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现代时期,东亚存在着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文明世界,汉字是这个文明世界共通的媒介。中国、朝鲜、日本、越南、琉球诸国,共同构成了东亚汉文化圈。历史上东亚诸国一方面同属于东亚汉文化圈,人们内心的感受方式、道德观念、知识结构等,往往是根据某些基本原则而展开;但是另一方面,这样的一个共同的文化圈,里面的声音却是喧哗的,彼此之间既有相互交流,也有相互刺激,所以在其内部,也拥有着丰富的内涵。汉字是形成东亚汉文化圈最根本的基础,而其中的支柱是儒家和佛教,在此之上所盛开的精神之花便是文学。本书将从汉字、儒学、佛教和文学四个维度来探讨东亚汉文化圈是如何形成的,她有什么样的特征,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让我们首先打开一幅亚洲地图吧:东边是太平洋,南边是印度洋,西边由亚丁湾和红海分开了亚、非,地中海、黑海、里海是她与欧洲的海上界限。在这4400平方公里的区域中,按照今天的划分,习惯上称为东亚、东南亚、南亚、西亚、中亚和北亚。其中包含了世界上四大古代文明,分别是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和中国。而从历史上来看,有的学者把亚洲区分为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历史世界,这就是:1.以中国为轴心的东亚世界;2.与中国北部相接的北亚世界;3.南部的印度世界;4.印度的西邻如伊朗、伊拉克、土耳其等国家构成的西亚世界。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再集中一些,打量一下东亚历史世界吧:这是一个以中国文明为轴心,随着文明的进展和扩散,其影响逐步渗透和抵达周边地区和民族,最终完成一个汉文化圈的区域,并且一直持续到十九世纪末。按照日本学者西嶋定生的说法,“这样的‘东亚世界’,是以中国为中心,包括其周边的朝鲜、日本、越南以及蒙古高原与西藏高原中间的河西走廊地区东部诸地域” 。本书就是想和读者分享以下一些学习和思考的结果:这样一个汉文化圈是如何形成的,她有什么样的特征,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所谓汉文化圈,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汉字。在这样一个文化圈中,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识得汉字,并懂得如何使用。虽然在中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在历史上也创造出属于本民族的文字,如朝鲜的谚文、日本的假名、越南的喃文等,但这些文字都是根据汉字的部首加以分合,或者由汉字的草书、楷书转换而成的,与真正的汉字相比,这些本民族的文字就没有多高地位了。“谚文”又称作“方言”,这可不是英文dialect的意思,而是指与汉语相对应的“本来的朝鲜语”,蕴含着“乡巴佬的话”的意思。日语的平假名、片假名,从名称上就告诉我们,这些文字是“假名”,汉文才是“真文”、“真字”、“真名”。在这样一个文化圈中,读书人使用汉字,就是高雅的、时尚的,用汉字撰写的作品,称得上是优雅的、有品位的,而使用谚文、假名、喃文写出的作品,只配称作“俚语”、“俗讴”,或者是“女文字”、“女流文学”。这样的观念甚至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比如日本有一位著名的汉学家池田温就说,他们家族中的命名,男性都用汉字,女性则用假名,所以他的曾祖父名春苗,祖父名菊苗,父亲名醇一,两个叔父分别名真吾、兼六,而两个姑母则名ふき、ふさ。他和弟弟一名温,一名笃,皆出于《三国演义》第十回中“太守陶谦字恭祖,为人温厚纯笃” 。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命名上也显示了出来。根据佛经里的说法,文字的创造是由三个人完成的:老大名叫“梵”,造出的文字从左向右书写;老二名叫“佉偻”,造出的文字从右向左书写;老三名叫“苍颉”,造出的文字从上向下书写。(《出三藏记集》卷一《胡汉译经音义同异记》)世界上所有文字的书写方式,不外这样三类,而从上向下的书写习惯,就是汉文化圈所保持的特征,无论是谚文、假名还是喃文,都是如此。