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年 8 月 26 日,我带着两个超重的大行李箱,跟努力憋住眼泪的妈妈紧紧拥别,登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从那一刻起,家变成了一个歇脚的驿站。 18 岁的我正式开始了一个人求学闯世界的征程。
13 个小时跨越北极的飞行把我带到了纽约肯尼迪机场。这还不是旅途的终点,我仍需再坐两小时巴士到 100 公里外的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那里是耶鲁大学的故乡,是我要生活四年的地方,直到 2013 年初夏。 2008 年我第一次到耶鲁时,还是一名憧憬着考上这所大学的中国普通高中生。如今,载着我去往耶鲁的白色巴士没有变,而我已经是那里的一名本科新生了。我心中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满溢的期待和斗志。
我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耶鲁,对耶鲁校园已不陌生,但大学最初的两周,我还是被明显的 cultural shock ( 文化冲击感)和离家万里的孤寂感重重包围。
到达耶鲁时已是晚上近九点,此时正是北京的上班时间。在路上熬过了一个通宵( 按北京时间算)的我,艰难地把两个大箱子一口气拽上了宿舍所在的五楼。耶鲁分给我一个宽敞的单人间,这不是每个大一新生都有的福利( 大多数新生会住在双人间)。但在没有整理和入住之前,这里一点人气也没有,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一套桌椅、一张床和一个脑子正发蒙的我。
没有被褥和枕头,我直接垫着衣服和毛巾横倒在了床上。感觉昏睡了一个世纪以后,时差带来的头痛把我弄醒了。迷迷糊糊中的我下意识喊了一声:“ 妈妈,几点啦?” 没有收到早上一贯会从客厅传来的回应,只有四周一片死寂的静和远处零星的夜半鸟鸣。用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地球的另一端了。 I am all by myself now. 一看时间,凌晨 1 点,原来我才睡了四个小时。在中国的妈妈,现在该吃完午饭了吧?
从小到大,我虽然很独立,也曾多次独自走南闯北,可真正意义上离开相依为命的妈妈,这是第一次。想家的感觉第一次袭来。已经是 18 岁大男孩的我竟然也想妈妈、想家了。与其说想,不如说是一种分隔两地的牵挂。妈妈还好吗?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是否也在挂念着我?我的一颗心一直放不下。就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我熬到了天亮。
到达耶鲁的第二天,是国际新生营( Orientation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s ,简称 OIS ) 的开营日。这是耶鲁为了协助国际学生更快地适应学校而专门组织的活动。几天的活动期间,由大四学生担任的辅导员们会带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新生熟悉校园和纽黑文市的建筑与设施,完成买家具、办电话卡等各项琐事,当然,还会通过各种 team building/bonding events ( 团建活动)帮助新生在开学前交到在耶鲁最初的好朋友。我这一届的 100 多名国际学生大多都参加了 OIS 。
那时我的英语听力还欠点火候。按我自己的话说,是“ 我的耳道只能接收到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两种声波,对其他口音一概无法‘ 读取’” 。而 OIS 营里的口音可谓包罗万象,天南海北的口音应有尽有。尤其是来自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同学不但发音晦涩难懂,语速还极快。跟他们闲聊时,我好几次被南亚友人们弄得云里雾里。更郁闷的是,他们还特别喜欢用英语开玩笑活跃气氛。当几个印度同学笑成一团时,站在一旁的我却完全听不出笑点,只得尴尬地陪着“ 呵呵” 。即使我的托福听力接近满分,初到美国熔炉,我也得从头适应千奇百怪的发音。
雪上加霜的是,我从小到大学习的是“ 正统” 英语,托福和 SAT 里考的也都是“ 高级” 英文,几乎不涉及生活中的习语和俚语。所以,初到美利坚的我在俚语方面算是半个文盲,也由此引发了一场笑话。
