛苦,又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亲早死的事,又想到莫扎特写给他父亲的那些亲切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扎特离开了Salzburg[萨尔茨堡]大主教,受到父亲责难,莫扎特回信说:

“是的,这是一封父亲的信,可不是我的父亲的信!”

聪,你想,我这些联想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四月三日(第30号)的信,我写的时候不知怀着怎样痛苦、绝望的心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妈妈说的:“大概我们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们,所以要给我们受这些挫折!”要不这样说,怎么能解释邮局会丢失这么一封要紧的信呢?

你那封信在我们是有历史意义的,在我替你编录的“学习经过”和“国外音乐报道”(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类别,用两本簿子抄下来的),是极重要的材料。我早已决定,我和你见了面,每次长谈过后,我一定要把你谈话的要点记下来。为了青年朋友们的学习,为了中国这么一个处在音乐萌芽时代的国家,我做这些笔记是有很大的意义的。所以这次你长信的失落,逼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么办呢?

可是事情不是没有挽回的。我们为了丢失那封信,二十多天的精神痛苦,不能不算是付了很大的代价;现在可不可以要求你也付些代价呢?只要你每天花一小时的功夫,连续三四天,补写一封长信给我们,事情就给补救了。而且你离开比赛时间久一些,也许你一切的观感倒反客观一些。我们极需要知道你对自己的演出的评价,对别人的评价——尤其是对于前四五名的。我一向希望你多发表些艺术感想,甚至对你弹的Chopin[萧邦]某几个曲子的感想。我每次信里都谈些艺术问题,或是报告你国内乐坛消息,无非想引起你的回响,同时也使你经常了解国内的情形。

你每次要东西,我们无不立刻商量,上哪儿买,找哪种货;然后妈妈立刻出动,有时她出去看了回来,再和我一同去买。但是你收到以后从来不提,连是否收到我们都没有把握。我早告诉你,收到东西,光是寄一张航空明信片也行。(……)

你说要回来,马先生信中说文化部同意(三月三十日信)你回来一次表演几场;但你这次(四月九日)的信和马先生的信,都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你要求的呢,还是文化部主动的?我认为以你的学习而论,回来是大大的浪费。但若你需要休息,同时你绝对有把握耽搁三四个月不会影响你的学习,那么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妈妈未有不欢迎的!在感情的自私上,我们最好每年能见你一面呢!

至于学习问题,我并非根本不赞成你去苏联;只是觉得你在波兰还可以多耽二三年,从波兰转苏联,极方便;再要从苏联转波兰,就不容易了!这是你应当考虑的。但若你认为在波兰学习环境不好,或者杰老师对你不相宜,那么我没有话说,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但决定以前,必须极郑重、极冷静,从多方面、从远处大处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还说:“希望比赛快快过去,好专攻古典和近代作品。杰老师教出来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难道这几个月内你这方面的意见完全改变了吗?

倘说技巧问题,我敢担保,以你的根基而论,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的成就,无论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师哪一个学派学习,都不可能超出这次比赛的成绩!你的才具,你的苦功,这一次都已发挥到最高度,老师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和耐性!你可曾研究过program[节目单]上人家的学历吗?我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我敢说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个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换句话说,跟到名师只有六七个月的竞选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号)信上就说拿你的根基来说,你的第三名实际是远超过了第三名。说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 ,Askenasi[阿什肯纳奇] ,Ringeissen[林格森] ,这几位,假如过去学琴的情形和你一样,只有十至十二岁半的时候,跟到一个Paci[百器],十七至十八岁跟到一个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赛前七个月跟到一个杰维茨基,你敢说:他们能获得第三名和Mazurka[《玛祖卡》]奖吗?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为换一个school[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那么你不妨把我的话当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好,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

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

说起Berceuse[《摇篮曲》],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t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赏力]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赫特],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 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决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的耽下去,我实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大才的发展,影响一生的基础!

不知你究竟回国不回国?假如不回国,应及早对外声明,你的代表中国参加比赛的身份已经告终;此后是纯粹的留学生了。用这个理由可以推却许多邀请和群众的热情的(但是妨碍你学业的)表示。做一个名人也是有很大的危险的,孩子,可怕的敌人不一定是面目狰狞的,和颜悦色、一腔热爱的友情,有时也会耽误你许许多多宝贵的光阴。孩子,你在这方面极需要拿出勇气来!

五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聪信摘录

我现在弹《摇篮曲》的确完全变了,应该说从前的弹法是错的。《摇篮曲》应该从头到尾维持同样的速度,右手的音的长短顿挫要极其微妙、细致,决不可过分。开头的旋律尤其要简单朴素。这曲子难就难在这里,要极单纯朴素,又要极有诗意。你们听到的,恐怕是得奖演奏会上的录音,那一次不是我的好演奏。《摇篮曲》是我在波兰最受欢迎的一支曲子。

五月八日—九日

从原信编码看,应有四页。由于傅聪在外几经变迁,现仅剩第一页和第四页。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做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但我这许多心愿,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说:尽量给我写信,“被动的”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也很少“主动的”发表你的主张或感想——特别是从十二月以后。

你不是一个作家,从单纯的职业观点来看,固无须训练你的文笔。但除了多写之外,以你现在的环境,怎么能训练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才智]呢?而一个人思想、理智、intellect的训练,总不能说不重要吧?多少读者来信,希望我多跟他们通信;可惜他们的程度与我相差太远,使我爱莫能助。你既然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可以和我谈各式各种的问题,也碰到我极热烈的渴望和你谈这些问题,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个人往往对有在手头的东西(或是机会,或是环境,或是任何可贵的东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时候再去后悔!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因为是人之常情而宽恕我们自己的这种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是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作这方面的准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作准备,还不如说为中国音乐界作准备更贴切。孩子,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我的实质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决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己就是为报答人家作基本准备。(……)

和你的话是谈不完的,信已经太长,妈妈怕你看得头昏脑涨,劝我结束。她觉得你不能回来一次,很遗憾。我们真是多么想念你啊!你放心,爸爸是相信你一切都很客观,冷静,对人的批评并非意气用事;但是一个有些成就的人,即使事实上不骄傲,也很容易被人认为骄傲的,(一个有些名和地位的人,就是这样的难做人!)所以在外千万谨慎,说话处处保留些。尤其双方都用一种非祖国的语言,意义轻重更易引起误会。

四月二十九日聪信摘录(波12)

现在来谈谈评判员的意见:波兰的评判员可分为两派,一派包括杰老师、什托姆卡、茹拉列夫、什皮纳尔斯基是对我好的。茹拉列夫和什托姆卡的意见认为我是全部选手中唯一的真正的Chopinist。另一派包括霍夫曼等四人,却对我不佳;主要原因是这几个人和杰老师为了我而产生过很多磨擦;因为当时我到杰老师班上去,就是他把我从霍夫曼班上抢去的。

