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以沿承之久远,创造之宏富,形式之繁盛,影响之广阔,在人类文明史上居于重要的地位。特别值得强调的是,中国与世界其他文化体系比较,数千年来,历史记载最为完整,历史遗存最为丰富,历史传承关系也最为明朗。
史学是传统国学的主干。史学实际上长期以来久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构成内容。读史可以资治,这是历代治史者和读史者共同的认识。在中国古代,历来有“鉴古知今”的说法。熟悉历史知识,借鉴历史上的得失成败,记取经验教训,明了历史规律,为现实服务,是中国千百年来久已形成的一种文化传统。司马迁在《史记》中曾经写道,“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史记》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司马贞《索隐》解释说:“言居今之代,志识古之道,得以自镜当代之存亡也。”唐代张九龄的《千秋金鉴录》、宋代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明代张居正的《帝鉴图说》等,其中的所谓“鉴”,都是“自镜当代”政治的意思。
古来的正史,多以行政为主题,以“资治”为目的。这自然使得古来史籍对社会史和自然史的记录多有缺失。“资治”虽然是传统史书的局限,然而也使得历史文献成为政治文化信息的宝库。发掘和利用其中有积极意义的内容,是治史者的责任,也是所有关心中国历史文化和中国政治走向的人们的责任。
鲁迅论读史,曾经指出由此可以“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准风月谈·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他在谈到清代文字狱的时候曾经说,读史,回视清人行政史中意识形态控制的方式,总结其“驾御汉人,批评文化,利用文艺”等手段,这样,“我们不但可以看见那策略的博大和恶辣,并且还能够明白我们怎样受异族主子的驯扰,以及遗留至今的奴性的由来的罢”(《且介亭杂文·买<小学大全>记》)。以“驯扰”两个字总结传统政治史观对人心的影响,确实精当。以“奴性”两个字概括中国国民性的阴暗面,也是合理的。鲁迅这段话中所谓“可以看见”,所谓“能够明白”,提示了我们试图“平心客观地”“检讨传统政治”时应有的态度。
鲁迅的另一段话,也值得我们在回顾中国帝制时代行政史时引为参考:“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妨妄行。”(《华盖集·十四年的“读经”》)总结中国“传统政治”的这种普遍性的特征,发见“硬化的社会”,“硬化”的“组织”的演变形式,以及大胆“妄行”的“聪明”的“分子”们的表现,“明白”其中的规律,也是有意义的学术课题。他强调注意“古”与“新环境”的联系,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即“绳束古今为一贯” ,“明贯过去现在未来” 。这正是我们读史的意义,也是我们思考古来行政史,理解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意义。
鲁迅编入《华盖集》中的以下有关读史的议论,也说到了认识“过去”与建设“未来”的关系,值得我们今天细心品味:
“我们看历史,能够据过去以推知未来……(《答KS君》)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忽然想到(四)》)
“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这个和那个》)
钱穆说:“政治乃文化体系中一要目。尤其如中国,其文化精神偏重在人文界。更其是儒家的抱负,一向着重修齐治平。要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绝不该忽略中国传统政治。”我们虽然并不完全赞同钱穆关于“辛亥前后,由于革命宣传,把秦以后政治传统,用专制黑暗四字一笔抹杀”的批评,但是重视他关于“我们若要平心客观地来检讨中国文化,自该检讨传统政治” 的意见。我们认为,应当在这“检讨”的工作中,真正坚持“平心客观”的历史主义的态度,对于中国传统政治“专制黑暗”的一面,自然也不应当回避。
我们还可以引用钱穆的另一段话:“我们平心从历史客观方面讲,这两千年来,在政治上,当然有很多很可宝贵的经验,但也有很多的流弊。” 总结这些经验,揭露这些流弊,是政治史研究者的任务。中国传统行政方式形成的历史秩序是稳定的,有学者称之为“超稳定结构”。如果以文化史的视角考察相关政治现象,也许会有重要的发现。讨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有若干认识应予澄清。比如,关于“民本”的意义,关于汉武帝“独尊儒术”,关于统一和分裂,关于“封建”概念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