一天下午, OIS 辅导员们组织新生玩一个叫“ Never have I ever ... ”( 我从来都没有做过……)的游戏。游戏规则是,所有人站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只留一人在圆圈中央。开始游戏时,站在圆圈里的人说一个以“ Never have I ever ” 开头的他曾做过的事情,比如“ Never have I ever watched a Hollywood movie. ”( 我从来没看过好莱坞电影—— 但实际上他看过)。所有看过好莱坞电影的人( 包括他自己)需要在话音刚落时离开自己站的地方,跑到因人移动而出现的圆圈空缺处站定;所有没看过好莱坞电影的人则原地不动。这样,总会有一个慢了半拍的人找不到空位,他就得到圆圈中央再说一个“ Never have I ever ” 的事情,开启下一轮“ 奔跑” 。
一开始大家还比较正经,说的都是很正常的事,比如去过欧洲旅行、吃过榴莲、读过莎士比亚的作品等等。玩了几个回合后,一些家伙逐渐变得“ 奔放” 起来,好几个人说到了跟恋爱相关的“ Never have I ever ... ” 。这倒也好,反正那时的我还没谈过女友,一直站着不动不就得了呗。
这时,上轮没占到空位的一个意大利男生来到了圆圈中央,还没开口就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他会说什么“ Never have I ever ... ” 呢?“ Never have I ever hooked up with someone from Harvard! ” 浓重的意式口音配上一个我来美国前从没听过的俚语,奠定了我接下来的“ 悲剧” 。
Hook up with someone 是个“ 意味深长” 的词组,也是荷尔蒙爆棚的西方年轻人经常挂在嘴上的时髦词之一。 Hook 原意为“ 钩子” ,但和 up with someone 组合在一起时,就变成了“ 钓上某人” 的意思。而“ 钓上” 的含义,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可以指“ 接吻” ,还能暗示“ 一夜情” 。
对 hook up with someone 一无所知的我,直接将其听成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的 look up to someone ( 尊重 / 敬仰某人)。 Looked up to someone from Harvard? 敬仰过来自哈佛的某个人?我很佩服 Facebook 的创始人马克· 扎克伯格,而他曾在哈佛读书,所以我符合这个口令的条件咯—— 得跑起来!我迅速拔腿开跑。
刚跑了一秒,我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像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只有发口号的意大利男生朝我的位置飞奔了过来。什么情况?难道没人崇拜来自哈佛的任何人吗?这怎么可能?我还在心里暗暗反问。与此同时,人群中开始发出了起哄和惊叹。
“ Wow, Leo! That ’ s intense … ”( 哇噻, Leo ,这太强悍了……)
“ Wait what?? Leo? Gosh …”( 等等,什么? Leo ?天呐……)
而我也被大家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直到游戏结束后才从强忍着笑的大四辅导员那里得知了“ 事情的真相” 。“ 外表正直的 Leo 跟哈佛学生 hook up 过” 瞬间成了那天 OIS 营的大新闻。而我纵使有十张嘴巴,也无力澄清了。
OIS 闭营那天也是美国本土学生到达校园的日子。每个国际学生都期待着和美国同学见面,我也不例外。我陆续认识了自己最早的三个美国朋友,三个超级精英: Josh 、 Richard 和 Andy 。
Josh 来自纽约上东区一个富裕的犹太人家庭。他不但脸庞英俊、身材健美,还是远近闻名的少年音乐天才, 12 岁时就在纽约卡耐基音乐厅开过钢琴演奏会,更玩得一手好吉他,拥有一支乐队,自己作曲填词了近百首流行歌曲,发过数张专辑。他用做音乐得来的收入成立了一支公益基金,长期资助西非贫困儿童。
Richard 来自芝加哥,拥有德、法、意、俄四国血统,是个聪明绝顶的混血学霸。他曾带着自己发明的机器人代表美国队参加青少年科学界的奥林匹克竞赛—— 英特尔科技工程大赛,并进入前五名。 Richard 还进入过伊利诺伊州高中数学竞赛的前三名。
