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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人的审美趣味与戏剧表现

如果说文学艺术都是由其特有的“内容”及其“形式”共同构成,那么西洋(以及现代)文学艺术的魅力似多来自其“内容”,而中国传统文学艺术的魅力似更偏重其“形式”。这样对比来说,对中国传统文学艺术似颇不公,如此便很容易扣上“形式主义”的大帽子,而对笔者而言实在属诚实之语。

如王羲之等历代书家的书法,其所书写的内容也可能很实用,未必值得称道,如王羲之草书《十七帖》都是书信往复,多为日常琐事,而《十七帖》每字、每笔历来皆被视为至宝,自然全出于书法本身的欣赏,可谓纯粹形式美的欣赏,几无关乎内容。诸葛亮《出师表》、庾信《哀江南赋》、王勃《滕王阁序》等古文名篇千百年来传诵不绝,文字内容真切、自然固然是一方面,其文字形式本身的骈俪工整、舒张有致似更为重要。至于唐宋以来的诗词、律赋、对联等更需要在汉字本身声、韵、调的组合方面劳心费神,以求抑扬顿挫之美。

孔夫子尝云:“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孔老夫子认可的君子均应是“文质彬彬”的,他是非常反感形式主义的,他老人家倡导的礼乐当然是有内在的实际内容的,绝非玉帛、钟鼓之类的表面形式摆设。然而,自周公、孔夫子以来,中国文化在历史演进中“质”的一面虽有内在关联和延续,但文化之演进似主要表现为在“文”的一面不断积累和丰富,愈到后来愈有“文”胜于“质”的倾向,骈文、诗词、书画等各类文学艺术偏重形式美感,“审美文化”日益丰富、发展,似有其必然。

中国戏曲在审美趣味方面,其对形式美感的偏重,似在各类中国传统文学艺术中最为突出,以至近人余上沅(1897—1970)称之为一种“纯粹艺术”。我们不妨将其与西洋戏剧对比来看。

西洋戏剧(包括今日流行的影视剧)魅力或激动人心者似主要来自其“内容”,即戏剧“冲突”或“矛盾”的展开与描摹,所谓戏剧“冲突”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

如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约前496—前406)的代表作《俄狄浦斯王》。这一著名悲剧取材于希腊神话传说,俄狄浦斯是忒拜国王伊奥斯和王后约卡斯塔之子。他刚出生时,神谕表示俄狄浦斯会犯下弑父娶母的罪行。为了避免这一可怕的命运,伊奥斯刺穿了新生儿的脚踝,并将他丢弃在野外等死。然而奉命执行丢弃婴儿的牧人心生怜悯,偷将婴儿转送邻国科林斯国王吕波斯为子。俄狄浦斯被作为亲子抚养长大后,得知神谕,他会弑父娶母。为避免神谕成真,他离开科林斯,流浪到忒拜国。因在一岔路上与一群陌生人发生冲突,失手杀人,而此人正是其亲生父亲。忒拜人为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所困,许诺说谁能解开斯芬克斯谜题,拯救城邦,便可获得王位并娶前国王遗孀约卡斯塔为妻。俄狄浦斯解开了斯芬克斯谜题,因而继承王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迎娶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为妻,并生了四位儿女。后来,俄狄浦斯统治下的忒拜国不断发生灾祸与瘟疫,神谕说只有追查到弑父娶母的人并惩罚他,灾祸与瘟疫才能解除。俄狄浦斯用心调查,在先知提瑞西阿斯揭示下,得知自己正是杀父娶母的罪人。他刺瞎了自己双目,自求放逐他国。

《俄狄浦斯王》这一著名悲剧激动人心或引人入胜之处,恰在其贯穿始终的悬念——俄狄浦斯能否摆脱弑父娶母这一可怕的命运?戏剧的核心“冲突”或“矛盾”正是俄狄浦斯与自己命运的抗争,戏剧的展开和结束正是这一“冲突”或“矛盾”的酝酿、制造、紧张和终结。西方优秀的戏剧家,如索福克勒斯,其高明之处正在其始终保持“冲突”的紧张感(悬念),直至戏剧结束。