苏联评判员奥勃林和扎克的意见是:傅聪有了不起的才能和极为突出的个性,具有类似李赫特那样的大艺术家气质。奥勃林是非常喜欢我的萧邦风格的。扎克则认为我有时候热情太多,表情太多;说听我的演奏,从头到尾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气也透不过来,神经老是紧张的,每一个乐句,每一个音符都那样的充满了表情,对萧邦是太多了些。

法国评判员费夫里耶对我好极了,始终说我是最好的一个。玛格丽特·朗到最后给奖时才来,只听到我的《玛祖卡》,非常满意,还请我去法国大使馆谈,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奖金比赛。

玛格达·塔里番洛(巴西)对我极印象极佳,她说:“你有很大的才具,真正的音乐才具。除了非常敏感以外,你还有热烈的、慷慨激昂的气质,悲壮的感情,异乎寻常的精致,微妙的色觉,还有最难得的一点,就是少有的细腻与高雅的意境,特别像在你的《玛祖卡》中表现的。我历任第二、三、四届的评判员,从未听见这样天才式的《玛祖卡》。这是有历史意义的:一个中国人创造了真正的《玛祖卡》的表达风格。”

意大利的阿戈斯蒂说:“只有古老的文明才能给你那么多难得的天赋,萧邦的意境很像中国艺术的意境。”

坎特纳(英国,原系匈牙利籍)在第二周以后对他自己的学生说:“傅聪的《玛祖卡》真是奇妙:在我简直是一个梦,不能相信真有其事。我无法想象那么浓厚的哲学气息,那么多的层次,那么典雅,又有那么好的节奏,典型的波兰玛祖卡节奏。”

克拉克斯顿(英国的名教授)说,他没有想到萧邦的《e小调协奏曲》可以弹得这么美。

匈牙利的伊尔恩高(第二届第二名)说:“整个比赛有不少大钢琴家,但只有你是大艺术家。没有一个人有你那股吸引力,那种突出的个性。最难得的是你的创造性。你的演奏处处使人觉得是新的,但仍然是合乎逻辑的。”

整个来说,很多评判员都对我极好,但也有一批对我极坏:那四个波兰人,再加东德的,奥国的(最后一轮对我很好),智利的,意大利的贝内代泰利,捷克的,都对我不大好。我有十个以上的二十五分,十个左右的二十三或二十四分,但也有五六个给十七或十八分的,三四个给十九分的。德、奥、捷、意主要是不满意我的技巧。但他们实在不懂什么萧邦。

关于我的技巧究竟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们什托姆卡的话:“你的演奏纯粹是靠意志,而不是靠技巧。”意思是说我对自己要的效果,对自己的理解把握得那么坚定,所以明明技巧够不到的,照样过去了。一般的说,我弹得相当干净,方法也有些改变,音质尤其好;但整个弹琴方法还大有问题,因此很难真有进步,一定得彻底改,而且现在是最后关头了,再不改就太晚了。

四月二十九日—三十日聪信摘录(波12~13)

这种国际比赛,内幕是非常微妙复杂的。主要当然是指评判员。国家与国家之间,评判员相互之间,存在着很多矛盾,所以比赛的结果要说公平是很难的了。

我作为中国人,是处于劣势的。因为中国只有一个评判员。评判员多的国家,相互之间有一种牵制的关系。例如苏、波、法,彼此给选手的分数时,总考虑到若是给对方的分数低了,别人一定也会给他本国的选手分数低。(如波兰给法国选手的分数低了,法国也会给波兰的选手低的。)因此评判员互相害怕,互相牵制,互相得客气一点。这几个国家的选手弹得坏,往往比一些其他国家弹得好的选手得分反而高。尤其是波兰的选手,地位最优,因为什么国家都怕得罪那八个波兰评判员(别国最多只有三个)。马先生在那儿却困难得很;别人不用顾虑他给什么分数,反正他只有一个人;而他却要考虑到若是给一个波兰人分数低了,那八个波兰人将要如何对付我。在比赛时,没有一点情面的;国家的面子根本谈不上:评判员不是共产党员,他们才不管新中国旧中国呢!

现在单单就得奖的前十名一个一个的分析一下:

阿什肯纳奇技巧极佳,几乎不能想象,但缺乏感情。可是演奏时从来没有夹音,干净清楚,是音乐巨匠的类型。他有个性,而且是很好的钢琴家,但绝对不是Chopinist。

林格森是纯粹法国式的钢琴家,他的演奏是理智的演奏,冷峻,但结构严密,句法完整。他弹萧邦快的段落纯粹是德彪西式的,并无丝毫萧邦的浪漫气息;萧邦的精巧优雅,他是有的。他只有萧邦的一半,古典的一半。他最大的缺点是音质不好,干枯,硬,在录音中却听不出来。他的音乐是来自头脑,一点也不来自心底。但以钢琴家而论,是最优秀的一个,在日内瓦的钢琴家比赛上得过第一名,在意大利也得过第二名。

哈拉谢维奇的技巧极佳,但他除了技巧以外,真是一无所有了。我和他相处半年多,对他的认识最清楚了,尤其可笑的是我给他上过无数次的课,他的《玛祖卡》《前奏曲》《夜曲》《即兴曲》《叙事曲》《诙谐曲》《协奏曲》,差不多全是我的诠释。波兰音乐界盛传:哈拉谢维奇从七年前就开始练这个比赛节目,练了六年半还是不像样;结果来了个中国人,半年功夫把一个第一名送给了他。

他这人非常浮,整天嘻嘻哈哈,文学艺术一无所知;书也看得少;除了练琴还用功外,其余什么也不通。以做人而论,也是一个小人,相当自私。但他有一种才能,他是一个天生的演员。起初我不了解他,时间久了,就知道他天生的不善于讲真话,不一定是故意或是有什么坏主意(有时候是如此)。整个来说,他没有文化,也没有道德观念,对待一些不道德的行为处之泰然,原因是他根本不承认那是不道德。他和我倒很好;说得好,是因为在奥武卢他是第一个会讲英文的朋友;说得不好,他从我这儿有利可图。且不说在实际生活上的(我初来时看到他喜欢什么,总送给他),便是在音乐上,他知道自己音乐感差,虽是杰老师门下,杰老师能给他的只有头脑;在奥武卢时所有的师生对我的音乐感都很赞赏,除了技巧上的、风格方面的毛病,他们都说我的本质是真正的萧邦;哈拉谢维奇看得很清楚,后来就天天上我那里,不是《玛祖卡》就是《夜曲》,一句一句的教。我为他实在花了不少心思。他一个玛祖卡,今天上的课,一句一句把表情写在谱上,连最微妙的也记下来,谱子涂得谁也看不懂,然后照了谱子死练。明天又来找我,说都忘了,尽管记下来了,昨天那味儿怎么也找不回来,一定得再上课,这样老是没完。常常给他上课,他拼命的练,练到自动为止。这些是瞒着杰老师的,他在这上头气量可不大,知道了要生气的。他只是说,很奇怪哈拉谢维奇的演奏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尽管哈拉谢维奇这样学,我总觉得他实在没出息,没有个性,根本谈不上诠释。而现在居然是年轻的一辈中最好的Chopinist的了,真是荒唐之至。但他在波兰选手中是最好的了,其他几个有些有个性,但风格不对,或是技巧不够。哈拉谢维奇得第一名以后,舆论哗然,全波兰都议论纷纷,公众不满意极了,就是评委也不满意。说了也很有趣,因为没有一个评判员是真正喜欢他的。评委可以分为三派:一派是喜欢我的,一派是喜欢阿什肯纳奇的,一派是喜欢林格森的。而由于我和A.R. 的风格极不相同,甚至相反,因此极喜欢A.R.的极不喜欢我,极喜欢我的极不喜欢A.R.。而哈拉谢维奇没有个性,没有特色,所以没有人格外喜欢,也没有人格外不喜欢,又加他是波兰人,大家客气一些,结果加起来一平,他分数最高。发奖前,听说差点闹得下不了台,到最后还有几个评判员不签字。事后,哈拉谢维奇和杰教授收到很多质问信和匿名信。报纸上有些批评,从头至尾重点谈我和林格森,其余的得奖者都谈到,唯有对哈拉谢维奇一字不提。有些报纸说他弹得像运动员。维也纳的长篇评论也攻击他,说整个比赛水准极高,一切都令人满意,但荒唐的结果不可想象。拉萨·莱维大叫上当,说怎么给了他那么多分数的。