当然到了现在,书写习惯受到了西方的影响(要是放在历史上,就称作“胡化”),日常的书写也就改变为从左向右的横写方式了。但在十八世纪的时候,西洋文化开始较多地进入东亚地区,朝鲜人在北京有机会见到西洋文字,他们还贬称其为“谚文”,并且看不起那种“横写为行,从左而起”的书写方式。十九世纪末,西洋与东亚的往来已多,各国不同的文字纷纷展现在东亚读书人面前,有的朝鲜人还在设想,要使西洋各国一概仿效“华夏文字”,那就和汉文化圈诸国一样,虽然字音有差异,但字义和字形相同,全世界“书同文”,识得汉字就可以行遍天下了(崔汉绮《四海文字变通》)。虽然在今天看来,这样的设想未免幼稚可笑,但在当时汉文化圈尚未崩溃之际,产生这种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在汉文化圈中的知识人看来,“华夏文字”并非外国文字,几乎就可以等同于自身的文字,甚至比本民族的文字更属于自身。因为有很多知识人,就是以不识本民族文字为标榜、为自傲的。比如朝鲜时代理学家宋浚吉(1606—1672)的父亲就对他说,自己“未习谚字”,理学家朴世采(1631—1695)也说自己“不识谚字”,著名文学家朴趾源(1737—1805)则公然宣称:“吾之平生,不识一个谚字。”朝鲜时代另外一个文学家南公辙(1760—1840)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在朝鲜正祖时代(相当于清乾隆、嘉庆之际),有一长者见到一群少年在传看乾隆的书法,便惊讶地问道:“乾隆还懂书法吗?”少年纷纷说:“是啊。”长者不信,拿在手上反复观看了许久说:“这真的是乾隆写的字吗?”少年说:“当然是啊。”长者仍然忍不住嘀嘀咕咕:“怪啦怪啦,这个夷狄学写我国的文字,怎么会写得这么好呢?”(柳得恭《古芸堂笔记》卷四“汉字”)在这位朝鲜长者看来,“华夏文字”是汉文化圈所共有的,反而是作为夷狄的满人——虽然当时入主中原并当上了皇帝——不能掌握的。这虽然是一个很特殊的故事,但是把自己归属于同一个汉文化圈中,把汉字当成自己的文字,这在当时同文诸国有教养的人中间是具有普遍性的。
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所藏朝鲜
不过,正如当时很多读书人认识到的,虽然在汉文化圈中大家使用同样的汉字,但读音却有着很大区别。如果彼此相见,不能用语言直接交流只能采用,“以笔代舌”的方式即,“笔谈”,也就是通过书写汉字来进行思想和情感的交流。他们习惯于这种方式,也精通于这种方式。在外交场合,有时尽管翻译在场,他们也却而不用,仍然以笔谈进行直接交流。这种方式也引起了欧洲人的观察和注意。比如十六世纪葡萄牙传教士沙勿 略(Francisco Xavier,1506—1552)神父,曾援引一位商人的话说:“从占婆到日本陆地的京都,人们都读汉字书籍。” 他还记载了另一位葡萄牙商人阿尔瓦雷斯(Jorge Al’varez)的观察,日本的僧侣“都能够阅读和书写中国语,但却不能说,所以都和中国人笔谈,因为中国人也不会说日本话” 。沙勿略本人后来也有同样的记录:“虽然是相同的字,日本人读时用日语,中国人读时用中文。虽然说话时互不能通,但书写时仅凭文字便能相互理解。他们的口语不同,但字义相通,所以彼此能够理解。” 可见这种笔谈的方式不仅在东亚知识群体中有所自觉,而且也被局外人敏锐观察到。
日本清见寺所藏朝鲜通信使正使赵珩与清见寺主僧的唱和诗
字形相同而字音不同,固然不妨碍笔谈;但字音相同而字形不同,有时却难免造成误解。民国初期的董康曾四次东游日本,留下了《东游日记》,其中就记载了一件笔谈中发生的故事:一中国人初到日本,与日本人笔谈。日本人想要表示关心慰问之意,询问他是否寂寞。“寂寞”一词的日语发音是さびしい,而同样的发音在日语中还有另外一个字“淋”,于是笔谈中就出现了“先生淋否”的表达。中国人大惊,以为日本警察厅要侦察他是否得了“淋病”(性病之一),乃传为笑谈(《东游日记》卷八)。好在这样的误解只是偶尔发生,多数情形还是如大河内辉声(1848—1882)的诗中所云:“不假辩官三寸舌,只挥名士一枝毫。莫言东海几蛮语,叙谈通情何可劳。”(《大河内文书·戊寅笔话》第三卷第二十五话)而且文人间的笔谈一直延续到现在。笔者十多年前去韩国,遇到彼此语言不通的时候,还是可以依赖笔谈。
汉字是形成汉文化圈最根本的基础,而其中的支柱是儒学和佛教,在此之上所盛开的精神之花便是文学。所以,汉字之外,我们还要对儒学、佛教和文学再作一些说明。
