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留存的文献史料中,由西汉的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编纂的《史记》有体系地综述了夏、商、周等上古王朝以及之前的阶段。《史记》是中国最早的正史,其优美的文笔也具有迷人的文学魅力。《史记》内容浩大,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一百三十卷。本纪部分记录着汉王朝之前历代王朝的历史。
其中商王朝的存在因甲骨文的发现才得到证实。商王朝之前是夏王朝。《史记》将其记述为《夏本纪》。关于夏王朝,在考古学的文化认识上首推二里头文化为代表。近年中国的考古学界和历史学界认为二里头遗址的宫殿区是夏王朝的国都。针对这种观点,日本以及欧美的研究者持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若不能用与之同时代的文字资料进行论证,就不能确认王朝的存在。
《史记》中,记载于《夏本纪》之前的是《五帝本纪》。讲述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五位王者以各自的雄才大略治理国家的历史。舜把王位禅让给治水有功的禹,而后禹建立了以世袭继承王权的第一个王朝——夏王朝。本书的内容涉及正是史前时代到五帝的时代以及夏王朝的时代。
6 《史记》
为了编纂《史记》,司马迁曾先后两次赴各地做实地调查。调查过程中,各地的老者们时常称颂黄帝及尧、舜的事迹。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调查大概相当于民间故事的搜集,但讲述者对于五帝存在的事实一定是确信不疑的。
另一方面,记录着古代王者言论的《尚书》却只记载了尧以后的历史。另外,在鲁国的年代记《春秋》,春秋时代的国别史《国语》等史书中,有“五帝德”、“帝系姓”等记载。司马迁认为这些记载值得信赖,因此从中选取确实可靠的内容,加以编纂,写成了《五帝本纪》。
两千年前的历史学家司马迁求实客观的治学态度令人钦佩。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从当时起,这些传说的记述确实已存在着某些疑点。另外,司马迁对可信材料的选择本身,就已经是基于某种历史观点的有意图的选择,因此很可能史实也未必得到完全客观的记录。
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松丸道雄认为,五帝的说法基于战国时代以后成立的五行学说。
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数字。而其内容却因文献而异。追究五帝具体是哪几位王者或许并无太大意义。
也就是说,《史记》所记载的五帝与其他文献中的五帝有着各不相同的组成。首先,关于其中最古的《史记》的五帝说,我认为必须基于考古学等当今的考察方法来进行如下解读。
7 五帝的谱系
据《史记》记载,五帝自黄帝至舜皆为姬姓。第二代的颛顼为黄帝之孙,第三代的帝喾是黄帝的曾孙。接下来的尧是帝喾之子。如司马迁所述,《尚书》中只记载了尧以后的历史,而《史记》中关于尧、舜的记述非常详尽,远胜于之前的史书。另一方面,舜从第二代的颛顼算起,相当于第六代子孙。舜与尧虽有亲戚关系,却只是远亲。关于尧和舜的关系,并未记录着如之前时代的那种直接的父子关系或祖孙、曾祖曾孙关系。
原本说来,这种亲缘关系是否确实尚有疑问,很多情况下,很可能是为政者为保持权威而在后世虚构的血缘关系。即使在这样的记载当中,舜也只是处在尧的远亲的位置。在《史记》的记述中,舜为冀州人(今山西省)。
据《五帝本纪》记载,黄帝死后葬于桥山。这应当是司马迁从老者的讲述中得出的调查结果。《史记》的注释书,南朝宋的《史记集解》认为黄帝陵在上郡桥山,唐代的《史记索隐》和《史记正义》也沿用了上郡阳周县桥山的说法。其位置在今陕西省北部的桥山。
而这种说法的史实依据则缺乏可信度。从文献的新旧程度来看,明确可知的出处最早也是汉代以后的传说。从其地理位置靠近周朝王室的出身地这一点来看,不难推测这是为显示周朝王室正统性的传说。因为周朝王室与黄帝同样以姬为姓,一直强调着与黄帝同一血统的出身。
黄帝陵位于陕西省北部的黄陵县,现在依然吸引着众多朝拜者。可以确定的是,这处陵墓是根据后世的传说建造的,而非有着正确历史根据的陵墓。这一点近似于日本的神武天皇陵。
但是,假如《五帝本纪》的传说正确的话,就说明黄帝是以今陕西省北部为据点的氏族。并且如果传说中的谱系也正确的话,该氏族从黄帝至尧的时代据点位于今陕西北部,而舜的据点则位于今山西省。
总之,五帝当年活跃的地点就是从黄河中游地区到渭河流域一带。
据《五帝本纪》记载,黄帝当上天子之前,由神农氏以德治理着天下。而黄帝凭着讨伐蚩尤的功绩,受诸侯推举成为天子。这段记述暗示的是,蚩尤这个与五帝谱系相异并与之对立的强大势力的存在。
《五帝本纪》中,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由此可以想象,既然黄帝是以黄河中游地区至渭河流域为据点的氏族,那么蚩尤也是其周边的一个氏族。也可以说,这暗示着在华北存在着区域型政治群体。