斯塔克曼,是我认为这次比赛中最完整的钢琴家,技巧极好,人成熟(二十八岁),很深刻,唯一就是不够微妙淡雅,不够萧邦,太笨重一些,太沉闷一些;他的萧邦是勃拉姆斯,但我喜欢他胜过于阿什肯纳齐。

其余的,如帕彼耶罗,技巧极好,音乐平平。

格蕾赫托芙娜很差,照我的意见应该刷下去的。

齐玛伊茨克瓦斯基非常有才能,可能是全部选手中最突出的天分,但绝对不是萧邦的味儿。他的作风有时教人目瞪口呆,弹的萧邦像普罗科菲耶夫。

萨哈罗夫只有十七岁,天才极高,很浪漫,但不够成熟。

田中清子虽得去年玛格丽特·朗比赛第四奖(那次没有第一奖),前年得到日内瓦钢琴比赛第二奖。她在这次比赛中的地位是很不公平的;总括的说,她应该在五、六之间。

上面是我用纯粹客观的眼光来写的,想你们不会误会我变得骄傲狂妄了。以我的意见,这次的比赛结果是没有第一名,尤其哈拉谢维奇应当在第六第七之间。

你们收到这封信一定大为惊奇,也许会觉得我狂妄。这一点,希望你们能了解我决不是这样的。我对自己决没有少严格一些,对缺点认识很清楚,不会因旁人的称赞或比赛的成功而昏昏然忘乎所以。但既然我对自己苛刻,对别人批评起来当然也不会宽容的了。

苏联在比赛中只得第二,不能说明苏联不如波兰。对萧邦的体会不决定于国籍,不决定于训练的方法和好的教授。在这种高水平的比赛里,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某些人的体会有出众的地方,那是艺术,没有什么理由可讲的;可以说的只有一点,就是谁有比别人感觉更多的萧邦的天赋,就比别人理解萧邦更真切。

比赛使我有机会认识了许多许多朋友。无论从哪一个国家来的,聚在一起都像一家人,多么善良的年轻人!田中清子可爱极了,朴实,文静,内在,含蓄,心地好,真正东方式的女子,而且是多么好的文化!

比赛期间听到许多第一流演奏家的演奏。坎特讷不精彩,弹萧邦弹得尤其坏,太伤感,匈牙利式的演奏。奥勃林和扎克技巧都惊人,音乐则比李赫特差远了;但仍是第一流的钢琴家。有些人的演奏,没有功夫去听。但最精彩的是意大利的贝内代蒂-米开兰琪利。我们在国内从不知道他,在欧洲却是大名鼎鼎,只有三十四岁,但我想恐怕是世界上前三名内的钢琴家了。巴赫-布索尼的《夏空》、贝多芬的《第三十奏鸣曲》(作品一○九号)、舒曼的《维也纳狂欢节》、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德彪西的《向拉摩致敬》及《水中倒影》、斯卡拉蒂的《奏鸣曲》、萧邦的《圆舞曲》等,无一不精彩。贝多芬的奏鸣曲好得不能想象。我第一次听到斯卡拉蒂可以弹得这么美。技巧比霍洛维茨不会差。他和李赫特完全不同,在台上永远身如磐石,没有瓦格纳式的热情,但结构的严密,思想的深刻,神妙的节奏,表情的纯朴,所有这一切创造出一个真正理想的演奏,真正达到完美的境界。

五月十一日

三十五号信发出后,本来预备接着再写,和你讨论两个艺术的技术问题,因为这两天忙着替你理乐谱,写信给罗忠,又为你冬天的皮鞋出去试尺寸(非要以我的脚去试不可),所以耽下来尚未动笔。今晨又接五月二日来信,倒使我急了。孩子,别担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两信写得非常彻底,你的情形都报告明白了。我们决无误会。 过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可一旦有了你的长信,明白了底细,我们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不快,只有同情你,可怜你补写长信,又开了通宵的“夜车”,使我们心里老大的不忍。你出国七八个月,写回来的信并没什么过火之处,偶尔有些过于相信人或是怀疑人的话,我也看得出来,也会打些小折扣。一个热情的人,尤其是青年,过火是免不了的;只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宽,能及时改正自己的判断,不固执己见,那就很好了。你不必多责备自己,只要以后多写信,让我们多了解你的情况,随时给你提提意见,那就比空自内疚、后悔挽救不了的“以往”,有意思多了。你说写信退步,我们都觉得你是进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强多了,态度也和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么严格,从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么认真,不会随便夸奖你的。

你回来一次的问题,我看事实上有困难。即使大使馆愿意再向国内请示,公文或电报往返,也需很长的时日,因为文化部外交部决定你的事也要作多方面的考虑。耽搁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决定的时候,离联欢节已经很近,恐怕他们不大肯让你不在联欢节上参加表演,再说,便是让你回来,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时代表团已经快要出发,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实际来说,你倘若为了要说明情形而回国,则大可不必,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必要时我可以向文化部说明。倘若为了要和杰老师分手而离开一下波兰,那也并无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学习,则调换老师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向杰老师作交代;换言之,你回国以后再去,仍要有个充分的借口方能离开杰老师。若这个借口,目前就想出来,则不回国也是一样。

以我们的感情来说,你一定懂得我们想见见你的心,不下于你想见见我们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长谈数日夜。可是我们不能只顾感情,我们不能不硬压着个人的愿望,而为你更远大的问题打算。

