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回家了,那场面是如此宏大,家乡的父母官居然亲自跑到城外来接他,这让他受宠若惊。他的家乡在张士诚的势力范围内,虽然现在张士诚归降了蒙元,但是,地方官员没有一个被撤换。
沈万三看到父母官来迎接自己,赶忙从马车上跳下来,紧跑几步迎上去,躬身拱手道:“周大人,怎么能劳烦您老亲自来接我这个晚辈,再说了,我这一介白丁……这可怎么说得过去!”父母官姓周,叫周链,此人天生口吃,本是当地的一个豪强,六十几岁了,靠巴结混了这么一个小官儿当。他当然知道沈万三如今的地位,凭他的人脉和财力,想扳倒自己这个芝麻官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同样的道理,想要自己升官发财,也是弹指一挥间的工夫,只要他在苏州那些显贵面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就什么都有了。
“话……话……话好……好好说,沈……沈……老弟是诚王面前的大红人……”一口气说出几个连贯的字,周链憋得一脸通红,一肚子肉麻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沈万三一点都不介意,亲热无比地拉着周链的手,笑道:“我不管在谁面前是大红人,您老都是我的父母官,我在您面前,怎么敢托大?来来来,让我找个地方,好好跟您老说说话。”
周链看沈万三这么给自己面子,心中大乐,一口气顺过来,笑道:“晚上……鄙……鄙人在家中设宴,给……给……”“给你接风洗尘”这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沈万三赶紧替他说道:“请也是我请周老您哪,不过,既然周老都预备下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晚上,我一定来讨一杯酒喝。”
两个人拱手分开,各自上了马车,沈万三先回家,晚上再去周链府上喝酒。
沈佑如今成了周庄乃至昆山最财大气粗的人物,他早已不再理会家里有多少田产,佃户有没有少缴租子这等闲事,对他来说,这些产业都算不得什么,只要给远在苏州的儿子捎句话,多少银子拿不来?甚至,不经过儿子,他这个沈家老太爷的身份,在沈万三各处分号转上一圈,吃喝玩拿,一年的开销都有了。所以,他现在就是在自己那座大宅邸里享受。为了让老爹安度晚年,沈万三专门从苏州请来一个戏班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伺候沈家人听曲。那时候,曲艺还非常简单,尤其南方,只是在江南流行的吴曲,一个戏班子里只有七八个人,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自从沈万三把三个儿子和一妻一妾送回来之后,沈佑每天看着沈万三和沈贵的几个儿子念书,心里愈发满足。不过,他对沈万三请的那两位老师,却是一百个看不顺眼,觉得他们对自己不客气不说,管教孙子也太严格了,但很无奈,自己也无权干涉。
沈万三的马车来到大宅门口,一家老小早就等在那里。从车上下来,大儿子沈荣、二儿子沈旺、三儿子沈茂,依次行拜见礼。沈贵也等在门口,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说:“快点给三伯行礼。”两个儿子赶紧跪下来行礼,沈贵也躬身行礼。沈万三不去抱自己的儿子,却把沈贵的小儿子抱起来,笑道:“汉杰又长高了,呵呵。”沈贵的两个儿子,老大叫德昌,老二叫汉杰。沈万三又对众人道:“都起来吧,咱们进去。”
现在他是当地望门,沈万三不敢缺了礼数,放下儿子,就跑到老爹沈佑的屋里,给他请安。沈佑正坐在大厅里等儿子,看到沈万三进来,他站起来,笑道:“万三回来了呀。”沈万三赶紧给沈佑磕头,说道:“父亲大人安好,儿子回来了。”然后又去拜见了母亲,沈母身体一直不好,最近已经不能下床。等家里人都见过了,沈万三才来到大厅。
“爹,我回来,是想翻修咱家的宅子,然后再修一座祠堂。”沈万三道。沈姓在周庄不是大姓,沈佑带着一家老小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有一两户姓沈的人家,经过几年的迁徙繁衍,现在有三四十家。因为人口不多,所以至今没有一座沈氏祠堂,这对当时极其重视宗祖观念的人来说,是有一定心理期待的。
“好,要修就正正经经地修一个!”沈佑大声道。沈贵也道:“这个主意好,有了祠堂,咱们老沈家才算是在周庄扎下了根!”