越南有一位诗人名叫冯克宽(1528—1613),他在朝鲜时代广为人知,原因是他与朝鲜诗人李睟光(1563—1628)的交往。明万历二十五年(越南光兴二十年,朝鲜宣祖三十年,1597)冯克宽作为使者参加万历皇帝的万寿节,与来自朝鲜的使臣李睟光相遇于北京,他写下了《答朝鲜国使李睟光》诗,其中就有“彼此虽隔山海域,渊源同一圣贤书”之句,意思是虽然两个国家为山海所隔,并不相邻,但在学问的渊源上都来自于圣贤的著作,也就是儒家经典。过了一百二十年,在清康熙五十七年(越南永盛十四年,朝鲜肃宗四十四年,1718)的时候,越南使臣阮公沆(1679—1732)作为使臣来到北京,见到来自朝鲜的使臣俞集一(1653—1724)、李世瑾(1664—1735),于是又写了两首诗相送,其一有“六经以外无他道,一岁之中熟八蚕”句,意思是在越南人的心目中,除了儒家六经,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真理(“道”),不过在风土方面,由于越南气候湿热的原因,一年之中蚕可以结茧八次。这是非常有名的风土之习,早在李睟光与冯克宽的问答中,就已经涉及。当时李问道:“贵国有再熟之稻、八蚕之丝,信否?”冯回答说:“岁有再熟之稻麦,有八蚕之丝麻。”所以阮公沆也在诗中再次提及。第二首诗沿用了当年冯克宽的诗韵,也有这样的句子:“地各东南海际居,计程一万又零余。威仪共秉周家礼,学问同尊孔氏书。”说的是越南和朝鲜就地理方位而言,一在东南,一处海隅,相隔万里之遥,但是在礼仪方面秉持的同是儒家的规矩,在学问上共同尊敬并遵从的也是儒家的经典。又过了六十年,越南使臣胡士栋(1739—1785)写了《赠朝鲜国使李珖、郑宇淳、尹坊回国》,根据柳得恭(1748—1807)《并世集》卷二的记载,诗题一作《戊戌立春后一日奉呈朝鲜国使尹判书》,所以有写作时间。这里请让我们作一点小小的考证,从纪年来看,“戊戌”是乾隆四十三年(朝鲜正祖二年,1778),但如果转换成公元纪年,此年的正月初一是1778年1月28日,因为有闰六月,所以次年“己亥”的正月初一已经到了1779年的2月16日,那么戊戌年就有了两个立春日,后一个立春,从干支纪年来看是戊戌年十二月中,从公元纪年来看,却在1779年的2月初。这样,朝鲜正使李珖(1706—1779)卒于正祖三年二月七日与诗题系年的相冲突的疑问就可以解开了,从公元纪年看,二月七日已经到了1779年的3月24日,所以《并世集》诗题上的系年是没有问题的。因为韩国学者有些误解 ,故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下。以上的年月日是根据陈垣的《二十史朔闰表》查出来的,这是一本很有用的工具书。现在回到胡士栋的诗,他这样写道:“敷文此日车同轨,秉礼从来国有儒。”意思是,到了今天,中华文教已经传布四海,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而秉持礼仪、遵从圣人的规矩,在我们国家从来就是有很多儒者这样做的。以上举出三个不同时期越南使臣赠送给朝鲜使臣的诗作,无不表明了儒家的礼仪和观念在两国上下都是深入人心的。其实,这样的情形在汉文化圈诸国同样是带有普遍性的。
日本元文四年(1738)版《论语古训》
不过,相对于朝鲜、越南,日本虽然也吸收儒家经典,但在如何理解经典、使用经典方面,并不像朝鲜、越南等国那样,对中国汉、宋诸儒的注释疏解那么亦步亦趋。特别是从江户时代,也就是从十七世纪初开始,日本的儒者(有时是僧侣)往往具有更为大胆的新解精神,有时也带有更为强烈的异端色彩。我们不妨举几个例子来看:《周易·坤卦》“文言”里有一句“阴疑于阳必战”,以往的注释多曲解,江户时代曹洞宗僧人独庵玄光(1630—1698)在其《谵语》中第一次提出“疑与拟(擬)通”,乃涣然冰释。在中国,这个见解是到了十八世纪末由王引之在《经义述闻》中提出“疑之言拟也”,晚于玄光约一百五十年。玄光虽然是个僧人,但当时日本儒林的代表人物荻生徂徕(1666—1728)就已经高度赞扬他,说他博览群书,又善于作文,为“此方诸儒所不及”(《蘐园随笔》卷四)。要知道,荻生徂徕在当时可是一个相当傲慢的人物,他称赞一个和尚,说他对儒家经典的理解是当时日本的儒者所不及,这怎么说也是一个非常高的评价。再比如伊藤仁斋(1627—1705),作了《论语古义》、《孟子古义》、《孟子字义》等书,以此来对抗、否定朱熹的学说,这种做法也比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早了约八十年。日本在奈良时代的天平十年(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就传入了皇侃的《论语义疏》,这部书在中国本土宋代时就已经亡佚了,但一直保存在日本,也很受彼邦读书人的重视。江户时代有荻生徂徕的弟子太宰纯(1680—1747)撰著了一部《论语古训》,以皇侃等人之说驳斥朱熹的《论语集注》。