如果说西洋戏剧主要以戏剧“内容”或思想引人入胜,那么中国戏曲的“内容”如何呢?我们不妨以清康熙时杭州人洪昇(1645—1704)所作著名传奇《长生殿》为例。

《长生殿》所述故事为:唐玄宗在位多年,天下太平,乃寄情声色,下旨选美。见宫女杨玉环才貌出众,册封为贵妃,两人对天盟誓,并以金钗、钿盒为定情之物。贵妃受宠后,其兄弟姊妹俱有封赏。安禄山出兵遭败,按律当斩,因贿赂杨国忠,免于一死,被授京职。春日,唐明皇与杨贵妃游幸曲江,秦、虢、韩三国夫人随驾,唐明皇命虢国夫人入望春宫陪宴并留宿。杨贵妃醋性大发,言语触怒明皇,明皇一怒之下,将她送归相府。此后,唐明皇坐立不安,后悔不已。杨贵妃剪下一缕青丝,托高力士献给明皇,明皇见发思情,命高力士连夜迎接回宫,两人和好如初。安禄山得宠封王,杨国忠与其“将相不和”,唐明皇调安禄山任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到范阳招兵买马,妄图进兵中原,夺取天下。唐明皇宠爱贵妃,共制新舞《霓裳羽衣曲》为乐。明皇私会梅妃,被贵妃发现,明皇不得不告错。唐明皇不惜劳民伤财,从海南运来荔枝,讨好贵妃。安禄山反叛,哥舒翰潼关兵败投降。唐明皇决定奔蜀中避难,行至马嵬驿,军士哗变,杀死杨国忠,并逼迫明皇赐杨妃自尽。唐明皇传位于太子,自己做太上皇。后大将郭子仪奉旨征讨,大败安禄山,收复长安。唐明皇自蜀中归来,仍日夜思念杨妃。访得异人为杨玉环招魂,临邛道士杨通幽奉旨作法,找到杨玉环幽魂。八月十五夜,杨通幽引太上皇魂魄来到月宫与杨玉环相会。其后织女传玉帝旨,指示因果,让二人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妇。

《长生殿》全剧五十出,情节内容非常复杂,以上剧情概括实在免为其难。因为如果说西洋戏剧有主干情节或主要矛盾,抓住这一主干情节或主要矛盾概括剧情还是可行的,那么,包括《长生殿》在内所有传奇,并无贯穿始终的“冲突”或“矛盾”(即主干情节或主要矛盾),故剧情概括不能不是挂一漏万(最客观、明智的做法是依次罗列五十出每出的情节内容,但这又不合于通常所谓剧情概括)。《长生殿》也写到了其中各种人物间的矛盾,如唐明皇、杨贵妃先后因虢国夫人、梅妃等事而生的误会和矛盾,也写到了杨国忠、安禄山之间的利益勾结和矛盾分裂,安禄山反叛后无疑成为唐王室的对立面,而马嵬兵变时矛盾对立的双方一为李隆基、杨玉环,一为其与陈玄礼为首的御林军(而非安禄山的叛兵)。《长生殿》虽然写到了很多种“冲突”或“矛盾”,但作者显然并不是以“冲突”或“矛盾”吸引人的——在笔者看来,《长生殿》的整个剧情绝非引人入胜,完全无法跟《俄狄浦斯王》相提并论。其实不独是《长生殿》,《西厢记》、《琵琶记》、《牡丹亭》、《桃花扇》等所有古典名剧,如果有论者一定要论证其“戏剧性”如何如何、情节如何曲折动人云云,实在都不免牵强!

洪昇《长生殿》自属佳构,《长生殿》上演时颇为轰动,“酒社歌楼,非此曲不奏”,时人有诗曰:“两家乐府盛康熙,进御均叨天子知。纵使元人多院本,勾栏争唱孔洪词。”(金埴《题桃花扇传奇》)。近人吴梅、王季烈等对《长生殿》的结构技巧皆甚推崇,“自来传奇排场之胜,无过于此”(王季烈《螾庐曲谈》)。所以我们恐怕还是应回到中国文学艺术固有的传统,努力从艺术本身解析《长生殿》,而不能仅从“内容”或“戏剧性”着眼,简单套用西洋戏剧的叙事理论。 DfxtfWjQcApEMXbkZzOG7Cvq2Ta/IWgzslBo0/p180Nq3id6KPnzilW7np0Vl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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