Andy 来自加州的阳光海岸,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考神。从 SAT 到八门 AP (Advanced Placement ,美国高中资优生参加的大学水平的课程)考试统统获得满分。他还曾跟着从事生物研究的父母去印尼爪哇岛和巴西亚马孙流域的热带雨林考察。
除了这三位大牛,开学那几天我一次次被耶鲁学生的履历震撼:有在奥运会击剑比赛中得金牌的,有出版过好几本畅销小说的,有音乐剧演员,还有油画家。当然,更有数不过来的全校第一名……
初来乍到的我跟 Josh 、 Richard 和 Andy 聊天时,常感底气不足。不管谈论什么话题,这群美国本土的耶鲁新生们好像永远自信满满,声如洪钟,侃侃而谈。更让我有压力的是,他们丝毫不会因为我是英语非母语的留学生而把语速放慢或让我先发表意见。有时唇枪舌剑起来,我甚至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只得在一旁当听众,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我在耶鲁最初 14 天的关键词是“ 时差”“ 想家” 和“ 各种不适应” 。曾经的我是高中里叱咤风云的尖子生和学生领袖,如今在高手如云的耶鲁校园已没有任何绝对过人之处,甚至连参与同学间最随意不过的谈天说地,我有时都感到吃力。这种冲击感让我始料未及。面对着开学初令人眼花缭乱的课程和活动选择,我甚至变得有些沮丧、茫然,有时恨不得把自己关在空荡的宿舍里,屏蔽所有外面世界正发生着的一切和它们给我带来的压力。
我这是怎么了? 18 年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挫败的滋味。
一天饭后,我独自在房间里看了一部叫《大鱼》( Big Fish ) 的好莱坞电影。电影讲的是一位美国南部亚拉巴马州的小镇青年因为各方面的出色表现而获得镇上所有人的赞赏和喜爱。当他离家去更广阔的世界闯荡时,也曾面临各种前所未有的挑战,但小伙永远抱着一颗勇敢的探索之心,在战场上和销售公司拼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还收获了坚不可摧的爱情和友情。影片中即将去闯荡世界的青年仿佛就是开学初面对各种不适应的自己,这部电影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处境,也给了我直面现实的力量。
第二天黎明,我顺着地图指引,独自摸索着爬上了耶鲁大学城边的东岩山( East Rock ) 山顶,站在瞭望台上等待日出。 6 点多时,太阳从大西洋安静的海面升了上来,朝晖把耶鲁校园染成一片金黄,也温暖了我的心。
“ 困难和挑战都放马过来吧!正是因为有了你们,我未来四年的大学之路才不会平坦得无聊,才会越发精彩。” 望着金光闪闪的那片海,我豁然开朗,决心让自己尽快变成一条在耶鲁弄潮的“ 大鱼” 。《大鱼》和东岩山上的日出帮我一扫开学初压抑在心里的沮丧。拾起正能量的我精气神满满地投入到了令人应接不暇的大一生活中。
我忘却了高中时的各种光环,以最谦虚的姿态从零开始。在课堂讨论和闲暇聊天中,不再害怕出糗的我开始大胆 speak up ,遇到问题就追着教授和美国同学问,每天都能学到新知识, get 到新技能,再也不会闹出 OIS 营里的笑话了。我恢复了体育锻炼的习惯,每周三次打球健身,还入选了学院的越野长跑队( cross country team ) 。周末时我跟着一群高年级同学大汗淋漓地跑山踏水,晒出了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我参加了耶鲁最大的学生公益旅行组织 Reach Out Yale 、耶鲁国际关系协会( Yal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ssociation ) 下属的模拟联合国社团和耶鲁中文无伴奏合唱团,每天下课后都积极投身在这几个学生社团的活动中,日子丰富而充实。
一个月后,我终于适应了美国生活,融入了耶鲁的节奏。我固然依旧想念远在中国的妈妈,依旧觉得美国饭菜不够可口,也依旧无法听懂所有的英文段子,但我已不再被任何负能量所困扰,我已开始享受压力和挑战并存的大学生活。起码,我睡觉做梦的时候,已经开始用英文谈笑风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