过了几十年,此书传入朝鲜,金迈淳(1776—1840)对此书大加讨伐,写了一篇《题日本人<论语训传>》。他说:日本人的书我看得不多,但如果那些书都像这部书一样,还真不如没有书会更好一些呢。朝鲜目前的风气日趋浮浅,读书人缺少真正见解,但是喜新厌旧、追奇猎异的心态又特别强烈。这个时候,太宰氏的书漂洋过海而来,是不是和这种风气相呼应呢?这真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啊。又过了几十年,金氏的文章传入中国,梅曾亮读了之后,大为感慨,又写了《台山氏论日本训传书后》说:在台山氏(即金迈淳)看来,荻生徂徕和太宰纯都可以说是异端之尤,而他们自以为学问上出于皇侃等人。皇侃等人的学问,都实事求是以证明圣人的经典,不足之处只是局限于训诂,但绝非异端。异端的形成,从丧失了自我判断是非的能力开始。一个学者如果整天把精力投入到烦琐的文字训诂之间,很容易丧失义理并逐渐失去是非判断的能力。可见,在东亚的学者之间,即便大家都信奉儒家,也同样存在着许多争议,而像王阳明和朱熹的不同学派之争,影响的范围就更大了。我们再看一个颇具异端色彩的例子,十七世纪日本儒者山崎闇斋(1619—1682)与其门人弟子有一段著名的问答,山崎问:“假如今天中国以孔子为大将,孟子为副将,率领几万兵马来攻打我日本,我们这些学习孔孟之道的人应该怎么办?”学生个个不敢回答,只好说“请老师教导”。于是山崎说:“如果不幸遇到这样的事,我们这些人就应该手握武器,披挂上阵,与他们决一死战,然后活捉孔、孟,以此报效国家,这就是真正的孔孟之道。”后来有个学生见到了另外一个儒者伊藤东涯(1670—1736),便对他讲了这个故事,并且感慨说:“像我们的闇斋先生,可以说是真正通晓了圣人的思想。不然,哪个能够明了其深意,而说出这样一番话呢?”伊藤东涯微笑着说:“你最好不要惦记着孔孟攻打我国这种事,我保证不可能出现。”(原念斋《先哲丛谈》卷三)大概在伊藤的心目中,山崎的说法是过于异想天开了吧。但读中国典籍,时时不忘现实处境,不忘与中国分庭抗礼,并且以一种耸人听闻的方式提问,这是带有日本特色的。
山崎闇斋像
佛教是形成汉文化圈的另一个重要支柱。这里所说的佛教,指的是汉传佛教,汉文佛教文献不仅包括中国历代僧人翻译的印度佛教原典,也包括中国、朝鲜、日本、越南历代的僧俗佛教学者的相关著述。佛教的影响在汉文化圈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不仅关系到信仰,而且牵涉文化的方方面面。既然叫汉传佛教,当然是因为这些佛教的印度原典首先被译为汉文,然后向东方的朝鲜半岛以及更加东方的日本传播。佛教传播的路线,从陆地上看,是由中亚进入到黄河以东的华北地区。若从海路上看,其中转站就是越南的交趾,从印度而锡兰而交趾,再由交趾经广西而进入长江流域。三国时期到达吴国建业的康僧会,根据史书上的记载,就是随着经商的父亲,由印度而移居交趾,并且在那里翻译了《法华三昧经》。当然,在唐代以前,越南本就是中国的郡县,在他们的历史上称作“北属时期”,一直到五代时才建立了自主政权,而越南佛教从公元八世纪之后,基本上也都是在中国的影响之下发展起来的。
朝鲜半岛接触佛教,始于历史上的三国(新罗、百济、高句丽)时代,其传入佛教的顺序,则是先高句丽,继而百济,最后是新罗。到了高丽时代就以佛教为立国之本,成为国教,刊刻八万《大藏经》版,至今还保存在韩国伽耶山海印寺。他们还从佛教典籍中生发出无穷的想象,比如“震旦”一词,本来是梵文Cina-sthana的音译,意思是秦土,也就是中国。《楼炭经》里说,葱河(帕米尔)以东,属于太阳升起的东方,所以叫做震旦。唐代的慧琳法师解释说:“东方属震,是日出之方,故云震旦。”(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卷四引)说东方属震,本来是《周易·说卦》上的讲法:“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所以高丽人就产生了一种想象,既然因太阳出于东方而将中国称作“震旦”,那么比中国更东方的朝鲜半岛不是更有资格称为“震旦”吗?于是在《高丽史》里就记载了当时人这样的话:“三韩变为震旦,大国来朝。”这样的想象真有点不可思议。另外,根据朝鲜的开国神话,天帝桓因的庶子桓雄天王下降白头山顶,与熊女结合,生下了檀君王俭。与“三韩变为震旦”的想象相比附,在朝鲜半岛就创造了“震檀”一词。李圭景(1788—?)《五洲衍文长笺散稿》里说:“震檀,以东方在震,而檀君始为东方之君,故名。”这个词汇一直到今天还在使用,比如韩国的一个最为悠久的历史研究学会,其名称就是“震檀学会”。