转苏学习一点,目前的确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虑到邦交,你是波政府邀请去学习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后,不上一年就调到别国,对波政府的确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觉得跟斯托姆卡 学technic[技巧]还是不大可靠?我的意思,倘若technic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彻底改过了,就是已经上了正轨,以后的technic却是看自己长时期的努力了。我想经过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chnic不见得比苏联的一般水准(不说最特出的)差到哪里。即如H. 和Smangianka[斯曼齐安卡],前者你也说他技巧很好,后者我们亲自领教过了,的确不错。像Askenasi[阿什肯纳奇]——这等人,天生在technic方面有特殊才能,不能作为一般的水准。所以你的症结是先要有一个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后靠你的聪明与努力,不必愁在这方面落后,即使不能希望和Horowitz[霍洛维茨]那样高明。因为以你的个性及长处,本来不是virtuoso[以技巧精湛著称的演奏家]的一型。总结起来,你现在的确非立刻彻底改technic不可,但不一定非上苏联不可。将来倒是为了音乐,需要在苏逗留一个时期。再者,人事问题到处都有,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名教授,到了一个时期,你也会觉得需要更换,更换的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难处。

假定杰老师下学期调华沙是绝对肯定的,那么你调换老师很容易解决。我可以写信给他,说“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较环境安静,在华沙因为中国代表团来往很多,其他方面应酬也多,对学习不大相宜,所以总不能跟你转往华沙,觉得很遗憾,但对你过去的苦心指导,我和聪都是十二分感激”等等。(目前我听你的话,决不写信给他,你放心。)

假定杰老师调任华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么先要知道杰老师和Sztomka[斯托姆卡]感情如何。若他们不像Levy[莱维] 与Long[朗] 那样的对立,那么你可否很坦白、很诚恳的,直接向杰老师说明,大意如下:

“您过去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能忘记。您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来我很想跟您在这方面多多学习,无奈我在长时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觉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彻底的改一改我的technic[技巧],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而我深切的体会到方法不改将来很难有真正的进步;而我的年龄已经在音乐技巧上到了一个critical age[要紧关头],再不打好基础,就要来不及了,所以我想暂时跟斯托姆卡先生把手的问题彻底解决。希望老师谅解,我决不是忘恩负义(ungrateful);我的确很真诚的感谢您,以后还要回到您那儿请您指导的。”我认为一个人只要真诚,总能打动人的;即使人家一时不了解,日后仍会了解的。我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因为我一生做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绕圈子,躲躲闪闪,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实话实说,只要态度诚恳、谦卑、恭敬,无论如何人家不会对你怎么的。我的经验,和一个爱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远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付,他也不会用手段对付你,倒反看重你的。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话一定要说得真诚老实。既然这是你一生的关键,就得拿出勇气来面对事实,用最光明正大的态度来应付,无须那些不必要的顾虑,而不说真话!就是在实际做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及步骤。只要你的感情是真实的,别人一定会感觉到,不会误解的。你当然应该向杰老师表示你的确很留恋他,而且有“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遗憾。即使杰老师下期一定调任,最好你也现在就和他说明;因为至少六月份一个月你还可以和斯托姆卡学technic,一个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以上的话,希望你静静的想一想,多想几回。

另外你也可向Eva[埃娃]太太讨主意,你把实在的苦衷跟她谈一谈,征求她的意见,把你直接向杰老师说明的办法问问她。

最后,倘若你仔细考虑之后,觉得非转苏学习不能解决问题,那么只要我们的政府答应(只要政府认为在中波邦交上无影响),我也并不反对。

你考虑这许多细节的时候,必须心平气和,精神上很镇静,切勿烦躁,也切勿焦急。有问题终得想法解决,不要怕用脑筋。我历次给你写信,总是非常冷静、非常客观的。唯有冷静与客观,终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对外国朋友固然要客气,也要阔气,但必须有分寸。像西卜太太之流,到处都有,你得提防。巴尔扎克小说中人物,不是虚造的。人的心理是:难得收到的礼,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认为是应享的权利,临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所以我特别要嘱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谈两件艺术的技术问题:

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学,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体动作太多,手的动作也太多,浪费精力之外,还影响到她的technic[技巧]和speed[速度],以及tone[音质]的深度。记得裘伯伯也有这个毛病,一双手老是扭来扭去。我顺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检查一下自己。关于身体摇摆的问题,我已经和你谈过好多次,你都没答复,下次来信务必告诉我。

其次是,有一晚我要恩德随便弹一支Brahms[勃拉姆斯]的Intermezzo[《间奏曲》],一开场tempo[节奏]就太慢,她一边哼唱一边坚持说不慢。后来我要她停止哼唱,只弹音乐,她弹了二句,马上笑了笑,把tempo加快了。由此证明,哼唱有个大缺点,容易使tempo不准确。哼唱是个极随意的行为,快些,慢些,吟哦起来都很有味道;弹的人一边哼一边弹,往往只听见自己哼的调子,觉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没有留神听弹出来的音乐。我特别报告你这件小事,因为你很喜欢哼的。我的意思,看谱的时候不妨多哼,弹的时候尽量少哼,尤其在后来,一个曲子相当熟的时候,只宜于“默唱”,暗中在脑筋里哼。

此外,我也跟恩德提了以下的意见:

自己弹的曲子,不宜尽弹,而常常要停下来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意境,境界],追问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这是使你明白what you want[你所要的是什么],而且先在脑子里推敲曲子的结构、章法、起伏、高潮、低潮等。尽弹而不想,近乎improvise[即兴表演],弹到哪里算哪里,往往一个曲子练了二三个星期,自己还说不出哪一种弹法(interpretation)最满意,或者是有过一次最满意的interpretation,而以后再也找不回来(这是恩德常犯的毛病)。假如照我的办法做,一定可能帮助自己的感情更明确而且稳定!

其次,到先生那儿上过课以后,不宜回来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弹,而先要从头至尾细细看谱,把改的地方从整个曲子上去体会,得到一个新的picture,再在琴上试弹,弹了二三遍,停下来再想再看谱,把老师改过以后的曲子的表达,求得一个明确的picture。然后再在脑子里把自己原来的picture与老师改过以后的picture做个比较,然后再在琴上把两种不同的境界试弹,细细听,细细辨,究竟哪个更好,还是部分接受老师的,还是全盘接受,还是全盘不接受。不这样做,很容易“只见其小,不见其大”,光照了老师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连贯,失去脉络,弄得支离破碎,非驴非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师,把一个曲子搞得一团糟。

我曾经把上述两点问李先生觉得如何,她认为是很内行的意见,不知你觉得怎样?

你二十九信上说Michelangeli[米开兰琪利]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惟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萧邦,常说他们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高潮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施特劳斯],在绘画上是马蒂斯;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l[理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萧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像欧洲那样的浪漫底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底克]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鉴赏力]的),所以我们先天的具备表达萧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含蓄],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把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

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的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s[光芒],那是纯理智、纯mind[智性]的东西。(……)

环境安静对你的精神最要紧。做事要科学化,要彻底!我恨不得在你身边,帮你解决并安排一切物质生活,让你安心学习,节省你的精力与时间,使你在外能够事半功倍,多学些东西,多把心思花在艺术的推敲与思索上去。一个艺术家若能很科学的处理日常生活,他对他人的贡献一定更大!