当晚,沈万三进了县城,在周链的洗尘宴上,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周链大为赞同,在座的乡绅贤达一个个称颂沈万三,一时之间,什么“功在桑梓”“千古留名”的话,盈耳不绝。
不一会儿,一个乡绅借着敬酒的机会对沈万三说:“沈三爷,小老儿今天就卖了我这张老脸,向你提个事儿。我们那儿除了水道,还有一座古桥,是南宋时候建的,因为年久失修早已不能使用,还有人从桥上掉下去淹死过,族里年年筹资说要修,但是,因为兵祸不断,族人年景欠收,总是不能如愿……”沈万三没等他把说话完,就大手一挥,说:“自古道,修桥补路是积阴德,老哥给我这个积阴德的机会,我巴不得呢。银子要多少,我都出了!”
这个口子一开,借着酒劲儿,有三四个也提出“借银子”为族里办事的要求,都是公事,也算是善事。沈万三来者不拒,一一答应。一个月之后,沈万三为昆山修建了二十多条大小桥梁,修路和扩宽水道各一条。一时之间,沈万三本来就大的“财名”更大了,整个昆山人人都知道沈万三是“财神爷”,家里有花不完的银子,有关他那神秘的聚宝盆的传说,也开始不胫而走,成了尽人皆知的事情。这样一来,沈万三身上就笼罩上了某种神秘色彩,甚至有传说,他就是财神转世下凡。
对于种种传说,沈万三从不解释,就算有人当面问起,他也是避而不答,就让他们传去,传得越邪乎越好。
沈氏祠堂的修建开始了,祠堂的规模在周庄乃至昆山来说,都是十分宏大的。前后三进,有六间大厅和若干厦屋,前面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大堂,后面是族人聚会议事的地方,最后面的一座大堂,沈万三准备用来做本地的私塾学堂。
按照旧惯,私塾学堂一般是族里几家或几十家人共同出资,延请名师来执教,地点当然就在族里的公产——祠堂里了。当然,学生也都是这些出资人的子孙。一般都是族长或同族同姓中比较有威望的人带头做这些事,现在沈万三在当地的威望,无人能及。
祠堂修建了几个月,沈万三每天都要来工地监工,似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上面。其实,他一直在关注着各地的局势,每隔几天苏州方面就会来人,告诉他生意上的事情和苏州的政局,全国各处分号一旦有处理不了的事情,也会派人或写信来请示他,他就在小小的周庄遥控着自己的商业帝国。在他制定的用人制度中,各处的掌柜并不是最大,身边总要配上一个管事,两个人互相牵制,每个人都直接对他本人负责,随时可以写信和他联络,而且各处的掌柜只要把生意做好,盈余多了,他拿到的银子也相应地按照比例提高,这无疑大大增加了掌柜们的积极性,所以,在他的治下,各处生意不仅没出什么乱子,反而每年的盈利都在增加。
祠堂修建完成,沈万三正准备好好地办一个仪式,把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迎进祠堂,周链带着几位乡绅,敲锣打鼓地给沈万三送了一块功绩碑,上面大书特书他最近做的种种善事。沈万三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热情地感谢了周链一番。
送走了周链,沈万三就把那块功绩碑放到了祠堂后面最不显眼的地方,而且说:“这东西看着多脏,这都是我用银子买来的。”
沈万三把沈氏所谓的列祖列宗名号从家谱上一一找出来,然后请人制作了牌位,按照世系顺序迎进了祠堂。在这天,周庄乃至昆山,许多沈氏族人都赶来,参加这一庄严的仪式。列祖列宗的牌位下面,是整猪整牛等三牲供品,沈氏族人磕头行礼。待礼仪完了之后,沈万三走上前来,先对着牌位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对族人们道:“从此之后,我沈氏族人在这里,就算是落地生根了!”说着,他不禁有些感伤,鼻子一酸。
几名老者忽然跑出来,一起跪在沈万三面前,磕起头来,沈万三赶紧拉起来。一个老者垂泪道:“万三老爷,我老沈氏能有这么大一个祠堂,能安放列祖列宗的灵位,大伙儿逢年过节,有个拜祭烧香的地方,这都多亏了你呀!”