跟中国的“三教合一”有些类似(“三教合”一用清代雍正皇帝的话说,就是“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题《道藏辑要》]),佛教有时也会与其他宗教或思想糅合在一起,对社会发生作用。比如在新罗朝的中后期,社会上流行一种民间修养团体,称作“花郎道”,又称“风流道”、“风月道”。用朝鲜半岛文学鼻祖崔致远(857—?)的话来说:“实乃包含三教,接化群生。”并且具体化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三国史记》卷四引《鸾郎碑序》)。其实,花郎道与佛教的关系远不止此,比如不少花郎本身就是僧人,魏花郎是“花郎之祖,沙门之祢”,薛花郎则“托于佛门”,菩利沙门(他的兄长是新罗朝最有名的僧人圆光,《续高僧传》有其传)也是花郎之一。花郎的门徒中也有不少僧人,比如创作《兜率歌》的月明师,不仅擅长乡歌,而且也是花郎徒。所以虎林花郎对其门徒说:“花郎亦不可不知佛也。”在当时社会,花郎不仅出身贵族,而且人也长得高大帅气,又富于艺术情操和修养,堪称社会的精英和榜样。所以佛教不止是一个宗教信仰的问题,也不止是僧徒关心的问题,其基本要素往往渗透到世俗间人的精神构造之中。
韩国出土的高句丽(6世纪
日本吸收佛教经过两个阶段,起初是透过朝鲜半岛的百济来吸收,后来直接向中国大陆取法。百济虽然不是最早接触到佛教的国家,但佛教在百济推行得最为纯粹。佛教进入高句丽,根据《三国史记》的记载是在小兽林王二年(东晋简文帝咸安二年,372),又过了三年,在高句丽建立了第一所寺庙——省门寺(一作“肖门寺”),被史家看成是“海东佛法之始”。但是到了唐代的时候,高句丽不断向唐朝求取道教,其理由是:“三教譬如鼎足,阙一不可。”儒家和佛教都有了,不能少了道教。结果是,引入了道教,“国人争奉五斗米教”(《三国遗事》卷三“宝藏奉老,普德移庵”)。而新罗接受佛教的时间最晚,在法兴王(514—539年在位)时代,为了推行佛教,群臣争议不休,内史舍人朴厌髑(又名异次顿、居次顿)挺身而出,宁愿就死以证佛法,临死前说:“我为了佛法而被杀,如果佛会显灵,那么我死之后,必然出现灵异之事。”待一刀砍下,断头直向上飞,到金刚山顶才落下。而断头处的血像白乳涌出,高达数十丈。顿时日色昏暗,天雨散花,大地震动,臣民惊恐,从此就不再议毁佛之事。君臣之间也盟誓曰:“自今而后,奉佛归僧,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但这已经是法兴王十六年(529)的事了,比高句丽晚了一百五十多年。百济就不同了,虽然佛教进入的时间比高句丽晚了十二年,可是一旦进入,不过五个月就创建了寺院,而且僧人来到百济,还受到国王“出郊迎之,邀至宫中,敬奉供养,秉受其说”的崇高礼遇,以至于“上好下化,大弘佛事,共赞奉行”(以上均见《海东高僧传》卷一)。同时,在宗教信仰方面,百济对佛教也尤为专注,史称“僧尼寺塔甚多,而无道士”(《周书·异域上·百济》)。不止于此,百济僧人还不满足于仅仅从中国输入佛法,更有人从海路转至印度取经,比如释谦益于圣明王四年(梁普通七年,526)远赴中印度求经,带回律部文五种,回国后与其他名僧二十八人一起翻译出七十二卷,成为百济律宗的鼻祖。当时的百济北有高句丽,东有新罗,三国间也不断有纠纷和战事,为了抵御北方和东方的劲敌,百济便积极地与日本发展关系,同时也将以佛教为代表的汉文化向日本传播。百济和高句丽的关系虽然常常摇摆,但相对于新罗来说,与高句丽的关系明显更为密切,所以高句丽也有不少僧人抵达日本,为佛教的传播作出了贡献。
就佛教来说,朝鲜半岛三国中,以百济和高句丽的水平较高,这是毫无疑义的。日本这个民族,在吸收外来文化方面有一个特点,就是始终坚持向自己认为最高水平的文明学习,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又不忘与之分庭抗礼。公元663年8月,在历史上发生了一场影响此后一千多年东北亚地区政治、经济和文化格局的战争,这就是以大唐、新罗联军为一方,以日军为另一方,在百济的白村江(今韩国锦江入海口)发生的一场水战,尽管日军兵力(42000人)和战船(1000余艘)的数量远高于唐军(13000人,170艘),新罗、百济各5000人,结果日军却大败,百济也随之灭亡。日本此后的国际战略迅速改变,直接向唐王朝大量派遣学问僧和留学生,向最先进的文明学习,尽管在感情上与百济、高句丽较为亲近,但是在政治和文化上已经将他们弃之脑后。有的日本学者将白村江战败后的震动,类比为后来的明治维新和二战后的情形,“是一个举国上下不惜余力地引进‘敌国’的国家体制和文化的国家行为” 。佛教是其中最重要的方面之一,日本也就拥有了“佛法兴隆有缘之国”的称号。唐代的鉴真和尚也因为日本圣德太子(574—621)的预言——“二百年后,圣教兴于日本”,和长屋王(684—729)造千件袈裟,上绣的四句偈语——“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游方记抄·唐大和上东征传》),于是毅然赴日弘法,历经十二年六次东渡,最终达成其目的。本书的书名“风月同天”也是来自于这一偈语。