五月二日来信使我很难受。好孩子,不用焦心,我决不会怨你的,要说你不配做我的儿子,那我更不配做你父亲了。只要我能帮助你一些,我就得了最大的酬报。我真是要拿我所有的知识、经验、心血,尽量给你作养料,只要你把我每封信多看几遍,好好的思索几回,竭力吸收,“身体力行”的实践,我就快乐得难以形容了。

我又细细想了想杰老师的问题,觉得无论如何,还是你自己和他谈为妙。他年纪这么大,人生经验这么丰富,一定会谅解你的。倒是绕圈子,不坦白,反而令人不快。西洋人一般的都喜欢直爽。但你一定要切实表示对他的感激,并且声明以后还是要回去向他学习的。

这件事望随时来信商讨,能早一天解决,你的技巧就可早一天彻底改造。关于一面改技巧、一面练曲子的冲突,你想过没有?如何解决?恐怕也得向Sztomka[斯托姆卡]先生请教请教,先作准备为妥。

五月二十四—二十五日聪信摘录(波15)

我身体的确不知不觉又摇得厉害起来,倒不是李赫特的影响,主要还是在自己摸索放松时自然而然摇起来的,最近注意以后,已渐渐改过来。

我没有一天不为了时间而苦恼,总觉得时间浪费太多,真正能好好练琴的时间并不多。若是能关在深山里,那时间才是我自己的,否则的话,大大小小的事情把我弄得头昏脑涨。我太有名了,也太讨人喜欢了,同情心给我招来了无穷的麻烦。

最近我跟杰老师上了好几次课。他在古典的风格和节奏上给了我很多帮助。最近我也想法在练琴时格外注意方法,似乎略有进步。弹贝多芬协奏曲的技巧,成绩甚佳。

杰老师调华沙的事似乎又有些不肯定了;而我冷眼观察,觉得别的教授在风格及广博上面都比他差得多。说技巧吧,最近弹了贝多芬以后,什托姆卡说我的技巧简直不可理解:没有方法而能弹那么难的协奏曲,弹得那么像样。我觉得技巧不是光靠一种两种方法能解决的,而要靠多用脑子。我现在想观察一个时期,再作换教授的决定。

弹琴最需要用脑;有头脑,即使情感差一些,还可以像样;没有脑,那就什么也不像。

爸爸对近代人弹萧邦与浪漫派作家的分析,我也极同意。能保持从前的时代精神的欧洲人,现在不多了。这次(指比赛期间)无论谁(波兰的和其他国家的)批评我的演奏时,总处处提到中国的古老文化。那是使我最快乐的,因为能使别国人通过我而更崇敬祖国的文化。我也相信我们中国人具备别国人所没有的优越条件,将来一定会开出极美的花朵来。

关于我自己,一般的见解都认为我是特殊的浪漫主义。波兰和别国报纸的评论,不约而同的说我纯粹是一股激情,能一下子把听众卷去,同时认为我的品味、敏感达到一种非常接近——几乎是纯粹萧邦精神的境地。他们把这两点认为是中国文化的象征:有那么强大的气魄,同时又有那么细腻与极高的审美感。他们觉得我的演奏从来不带丝毫感伤的影子,即使在最浪漫的时间。

现在我手的放松已有相当成绩,在音质方面的成绩尤其好。说起音质,我得到一个结论:音质的好坏和提琴上的相似,最要紧还是天生的。音质等于唱歌的喉咙;也有一大部分靠自己有灵敏的耳朵去判别好坏,要有敏感的神经去随时适应。而且,对每个作家,每个曲子的音质,也是随时要体会,随时要变化的。有许多人有了完美的方法,音质照样不行,就是这个道理。

李赫特并不是极正常的人,见解有些古怪而越出常规,也有些狂妄,但是充满了灵感,给人很多启发。我始终认为他是了不起的,当然不是完美的,相反,可说是属于不完美的一型。

也许我现在眼界越来越高了,对什么钢琴家都觉得有些可批评的,尤其是弹萧邦的人。我听了鲁宾斯坦弹的萧邦《诙谐曲》和《玛祖卡》,不满意极了:《玛祖卡》有些极佳,有些极坏。若是在中国,光是听了唱片,照样学,那一定不成话。要真的了解一个作家,还是要凭自己深刻的性灵去“化”出来的。

《玛祖卡》中间,一部分后期作品特别有种哲学意味,有种沉思默想的意味。许多人以为正因为我是中国人,才能体会得那么深刻。演奏《玛祖卡》就得把节奏,诗意,幽默,典雅,哲学气息,全部溶合在一起,而且要溶合得恰到好处。

米开兰琪利实在了不起,他就是属于完美一型的。但他的演奏不像李赫特那样每次都有些新的境界,而是经过了长期的苦练,结构严密,有一种大建筑的威严;所有的表情、节奏都控制到了不多不少的程度,非常简朴,但非常深刻。他的音乐与其说从感情上抓住人,不如说从理智上抓住人;听他不像听李赫特那么激动。但我更欣赏米开兰琪利。听他演奏觉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超人在弹。到了那种完美的境界,他的艺术真是极高的了。

六月十六日

此信应有三页,现仅存第二页。

你现在对杰老师的看法也很对。“做人”是另外一个问题,与教学无关。对谁也不能苛求。你能继续跟杰老师上课,我很赞成,千万不要驼子摔跤,两头不着。有个博学的老师指点,总比自己摸索好,尽管他有些见解与你不同。但你还年轻,musical literature[音乐文献]的接触真是太有限了,乐理与曲体的知识又是几乎等于零,更需要虚心一些,多听听年长的,尤其是一个scholarship[学术成就,学问修养]很高的人的意见。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作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头脑],ear[听力],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的走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扎实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的检查自己。唯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的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太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萧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还要说两句有关学习的话,就是我老跟恩德说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功夫,那就不会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对你,第一要紧是安排时间,多多腾出无谓的“消费时间”,我相信假如你在波兰能像在家一样,百事不打扰,每天都有七八小时在琴上,你的进步一定更快!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该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六月二十日聪信摘录(波17)

李先生给恩德指出的毛病,也正是我自己观察出来的我的毛病。但我的问题倒不在于弹古典作品的技巧,事实上我现在弹韩德尔、巴赫、莫扎特、贝多芬都没有困难;波兰的报纸评论还说我有很好的手指技巧。在这一方面,几个月来的确有了很大进步,主要是靠自己摸索;当然不是空想,而是根据教授们的各种意见,观察同学们的各种弹法,细细推敲出来的。我自己也想了很多练习出来,因为每个人的缺点不同。我屡次强调用脑,就是说要想出针对自己缺点对症下药的方法。

从弹琴的外表上说,也的确应该像来信所云,手的动作极少,非常自然、平稳、舒服,身体也不大摇。我现在弹古典的作品,身体可以完全不摇了;但是弹浪漫派的作品,有时受感情支配,不容易控制,这是要慢慢克服的。

一般而论,我的结论是古典作品结构严密,感情不像浪漫派作品那么激烈,因此容易做到放松、自然,因此我弹得好。浪漫派的东西感情强烈,常常由于心理的极度紧张,影响到肌肉的紧张,所以有时就感到困难。