沈万三也有些感怀,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沈万三能有这个机会,为我们族人尽一点绵薄之力,也算我这辈子做了点事!”说着,他大为感慨,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决定修建祠堂是多么重要的决定,因为一下子就买来了人心。
仪式结束之后,沈万三带着族人来到了后院,这里是准备用来做本乡蒙童启蒙读书的地方,墙上贴着一面大大的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石刻拓片侧身像,大厅正中供奉着孔圣人的牌位,下面排放着三牲供品。
沈万三看着众人,道:“日后这里就是族里孩童上学读书的地方……”随即又稍稍提高声音,大声道:“……私塾里的一应花费都由我一力承担。各位族兄,只管把儿子送来读书就好,桌椅板凳也不用拿,明天我就派人去买,还有笔墨纸砚等等,也由我来出。当然了,咱不能就让沈姓族人一姓来,外姓的想来我也不拦着,和本族本姓的一样待遇,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人群里,忽然有一个响亮的声音,沈万三拿眼看去,不禁一呆,居然是崔元和李荣庭。他们是自己花重金请来,给三个儿子教授学问的,只是这两位生性孤傲,平时把他这个东家不怎么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沈万三就是一个土财主,唯一不同的是他更精明一些,但是,两个人还是不怎么瞧得起满身铜臭的商人,为了糊口才答应了这份差事。
“东主,你今儿可真是让我俩大开眼界了呀!”刚刚叫那一声“好”的就是李荣庭。他快步走过来,和崔元一起对沈万三深深一揖,崔元感慨地道:“往日我和李兄,就觉得东主是一个劣豪,说一句话不大恭敬的话,是没怎么把您放在眼里。可是,今日东主做的这件事让我们惭愧不已……”
李荣庭打断崔元,大声说:“东主修祠堂,是好事,祖宗要敬,可是,一家一姓的兴衰不能总靠着上辈人,靠的还是十几岁的蒙童!东主把那银子用在了让孩童开蒙读书上,这真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更难能可贵的是,外姓人也能受惠……我李某人空有济世的抱负,年过半百了却还是一事无成,没有为百姓做一点事,万万不及东主……”说着,他满脸的惭愧。
崔元又道:“东主,我和李兄决议在此承当执教,为贫苦的百姓做点事,也算没有白读圣贤书。家里的三位少爷,我和李兄轮流教,绝不误了小少爷的学课。”李荣庭也求沈万三让他们在这里给远近居民百姓的孩子教书。
“行啊,我看不如让我那老大老二也来这里读书,两位先生有空了呢,再在家里教教他们。他俩也是老沈家的人,和大家一样,凭什么别人的孩子能来这里上私塾,他俩就不行?让他们来,事情就这么定了!”沈万三道,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透着无比的亲切,冲淡了沈万三做这些事情是为了炫耀富贵的想法。大家都觉得他是真心真意想为家乡父老做点事情,一下子,他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
回到家里,褚嫣然听说要把儿子送到外面去读书,一百个不放心,怎么能把自家的孩子放到外面和那帮野孩子厮混?翠茹也觉得不好,但是,她更有心计,想劝阻沈万三,但是又不想自己出面,就挑唆褚嫣然去找沈佑,让老太爷出面。
“我和咱爹想的一样,荣儿旺儿都不能去外头读书,就在家里读,不说那帮野孩子把他俩带坏了,就说打起来闹起来,磕着碰着的可怎么好?”褚嫣然对沈万三道。沈佑也道:“说的是,咱家花银子请来的先生,教别人家的孩子就不错了,为什么还牵带着自家的孩子去受苦?”
沈万三默默听着,等大家都不说话了,他才道:“从小就应该让他们学点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无论多大的学问,不懂得和人相处都没用。我就是让他们去混去闹,在家里囚着早晚成少爷羔子,我不想咱们家也出一个刘轼……”说到这里,他看了眼一旁的沈贵,沉声道:“让你家的也去吧,这对他们有好处。”
沈万三在老家躲了一年多,大部分时间,他在督建自己在周庄的豪宅,这座宅邸不同于一般的庄园,采取了分散式的结构,分作三部分,从周庄的东面一直排列到周庄的西面(《周庄镇志》载,“万三住宅在焉西北半里许,即东庄地及银子浜,仓库、园亭与住宅相互联络……”),贯穿整个周庄,也可以算作是三座大宅,每座宅邸有大小房屋七十余间,成为昆山最大的府邸(今天周庄的“敬业堂”即大名鼎鼎的“沈厅”,是沈万三后世子孙沈本仁于清乾隆七年修造,规模宏大,为江南盛景。沈万三所建宅邸仅存的一点遗迹毁于“文革”,后为当地政府重建)。
这个工程一年时间远远不能完工,沈万三正好想躲在老家,避开波诡云谲的时局,他看得出,张士诚早晚还得反,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是,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不过,不是张士诚反了,而是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