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所藏正德五年
无论是思想、宗教还是文化的传播,在东亚都依赖于书籍的传播,汉字就是这些书籍的媒介。既然是书籍传播,就必然关乎书籍的阅读。在东亚的日本和朝鲜半岛,就发明了一种“训读”的方式:一方面是将汉语的语序更改为符合日语语序的读法,另一方面,也将汉语的意思传达出来,获得训诂和翻译的效果。日本江户时代的儒者荻生徂徕写过一本《译文筌蹄》,里面说了这么一番话:“这里的学者用日语来阅读汉籍,号称‘和训’,取自训诂的意思,实际上就是翻译。”又说:“按照这里的阅读方法,顺着读或倒着读,回环流转,一定要改变中华文字的习惯来迁就日语的习惯,一读就理解了,若不理解就不能读。所以称之为‘和训’是非常恰当的,学者也因此容易读书和理解。”所以在中国叫“读书”,在日本就叫“看书”,原因就在于“一涉诵读,便有和训,回环颠倒”。讨论东亚汉文世界的形成,“训读”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这个问题也是日本学者非常关注的,有过不少论著。一般来说,他们都认为这种伴随着原文阅读和训诂翻译的方法是日本独创的,从公元八世纪末九世纪初的奈良朝末期到平安朝初期,就有训读材料保存至今,涉及佛经、史书、书仪、文集等。但也有学者指出,“训读”是从佛经汉译的过程中得到启发而形成的。 我们也来看两个例子,一个是宗密《圆觉经略疏抄》里的说法:“西域的语言都是倒着说的,比如‘钟打’、‘饭吃’、‘酒饮’、‘经读’等等。所以翻译的人要先将梵语变为汉语,然后回转语序以符合汉语习惯,比如‘打钟’、‘吃饭’等。”再如慧琳《一切经音义》也说:“播啰弭多(就是波罗蜜多),翻成汉语是‘彼岸到’,现在回转为‘到彼岸’。”尽管荻生徂徕对于“训读”多有异议,但这种方式对于阅读和理解汉籍不失为一种“捷径”,虽然有可能“走样”。有不少日本人(包括古代的朝鲜半岛学者),虽然不会讲汉语,但是通过“训读”的方式理解古典,在学术上提出了自己的创见,有的学者因此强调其长处。而且引人瞩目的是,在法国的研究生院中,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开设了“古汉文”讲座,其中就有讲授“日本式古汉文训读方法的课程” 。这么看来,佛教影响的广度和深度真是不容小觑啊。
要是讲到文学,主要的是汉文学,也就是用汉字撰写的作品,堪称东亚汉文化圈的一道美丽风景。在中国以外的汉文化圈中,留下的汉文学作品也堪称汗牛充栋。文学的观念、作品的形式和风格,也可以说主要以中国文学为核心。日韩两国的汉文学风尚,一般来说,相较于中国,大概要推后一二百年。这是朝鲜时代和日本江户时代的文学批评家共有的认识,比如李德懋(1741—1793)说:“大抵东国文教,较中国每退计数百年后始少进。”(《寒竹堂涉笔》卷上)他说朝鲜半岛的文学风气,在被看作时尚的时候,往往在中国已经衰退并且遭人厌烦了。日本的江村北海(1713—1788)也说,日本和中国相距万里,又被大海划分,所以文学风尚总是在那儿开始衰退,然后才在这儿兴盛。“其后于彼,大抵二百年。”(《日本诗史》卷四)这个概括,大体上还是能够成立的。我们看日本最早的两部文学总集一,部是汉诗集《怀风藻》,成书于天平胜宝三年(751);一部是和歌集《万叶集》,成书于八世纪后半叶。如果概括一下《怀风藻》的文学特色,诗风上完全沿袭了齐梁、初唐的作风,题材上多以侍宴、应诏、宴集、游览为主,不出《文选》的范围。具体说来大致有五点:第一是五言诗居多,有110首(现存作品总数是117首);第二是八句成篇者多,有73首;第三是诗歌当中多用对偶,仅有两首诗中未涉对偶;第四是声律还不够谐和,尚不能称为纯粹的近体诗;第五是押韵有惯例,多用平声韵,平声韵中又多用真韵。 即便是对偶,比如释弁正《在唐忆本乡》的“日边瞻日本,云里望云端。远游劳远国,长恨苦长安”,这种句法就是流行于齐梁、初唐的“双拟对”,如何逊《咏风》的“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之类。所以《本朝一人一首》中说:“《怀风藻》中才子唯慕《文选》、古诗,而未见唐诗格律之正。”这个评价还是合适的。《万叶集》是一部和歌集,在当时的日本,还没有创制出假名,所以是借用汉字来表达的。这些歌人都有较好的中国文学修养,特别是对于《文选》和《玉台新咏》,他们都是非常喜爱的,加上佛教无常观的影响,所以在《万叶集》中,也就弥漫着“悲哀”和“风流”的调子。