另外,有一个技巧的主要问题,即耳朵的重要性。我发现凡是弹一个音符,必须在未弹以前就听到这个音符;就是说任何技巧的难关,必须在心中预先感到它应有的效果,这样肌肉的本能反应就能很快的适应。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

音质,更是耳朵的问题。要求美的音质,自己心中先要有这种美的音质,才能弹出来。许多钢琴家方法极好,手极放松,但音质不见得动人,原因是音质完全是从先天禀性来的,其实和小提琴与歌唱没有什么分别。当然也不是单靠心的感受,同时要靠用脑子,头脑是控制与适应的总指挥。

耳朵的敏感,手的本能反应,再加上心的感受能力:这便是美的音质的来源。

经过我的观察,什托姆卡先生的方法也有缺点,而且所有的先生都不够客观,不够“对症下药”。因此我的看法,最好是自己尽量观察,吸收对我有益的方法及意见。

我非常奇怪为什么国内许多人都不弹古典的协奏曲。贝多芬、莫扎特、巴赫都是最结实的技巧,上手倒也并不难得可怕,对音乐修养也非常重要,训练脑子和品味都好。我绝对反对老是弹柴可夫斯基和拉赫马尼诺夫。

爸爸来信所论艺术问题,都是我十二分同意的,我切身的体验,认为最主要的是脑的训练。不单在音乐理解上,就在最基本的手指练习上也是一样。感情人人都有,问题是怎么组织它,把它变做成形的东西。不是任何感情都能感动人,一定要通过适当的方式,才能感动人。

巴赫和贝多芬后期作品都有极深的哲学气息,神秘和玄学的气息。那是真正伟大心灵最深处的音乐,的确不是容易懂得的。

寄来莫扎特的论文给我启发不少。他的肉感,是我从前一直有的感觉,只是没找出原因而已。以前——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不喜欢他,就因为他肉感,对我的中国人气质,有时觉得他太“俗”一点。

七月十日聪信摘录(波18)

最近练的巴赫、贝多芬等,技巧倒都没有问题,却是贝多芬的音乐方面,我还不满意,总觉得太骚动,不够炉火纯青,不够宁静。难就难在这里。弹贝多芬必须有火热的感情,同时又要有冰冷的理智压住。第一乐章尤其难,节奏变化极多,但不能显得散漫,要热情、轻灵、妩媚,一点不能缺少深刻与沉着。

巴赫,我比较满意。以前的比洛式的弹法太夸张了,而且把巴赫的宗教气息沦为肤浅的充满激情和浪漫。巴赫仍然是浪漫的,但决非十九世纪才子佳人式的浪漫。那是一种内在的、极深刻沉着的热情。巴赫也发怒、挣扎、控诉,甚而至于哀号,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巍峨庄严的躯壳,有那么一股神秘气息,一股信仰的力量。巴赫是有反抗精神的,但他从来没有想超越上帝;到最后总是上帝的神光使他一切的情绪安息了。

我直到最近,才开始感觉自己懂得一些巴赫,而且真正认识到他的伟大。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巴赫,能整天弹他,同一首赋格即使弹上一千遍也不会厌倦。那真是神的音乐。在音乐会以前,没有比弹巴赫更有益的了:上台会那么镇静,使我头脑清醒。

莫扎特,我也比从前喜欢得多了;跟杰老师上过一课协奏曲,他认为很好。

九月二日聪信摘录(波19B)

最近经常翻阅《人间词话》,每次都感触很多。昨天看了一场京戏,也很感动,觉得中国艺术有一个特点,能用最简单最概括、同时最有品味的方法来表现极丰富的意义,而最妙的就在于朴实,任何人都能很快的领会。王国维论词有“隔”与“不隔”之别,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任何艺术创造都脱离不了这样一个原则,归根结底,就是一个艺术家是不是真诚的问题。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第三十八至三十九两页所论尤其是学艺术的人所必读。

论诗的有题无题一段,使我想起标题音乐。其实真正伟大的标题音乐,如贝多芬的《第六交响乐》,柏辽兹的《罗马狂欢节》,描写的固然是真实景物,但更重要的是以境寓情。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一段,无论学创作或演奏的人都应该熟读。把它用于对萧邦的理解上,对一切作家的理解上,都是最恰当不过的。

“诗人对宇宙对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这一段,也特别适用于理解萧邦。这一点也正是萧邦艺术最伟大的地方。舒曼比起萧邦来,就是能入而不能出的了,故萧邦作品的演奏特难。

纸上写不尽我满怀的感想,可惜不能和你们促膝而谈。

艺术家第一件事要“真”。只要是真的,就没有不可理解的艺术。

“真”者忠实也。以音乐而论,即使如舒曼那样的哀泣,如弗兰克那样的嚎哭,都不失其为最伟大的艺术品,以其忠实也。而一切感伤的音乐,如有些李斯特的作品,则犹如作儇薄语矣。

九月四日*

今年暑天,爸爸身体大大衰退,不像去年暑天,虽然腰酸背痛,可精神很好,工作十小时不在乎,赶译出了《老实人》。如今总觉得疲惫不堪,天天有几分热度,叫林伯伯仔细听肺,发现有些慢性肺炎。从今天起开始打肺病特效药,打十几瓶再看情形。希望打了针可以好得快些。你是知道爸爸的脾气,工作拖拉下去,他是要急的。我的身体还好,虽然也天天有几分热度,可是不要紧,同爸爸的情况不同。这几天我忙着陪伦伦 看病,因为她的肠子有病,经林医生诊断,也要打针吃药,她的环境复杂,好姆妈又不在上海,父亲的关切究竟有限,可是有了病,不能不医,我们可怜她孤单,所以向学校请假,要在我们家休养一个时期。这孩子是非心很强,观察能力也相当正确,她父亲喜欢吹的那套,她也听不入耳,可是性情脾气很温和,很能容忍,因此也很痛苦。我们两人多方开导她,对她很有好处,她也很感激我们。她说:在我们家里充满着家庭的温暖,在自己家里,好像住旅馆,相互之间没有亲切之感。对后一辈的孩子,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我们都一样看待,能帮助人总是快乐的。

九月二十八日聪信摘录(波20)

爸爸来信口气,似乎总担心我往自高自大的路上去。其实我自己从来也没有丝毫宽容过,我的自我批评精神还是始终如一。也许我写我的成功太多了吧,实际上我写的已经打了很多折扣。要说我的成功多少由于波兰人民对我特别爱护,那我是承认的。但要说他们对我特别宽容,那我是不同意的。我相信假如有一次放松了自己,真是弹得不好的话,批评和反应也不会好的。我每次对自己的批评,并非说真是演奏得不好,但离开我的理想很远很高。我想收集一些报章杂志上的批评寄给你们,可能还能要到英法报纸上的评论。

最近弹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技巧大进步,也有新的体会。我觉得第五的精神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要说浪漫,它不像第四那样,但第五给人一种崇高的理想,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比如那第二乐章,那是一篇先知书,向全世界的宣言。表现这种音乐不能单靠热情和理智,最重要的是感觉到那种崇高的理想,心灵的伟大和坚强,总而言之,要往“高处”去。