关于尧、舜的时代,有“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的记载。名为三苗的氏族在江、淮、荆州,也就是三苗在汉水下游地区至长江中游一带时常作乱。《战国策·魏策一》第七关于尧舜时代的记述是:“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汶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险也,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其中明确指出三苗居住在长江中游一带。
至于这些记述是否表明三苗与五帝系统之间的争战在尧、舜的年代和舜、禹的时代共发生了两次,或是同一场争战被当作不同时期的事件记载在后世的史书当中,在此做出探讨似乎并无意义。总之,上述记载表明,三苗和蚩尤一样,是与五帝系统不同的区域群体,其位置在南方。而传说中从黄河中游地区到渭河流域、黄河下游地区的山东、长江中游地区等各个区域,都存在过不同的区域群体。
《五帝本纪》还写道,巡视归来的舜向尧帝进言:“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
这里提及的北狄、南蛮、西戎、东夷等区域群体的概念是周代,特别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区域概念,是当时的人们对周边各民族的称谓。而在五帝时代未必就存在这样的周边民族的概念。这段记述显示的是西汉司马迁在编纂《史记》时的区域概念和民族概念,未必就是传说中的时代的史实。但是,关于与五帝系统相异的氏族,记述中除了三苗之外,还提及了共工、驩兜等氏族。
同样的区域统治的疆域概念也见于《五帝本纪》中赞美舜帝的功绩和天下太平的记述之中:“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这些地理概念也反映着战国时代至西汉的地理概念,这些区域被看作当时的边境之地,而未必就是五帝时代对周边区域的认识。五帝活跃于黄河中游地区至渭河流域,与之相对,蚩尤、共工等在其周边,三苗的位置则在长江中游地区,这应该说是传说时代的世界观。或者说,这种由各区域构成的世界观至少在商周时代以前就已存在,而且在商周时期,人们就已认识到这些区域分别有着各自不同的祖先。
从《五帝本纪》末尾的记述可知,五帝从黄帝到舜、禹为同一家系,皆为黄帝与妻子嫘祖的子孙。然而他们分别采用了不同的国号。司马迁认为这是为了彰显各自的德业。“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姓姒氏。”黄帝至舜同为姬姓,禹建立夏朝之后,独立为姒氏。同时也写道:商的始祖姓子,周的始祖姓姬。
从中可以看出:黄河中游地区到渭河流域的各氏族有着拥有共同祖先的同族意识,而成立新王朝的夏自称是从中独立而出的家系。
从黄帝到舜的同族意识究竟是否以血缘关系为背景呢?如司马迁所述,天子们各自改变国号,而黄河中游地区至渭河流域的小区域群体的霸者们,也都以这些名号流传于后世。
在这里,我把从黄帝到舜的黄河中游地区至渭河流域的区域群体称之为华夏系诸族。华夏系诸族与蚩尤、共工或南方的三苗等处于对立的关系。或者可以说,存在着这些与华夏系诸族相异的区域群体,互相之间有着交流和对立,并形成了一种世界观。
这种世界观影响着包括《史记》在内的后世的商周时代的中国世界观,司马迁据此撰写了以华夏系诸族为中心的传说。接下来我们有必要稍微偏离司马迁来看待这段历史。
佐藤长关于传说的文献学研究在这个意义上别有兴味。据佐藤研究,山西南部有崇拜日神、水神的习俗,日神是尧,水神是禹。水神禹的影响扩大至黄河中游地区,得到夏王朝的祭祀。另一方面,山东西部则崇拜农业之神舜。如《五帝本纪》所记:“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
因据舜为冀州人的记述,我在前文曾说舜的出身地在山西,但是关于历山、雷泽等地名的所在,自古有山西说和山东西部说两种观点。在确定传说中的地名时,有各个时代的历史评价在先,很难立刻判断孰对孰错。在这里虽然不能更加详细地探讨佐藤的观点,在这里我想再次向读者强调的是,司马迁对传说的解释之中也存在着他的主观意向。至于尧和舜的传说与考古学事实之间的关系,将在本书第八章再次触及。
《五帝本纪》中还有一个必须注意的重点是洪水传说。
关于尧帝的时代,有如下记载:“肇十有二州,决川。”又有:“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类似的记述也见于《夏本纪》的开头部分。在尧帝的时代,天下洪水泛滥,人民蒙受苦难。尧帝四处寻找治理洪水的人才。他听取群臣的建议,很不情愿任用了鲧。然而鲧耗费了九年时间也未能获得成功。
取而代之的舜巡视全国,得知鲧的治理没有任何收效,于是舜处罚了鲧。舜继承帝位之后,任用鲧的儿子禹继续父亲的治水事业。禹为人勤勉,德高望重,而且擅长测量之术,他不但治水成功,还让人民在低地种植稻谷,促进了粮食的增产。
禹也是夏王朝的创建者,这也说明治理洪水是在初期国家成形期的强力的王权之下得以遂行的事业。并且这也意味着在五帝时代末期,洪水多次来袭,人民生活在苦难之中。
在另一方面,也有许多学者把新石器时代末期诸区域的区域文化突然迎来终结的事实与洪水传说相结合,认为是洪水导致曾经兴盛的区域文化突然崩溃。然而至今仍然没有充分的考古学事实能够把洪水与文化的消失明确联系在一起。
但至少禹的治水传说告诉我们,治水事业在农业社会之中意义重大,洪水的治理需要强有力的后盾及政治力量才能实施。如果这项治水事业是史实的话,也可说明当时社会正处在向着国家阶段发展的过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