《怀风藻》钞本
上图为金泽文库所藏古钞本《白氏文集》。下图为大阪府立
据说在平安时代的菅原道真(845—903)就已经有了“和魂汉才”的观念,不管怎么说,日本在面对中国这一文化先进大国的时候,往往具有文化本位的立场和分庭抗礼的姿态。比如当时的名僧兼歌人的慈圆法师,曾经和当时最有名的歌人藤原定家(1162—1241)合作,把白居易的一百首诗翻译成和歌,即《文集百首》。由于白居易在当时的影响巨大,所以讲到“文集”,指的就是《白氏文集》。慈圆在“跋文”中说:“如果中国诗的风吹过来,就用和歌的波返回去。”即便在纯粹的汉文学作品里,也隐然有这种情形,日本的知识人根据自己的实际需要选择学习和效仿的对象。同样是白居易的诗,日本人欣赏的不是白居易自己最为看重的讽喻之作,而是其感伤和闲适的部分。《文华秀丽集》虽然也模仿了《文选》,但在分类方面,就增加了后者所没有的“艳情”和“梵门”。《济北诗话》是日本文学史上第一部以“诗话”命名的著作,但其作者虎关师炼(1278—1346)并不完全以中国诗论为金科玉律,总是努力想表达一些异样的声音,这种批判的声音到了江户时代古贺侗庵(1788—1847)的《非诗话》达到了顶峰,以至于持论近苛。而到了明治维新时期,日本文人又一次作出重大改变,由“和魂汉才”转换为“和魂洋才”,以英美文学为追求鹄的。用吉川幸次郎的话说,当时的文化人,“对西洋文明的一颦一笑都十分敏感” ,文学风气当然也就随之而变了。
与日本的情形相较起来,朝鲜半岛文人对中国文学的学习就更为投入,成就当然也更为高超。作为韩国汉文学鼻祖的崔致远,十八岁就在唐朝一举及第,成为“宾贡进士”,回国时,著名诗人顾云以诗送别道:“十二乘船渡海来,文章感动中华国。十八横行战词苑,一箭射破金门策。”予以很高评价。到了元朝,更多的高丽人到中国应举,其文章诗赋自然与中国人没有多大差别。明代派往朝鲜的使臣,往往精选擅长文章之士,朝鲜方面负责接应的人员,也都是能文之人,这些外交场合的唱和之作,后来编成了二十多种《皇华集》。朝鲜半岛保存至今的汉文学作品极为惊人,仅《韩国历代文集丛书》就收录了从新罗时代到朝鲜末期近四千种文集,这还远远不是其全部。
日本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所藏朝鲜版《皇华集》 |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朝
由于其汉文学水平较高,中国人最晚在北宋时代,就开始称高丽为“小中华”,这也成为他们引以为豪的一个名称,渐渐地演变为其自称。而要无愧于这个称号,就贵在文章。为了综合显示自己国家在文学方面的成就,朝鲜时代初期的徐居正(1420—1488)就编纂了一部总集——《东文选》一百三十卷。在序文中,徐居正自豪地说:“我东方之文,非宋元之文,亦非汉唐之文,而乃我国之文也,宜与历代之文并行于天地间。”他所说的“历代”,指的就是中国的汉唐宋元,东国的作品是可以也是值得与之“并行于天地间”的。朝鲜半岛的汉文学作品,与中国文学的关系非常密切,在题材的选择、主题的提炼、风格的类型、艺术的追求等方面,几乎都能找到中国文学的蓝本。但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的,恰恰是“大同”中的“小异”。用朝鲜时代赵龟命(1693—1737)的话说,是“相类之中又有不相类者存”。若是把同属汉文化圈中的日本汉文学放在一起比较,这种差别就更为显然。
比如说,杜甫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典范,同时也是东亚文学史上的典范,可是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其典范地位的形成方式、时间和文学意义却是不尽相同的。在中国,杜诗成为文学史上的最高典范是在北宋形成,其形成方式是经由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文坛巨擘的大力表彰,其文学意义既有思想上的忠君爱国、“一饭未尝忘君”,也有艺术上的“集大成”、“诗史”、“点铁成金”。综合而言,就是“诗圣”,蕴含了道德和艺术两方面。而在朝鲜半岛,杜诗典范地位的确立是经由朝鲜时代帝王的主导形成的,不仅依赖王室的力量组织刊刻、翻译、注释杜诗,而且许多国王直接在序跋中表彰杜诗,甚至亲自编纂选本。所以杜诗在朝鲜半岛的地位无与伦比,在整个东亚文学史上获得了最高的持久的荣誉。