十一月二十七日聪信摘录(波22)

我在两星期前就得到了一架斯丹威;因为以前答应了波兰的一个全国性的工程师协会,在昨天和前天演奏两场独奏会,所以我马上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曲目略)

我故意准备这样重的节目,是想借此来逼逼自己。我这一回荒疏得太厉害了,但告诉你们一件喜事,这回演奏很成功;贝多芬尤其好,和杰老师上了几次课,学到的东西真太多了。斯卡拉蒂也好,巴赫出乎意外的稳,舒曼还不够完整。不知为什么,我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这个作品了。两次独奏会都没有节目单,因为那纯粹是对机关内部演出。两次音乐会完了,我实在累。不知为什么,自从为了住房问题不痛快以来,一直心情悒郁。

你们的来信每次都使我感到自己是多么自私,真的,我始终没有能做到真正的冷静,感情还是主宰着我。爸爸信上的那种热诚和实事求是的精神,就像是鞭子鞭策着我的内心。

事实上,我还是非常的软弱,有时候我是多么讨厌这个“自己”。我常常怕跟你们谈这些,怕你们为我烦恼,而这又多了一个负担。我想我该多看些书,理论书。我那些小布尔乔亚的幻想,常常打扰我,该好好彻底清洗一下才行。

我常常觉得自己是生错了,或者说根本不该生,或者说根本不懂如何生活,说懒惰也可以,但我就是不善于去注意这些日常生活中应付人事的手段。

爸爸,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因为心里烦,精神也累,所以写这些无聊的话。我的内心常常在斗争,要做到真正冷静沉着,可不容易。说真的,我也缺少今天新社会里的那种达观和勇往直前的精神;有时候有一点,但仅仅是有一点。我缺少一些很重要的“什么”。

看到祖国寄来的报刊杂志,常常觉得惭愧,有时候我是多么想望着美好的将来,但觉得自己是那样沉重,我懂得太少了。

爸爸来信告诉我该怎么办吧。或者寄些什么书来,能够帮助我更有勇气的。

练的东西我也觉得太乱了,得好好收拾出一个头绪来,把那些半生不熟的东西搞彻底。

望这信不要打扰了你们的心情,我是希望你们快乐的。我知道自己还是太年轻,对人生的实际事务又太不懂,接触到一点就使我心烦意乱。过去我的感情生活也太乱了,有时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尤其痛心的是,幼时那初恋的影子老是缠着我。

哥伦比亚的唱片已收到,我听了很不满意。协奏曲的录音太坏,一片轰轰声。成绩最好的是《玛祖卡》,但也不是每个都好,有几个都是诗意够而节奏感不够,但很朴实,这一点我是满意的。

十二月九日

此信原有二页,现仅剩第二页。

唯有把过去的思想包袱,一齐扔掉了,才能得到真正的精神上的和平恬静,才能真正心胸开朗的继续前进!孩子,勇敢些!别怕!别踌躇!而最要紧的是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日常生活一乱,精神决不可能平静。

十二月十一日夜

你十一月二十七日信中只批评你弹的Mazurkas[《玛祖卡》],没提到其他的;是否因Concerto[《协奏曲》]录音效果恶劣,根本无法下断语?Fantasy[《幻想曲》]与Berceuse[《摇篮曲》]两支曲子,望你再设法听一遍,写些意见来!等我们收到样片时,同时看看你的意见,以便知道你对萧邦的了解究竟是怎样的,也可知道你对自己的标准严格到什么程度。因巴黎的Pathe Marconi公司答应除样片外,将来再送我正式片两套;故我今天寄了一辑《敦煌画集》(大开本)去,以资酬答。昨天去买了十种理论书及学习文件,内八种都是小册子,分作两包,平信挂号寄出,约本月底可到。每次寄你的材料及书等,收到时务必在信中提明,千万勿忘,免我们挂心!

“毛选”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很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功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蒙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该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51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作小结。千万别懒洋洋的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你始终太容易信任人。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而你还是不大重视,轻描淡写。这样的不知警惕,对你将来是危险的!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太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还不止一个呢!)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决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

别怕我责备!(这也是小布尔乔亚的懦怯。)也别怕引起我心烦,爸爸不为儿子烦心,为谁烦心?爸爸不帮助孩子,谁帮助孩子?儿子苦闷不向爸爸求救,向谁求救?你这种顾虑也是一种短视的温情主义,要不得!懦怯也罢,温情主义也罢,总之是反科学,反马列主义。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反科学、反马列主义?因为要生活得好,对社会尽贡献,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从日常生活、感情问题,一直到学习、工作、国家大事,一贯的用科学方法、马列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去处理。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能成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于它能培养冷静的科学头脑,对己、对人、对事,都一视同仁,做不偏不倚的检讨。而批评与自我批评最需要的是勇气,只要存着一丝一毫懦怯的心理,批评与自我批评便永远不能做得彻底。我并非说有了自我批评(即挖自己的根),一个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不是的,烦恼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于矛盾是永远消灭不了的一样。但是不能因为眼前的矛盾消灭了将来照样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灭。挖了根,至少可以消灭眼前的烦恼。将来新烦恼来的时候,再去消灭新烦恼。挖一次根,至少可以减轻烦恼的严重性,减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识的、感情的渣滓积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头脑不冷静,胸襟不开朗,创造更多的新烦恼的因素。这一点不但与马列主义的理论相合,便是与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疗的研究结果也相合。

至于过去的感情纠纷,时时刻刻来打扰你的缘故,也就由于你没仔细挖根。我相信你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而是真理至上主义者;那么你就该用这个立场去分析你的对象(不论是初恋的还是以后的),你跟她(不管是谁)在思想认识上,真理的执著上,是否一致或至少相去不远?从这个角度上去把事情解剖清楚,许多烦恼自然迎刃而解。你也该想到,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无奈不能持久。希望热情能永久持续,简直是愚妄;不考虑性情、品德、品格、思想等等,而单单执著于当年一段美妙的梦境,希望这梦境将来会成为现实,那么我警告你,你可能遇到悲剧的!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荼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的;传奇式的故事,如但丁之于裴阿脱里克斯,所以成为可哭可泣的千古艳事,就因为他们没有结合;但丁只见过几面(似乎只有一面)裴阿脱里克斯。歌德的太太克里斯丁纳是个极庸俗的女子,但歌德的艺术成就,是靠了和平宁静的夫妇生活促成的。过去的罗曼史,让它成为我们一个美丽的回忆,作为一个终生怀念的梦,我认为是最明哲的办法。老是自苦是只有消耗自己的精力,对谁都没有裨益的。孩子,以后随时来信,把苦闷告诉我,我相信还能凭一些经验安慰你呢。爸爸受的痛苦不能为儿女减除一些危险,那么爸爸的痛苦也是白受了。但希望你把苦闷的缘由写得详细些(就是要你自己先分析一个透彻),免得我空发议论,无关痛痒的对你没有帮助。好了,再见吧,多多来信,来信分析你自己就是一种发泄,而且是有益于心理卫生的发泄。爸爸还有足够的勇气担受你的苦闷,相信我吧!你也有足够的力量摆脱烦恼,有足够的勇气正视你的过去,我也相信你!

