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言

一

“九流十家”的称谓，来自东汉初年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汉书·艺文志》是我国迄今能看到的最早的一份分类书目，它把当时所有的书籍分为六类，称为六略，即：六艺略（经学）、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方技略（医术、仙术）。其中的“诸子略”一类，包括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家十小类，这就是所谓“九流十家”。自此，人们就以“九流十家”指称先秦诸子。为什么有“十家”却称为“九流”呢？这是因为班固轻视小说家，说他们的著作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与其他各家思想不可同日而语。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对先秦诸子有一个总的评价，包括以下三层意思：

第一，诸子十家，其可观者只有九家而已。就是说，小说家没有什么思想价值，微不足道。

第二，“九流十家”的思想，是在“王道既微，诸侯力政”的情形下产生的。春秋晚期以来，礼崩乐坏，政治失序，社会混乱，周王朝的权威迅速衰弱，而各国诸侯却肆无忌惮地扩张、掠夺，战争频仍，人命微贱。因此，诸子各出学说、纷纷游说诸侯的目的，乃是为了救世。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九流十家”并非“坐而论道”之学，而是植根于时代的社会现实，为现实的社会人生提供救赎的思想和办法。换言之，“九流十家”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哲学”思想，而是解决现实问题的政治思想和社会人生思想。

第三，“九流十家”的思想主张虽然各不相同，但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它们之间其实有可相通之处。以先秦影响最大的儒（仁义）、墨（爱利）、道（自然无为）、法（法术势）四家为例，虽然他们在根本思想倾向上往往互相指斥，各自鲜明独立，形如水火，但是，诸如仁爱、尚贤、反战，是儒、墨共同的主张；人性的根本是静定，处世要清心寡欲，是儒、道共同的认识；而人性本恶，又是荀子和法家共同的思想基础；因变、以静制动，又是道、法两家共同的理念；君主专制、集权，是墨、法共同的主张；循名责实、名副其实，又是儒、墨、法共同的思想；等等。这就是班固所谓“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对“九流十家”的理解，就可以避免简单化：既要看到不同学派思想根本的不同，也要看到它们可以相通的部分；同样的，在同一学派之中，我们也要弄清各个不同的思想家之间的思想分歧（如孔子、孟子和荀子的不同，老子和庄子的差异等）。

二

中国古代思想的特征或主流，是集中关注现实的社会人生问题，不作超现世的神思，也不作远离实际生活的冥想。这个思想文化传统，是自先秦诸子就已经奠定了的。梁启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序论》中就说：

人类全体文化，从初发育之日起截至西历十五六世纪以前，我国所产者，视全世界之任何部分，皆无逊色。虽然，我国文化发展之途径，与世界任何部分皆殊其趋。故如希伯来人、印度人之超现世的热烈宗教观念，我无有也；如希腊人、日耳曼人之瞑想的形而上学，我虽有之而不昌；如近代欧洲之纯客观的科学，我益微微不足道。然则中国在全人类文化史中尚能占一位置耶？曰：能。中国学术，以研究人类现世生活之理法为中心，古今思想家皆集中精力于此方面之各种问题。以今语道之，即人生哲学及政治哲学所包含之诸问题也。盖无论何时代何宗派之著述，未尝不归结于此点。坐是之故，吾国人对于此方面诸问题之解答，往往有独到之处，为世界任何部分所莫能逮。吾国人参列世界文化博览会之出品，恃此。

梁启超这个论断，或有不太精准的地方，但大体不错，中国古代思想的主要内核，的确是政治思想和社会人生思想。中国古代思想家关注世界的着眼点，更多在现世而不在来世，这有别于国外的宗教思想；中国古代思想家的思想，更多倾向于现实的社会人生，这有别于国外的高度抽象、纯粹理性的哲学思辨；中国古代思想家主要致力于人文社会科学思考，而非自然科学。而这种思想文化传统，就发源于、奠定于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

蒋伯潜、蒋祖怡在《诸子与理学》一书中曾说：“我国的学术思想，能卓然成为时代思潮、在文化史上划一时期的，当推周秦诸子、两汉及清代的经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四者。” 这是对先秦诸子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所处地位的准确评断。在春秋战国那个社会剧烈变动、思想极为活跃的时代，一批满怀社会责任感的知识人，深思立说，游说救世，儒、墨、道、法、名、阴阳，奇思妙想，百家争鸣，共同造就了一场思想的盛筵。后世的经学、佛学、理学，莫不受到先秦诸子思想的霑溉。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基调和走向由此确立，中华民族的精神格局由此奠定。先秦九流十家，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渊薮。

所以，要想了解中国文化的基本内涵和特征，不能不熟知九流十家，要想深入理解后世某一时期的某种思想文化，也必先熟知九流十家。欲察其流，必索其源，九流十家在中国思想文化中的地位，大概如此。

三

关于本书的写作，需要略作说明：本书虽名为《九流十家》，但只讲述儒、道、墨、法、名、阴阳六家的思想，而不涉及纵横、杂、农、小说四家。这是因为“九流十家”之中，除了班固不屑一顾的小说家外，纵横家、杂家、农家的思想性也比较薄弱：纵横家致力于政治博弈，他们的思想主张往往带有很强的政治功利性甚至投机性，其思想内涵，大抵也不过“横成则秦帝，纵合则楚王”而已；杂家兼取其他各家思想，其思想的特征性和代表性都不够鲜明；农家则多为身体力行的实践家，所述往往是农业技术，而且他们的著作全都已经散佚。所以，这四家就无从谈或无需谈了。

现在，就让我们去享受百家争鸣的饕餮盛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