所以申纬(1769—1845)在其论诗绝句中说:“天下几人学杜甫,家家尸祝最东方。”历代读杜、拟杜、集杜者不胜枚举,读杜诗至千遍者常见于记载,甚至女性、和尚对杜诗也有出乎寻常的热衷。至于日本,杜诗在历史上一直没有成为最高的典范,直到二十世纪通过著名学者的反复阐扬,才在日本人的心目中确定了杜诗的典范地位。但在文学史上,日本人接受的杜诗,往往略去其思想道德方面的意义,强化其“风流”的一面,无论是醉归还是贫穷,他们都可以从中提炼出“风流”的意味。日本文学素来有“脱政治性”的特征,他们所理解的“风流”,往往是“不风流处也风流”。比如最爱在诗中使用“风流”一词的一休宗纯(1394—1481),就有“饥肠说食也风流”(饿着肚子谈山珍海味也是一种风流),又有“风流寂寞一寒儒”、“风流自爱寒儒意”等,在他们看来,哪怕是穷愁潦倒,饥寒交迫,但只要远离政治,拥有一番闲适之情,就是一种风流潇洒的姿态。五山诗僧之一的希世灵彦(1404—1489)说:“唐诗与和歌,但造文字有异,而用意则同矣。”这里的“唐诗”,既可以指他们心目中的中国诗,也可以是他们创作的汉诗。“用意则同”是指其心目中的审美底色一致,这就是“风流”、“风雅”。相反,朝鲜半岛的文学却有着极强的政治性,在杜甫这个文学典范的身上,他们看到得更多的也是与政治相关的内容。即便杜甫喝醉了酒,这个在日本文人看来是一个非常“风流”的形象,在朝鲜文人的笔下,呈现出的也还总是这样的描写:“一生忠愤太生瘦,醉面依然带泪痕”;“病眼感时空洒泪,衰容忧国谩含愁”;“莫谓宽心须酒力,醉来心思转悠悠”;“孤臣百世老蓬荜,耿耿一饭思难忘。天阍迢递叫不闻,曲江春风泪淋浪”。强调的都是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突显的是极强的政治性。
日本直入山樵画《雪中骑驴图
我们不妨再来看个例子,中国古代诗人外出,有一种特殊的坐骑——驴,历史上有很多著名的骑驴诗人,比如阮籍、孟浩然、杜甫、贾岛等。到了宋金对峙的时代,南方的陆游说“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北方的李纯甫说“蹇驴驮着尽诗仙”,诗人和驴的关系就此确立下来,并且还有了骑驴诗人的典范——孟浩然。诗人为何要骑驴?这不是选择一种代步工具,而是选择一种文化立场。骑驴就意味着不骑马,意味着坚守一种布衣传统。这样的立场传入朝鲜半岛,诗人一方面接受了这种观念,比如他们认同孟浩然的典范地位,甚至直接把驴命名为“孟驴”、“孟生驴”或“浩然驴”;然而另一方面,真正代表他们的形象的,却是另外一种坐骑——牛,所以有更多的骑牛诗人。这样一些诗句是很典型的描写:“牛背吟诗乘雪去”;“牛背哦诗野趣长”;“骑牛题咏语绝尘”;“牛背载诗人”等等。而其中蕴含的文化立场,与中国诗人之骑驴是一致的。为此,朝鲜文人写下多篇的《骑牛说》、《骑牛歌》、《骑牛赋》等,突出了骑牛与骑马,也就是在朝与在野、出与处、仕与隐的对立。与中国文学比较起来,那种对立的紧张度还更有所加强。但是在日本文学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的作品中,诗人或骑驴、或骑马,似乎并无一定,而且无论骑驴、骑马,对于诗歌创作并无任何妨碍。概括起来,可以归纳出两项特征:其一,虚构。日本诗人写骑驴,虽然也颇为多见,但事实上,日本本土并不产驴,偶尔一见,也是从外国“进口”的,绝无日常使用之可能。江户时代的菊池桐孙(1772—1855)在《五山堂诗话》中指出:“诗中铺叙不可失实,今日作者,殆不胜其病。”在列举的各种现象中,就有“驴我所无,而屡言不置”之弊,这种失实的虚构代表了日本文人对中国文学的模仿。其二,解构。这是一个更为重要的特征。无论在中国还是朝鲜半岛,和骑驴、骑牛相对立的是骑马,但是在日本文学中,这种对立消失了。万里集九(1428—?)写过一篇文章,引用了西竺谚语:母驴和公马相交所生为驴马,母马和公驴相交所生为马驴。“孟浩然所跨者,是马驴乎哉?是驴马乎哉?”其结论应该是“不涉高下等差”,马未必胜驴,驴未必不如马,甚至可以合二而一,或为驴马,或为马驴。追究其根源,也还是与文学中的政治性因素的多寡有关。
从以上简短的介绍中可以看到,一方面,历史上的东亚世界属于同一个汉文化圈,人们内心的感受方式、道德观念、知识结构等,往往是根据某些基本原则而展开。但是另一方面,这样的一个共同的文化圈,里面的声音却是喧哗的。彼此之间既有相互交流,也有相互刺激,所以在其内部,也拥有着丰富的内涵。下面,就让我们以汉字、儒学、佛教、文学为基本切入点,进入迷人的东亚文明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