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你在国外求学,“厉行节约”四字也应该竭力做到。我们的家用,从上月起开始每周做决算,拿来与预算核对,看看有否超过?若有,要研究原因,下周内就得设法防止。希望你也努力,因为你音乐会收入多,花钱更容易不假思索,满不在乎。至于后两条,我建议为了你,改成这样的口号:反对分散使用精力,坚决贯彻重点学习的方针。今夏你来信说,暂时不学理论课程,专攻钢琴,以免分散精力,这是很对的。但我更希望你把这个原则再推进一步,再扩大,在生活细节方面都应用到。而在乐曲方面,尤其要时时注意。首先要集中几个作家。作家的选择事先可郑重考虑;决定以后切勿随便更改,切勿看见新的东西而手痒心痒——至多只宜作辅助性质的附带研究,而不能喧宾夺主。其次是练习的时候要安排恰当,务以最小限度的精力与时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成绩为原则。和避免分散精力连带的就是重点学习。选择作家就是重点学习的第一个步骤;第二个步骤是在选定的作家中再挑出几个最有特色的乐曲。譬如巴赫,你一定要选出几个典型的作品,代表他键盘乐曲的各个不同的面目的。这样,你以后对于每一类的曲子,可以举一反三,自动的找出路子来了。这些道理,你都和我一样的明白。我所以不惮烦琐的和你一再提及,因为我觉得你许多事都是知道了不做。学习计划,你从来没和我细谈,虽然我有好几封信问你。从现在起到明年(一九五六)暑假,你究竟决定了哪些作家,哪些作品?哪些作品作为主要的学习,哪些作为次要与辅助性质的?理由何在?这种种,无论如何希望你来信详细讨论。我屡次告诉你:多写信多讨论问题,就是多些整理思想的机会,许多感性认识可以变做理性认识。这样重要的训练,你是不能漠视的。只消你看我的信就可知道。至于你忙,我也知道;但我每个月平均写三封长信,每封平均有三千字,而你只有一封,只及我的三分之一:莫非你忙的程度,比我超过百分之二百吗?问题还在于你的心情:心情不稳定,就懒得动笔。所以我这几封信,接连的和你谈思想问题,急于要使你感情平静下来。做爸爸的不要求你什么,只要求你多写信,多写有内容有思想实质的信;为了你对爸爸的爱,难道办不到吗?我也再三告诉过你,你一边写信整理思想,一边就会发现自己有很多新观念;无论对人生,对音乐,对钢琴技巧,一定随时有新的启发,可以帮助你今后的学习。这样一举数得的事,怎么没勇气干呢?尤其你这人是缺少计划性的,多写信等于多检查自己,可以纠正你的缺点。当然,要做到“不分散精力”“重点学习”“多写信,多发表感想,多报告计划”,最基本的是要能抓紧时间。你该记得我的生活习惯吧?早上一起来,洗脸,吃点心,穿衣服,没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赶着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时间,尽量不接见客人,不出门;万一有了杂务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时间补足错失的工作。这些都值得你模仿。要不然,怎么能抓紧时间呢?怎么能不浪费光阴呢?如今你住的地方幽静,和克拉可夫音乐院宿舍相比,有天渊之别;你更不能辜负这个清静的环境。每天的工作与休息时间都要安排妥当,避免一切突击性的工作。你在国外,究竟不比国内常常有政治性的任务。临时性质的演奏也不会太多,而且宜尽量推辞。正式的音乐会,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决定,自己早些安排练节目的日程,切勿在期前三四天内日夜不停的“赶任务”,赶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够稳,不够成熟的;并且还要妨碍正规学习;事后又要筋疲力尽,仿佛人要瘫下来似的。

我说了那么多,又是你心里都有数的话,真怕你听腻了,但也真怕你不肯下决心实行。孩子,告诉我,你已经开始在这方面努力了,那我们就安慰了,高兴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午

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鲁宾斯坦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显明的有些毛病。第二乐章细腻之极,touch[触键]是delicate[精致]之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辉煌,出色]。《摇篮曲》比颁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mood[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缓慢]的singing 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怆]的,很sad[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

李先生说你的协奏曲,左手把rhythm[节奏]控制得稳极,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多,但不是书上的,也不是人家教的,全是你心中流出来的。她说从国外回来的人常说现在弹萧邦都没有rubato了,她觉得是不可能的;听了你的演奏,才证实她的怀疑并不错。问题不是没有rubato,而是怎样的一种rubato。

《玛祖卡》,我听了四遍以后才开始捉摸到一些,但还不是每支都能体会。我至此为止是能欣赏了Op.59,No.1[作品五十九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Op.33,No.1[作品三十三之一]。Op.68,No.4[作品六十八之四]的开头像是几句极凄怨的哀叹。Op.41,No.2[作品四十一之二]中间一段,几次感情欲上不上,几次悲痛冒上来又压下去,到最后才大恸之下,痛哭出声。第一支最长的Op.56,No.3[作品五十六之三],因为前后变化多,还来不及把握。阿敏却极喜欢,恩德也是的。她说这种曲子如何能学?我认为不懂什么叫做“tone colour”[音色]的人,一辈子也休想懂得一丝半毫,无怪几个小朋友听了无动于衷。colour sense[音色领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儿来的这点悟性!斯拉夫民族的灵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备的。斯克里亚宾的Prélude[《前奏曲》]既弹得好,《玛祖卡》当然不会不好。恩德说,这是因为中国民族性的博大,无所不包,所以什么别的民族的东西都能体会得深刻。Notre-Temps No.2[《我们的时代》第二号]好似太拖拖拉拉,节奏感不够。我们又找出鲁宾斯坦的片子来听了,觉得他大部分都是节奏强,你大部分是诗意浓;他的音色变化不及你的多。

傅聪比赛获奖后照片(一九五五年)

傅聪获奖后为听众签名(一九五五年)

十二月二十三日聪信摘录(波23)

成功决不会冲昏我的头脑,却常常使我担忧。我知道自己是有能力的,“自信”我是有的,但是我根底差,技巧上缺陷还很多,所知道的扎实的东西也少得很。我的成功随时随地需要十二万分的努力来撑持的。我有时的情绪坏是由于忧虑:在技术上我还是常常遇到挫折,在音乐方面有时也如此。我是极其敏感的人,因此心情不安,又非常担忧别人对我期望高,而我所能做到的却不能满足别人的期望。骄傲,我是绝对没有的,相反,我常常怀疑自己,有时甚至会自卑。

要培养理智,要培养冷静:这确是我最需要的东西。还有,一定要克服许多不必要的敏感。——近来我在看“毛选”,道理都非常对,我也懂,只不知如何应用到日常生活中去。 C7saq/Bz/REKvg9tz3twC52srqAC96/N+xk1qH52nrAO/h1ITbyX+XjF2P3PFdcD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