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整个西北沿线的修复工作已经大张旗鼓地展开。每周都会有成批的石匠到达,他们所在省份(朝廷的各个地区争相以最大的规模向长城地带输送劳役)赠送的五彩旗帜和条幅耀眼地招摇着,但是在哪里都看不到军队的调动。蛮夷的侦察员还是像往常一样在远处疾驰而过,但是随着冬天的到来,雾气更加厚重,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清晰地将他们辨认出来,看不出是马还是骑手,以致有时候他们不像是骑着马的将士,倒像是来自什么地方战场上残缺的肢体,被狂风驱赶着成群地飞过。
眼下发生的事情让人很难理解。一开始,你可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军事演习,每个阵营都在试图通过对另一方的蔑视来展示自己的实力。但是只要仔细地分析一下,你就会发现,它们当中包含了极其不合常理的因素。我非常肯定,这是长城地区与京城之间第一次出现这样的脱节。我之前还以为它们是牢不可破地连接在一起的,不仅是我在京城当差时有这样的想法,在那之前,当我还是西藏偏远山区的一名小吏时,也是如此考虑。我当时总是觉得,它们之间互相牵扯,就像人们说到的月亮与潮汐的关系。来到这里之后,我所了解的是,虽然长城无法移动到京城那里——换句话说,它可以将它朝自己的方向吸引,或者也可以将它推向更远的方向——京城却没有力量来改变长城。它顶多能试图移动一下,就像苍蝇试图避开蜘蛛网,或是来到近前以便依偎在它的胸膛,像一个害怕得抖个不停的人,仅此而已。
在我看来,长城的吸引力和排斥力,恰恰可以解释过去两百年里中国都城的迁移——它向中国南部迁移,到了南京,尽可能远地离开长城,然后它又迁回北方,迁到尽可能靠近长城的地方,北京,这里第三次充当起中国都城的角色。
最近几天我绞尽脑汁地想找到一个更加确切的解释,来弄清楚近来发生的一切。有时候我以为这种摇摆——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直接受到与都城距离的影响。比起要用四五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的都城,较近的都城发出的命令可以更加容易地撤回——都城过远的话,撤销命令的第二辆马车要么没有追上第一辆,要么因为速度过快或是信使过于焦急而翻了,或是第一辆马车出了事故,或者它们都出了事故,等等。
昨天晚上,我们闲聊的时候(我们最喜欢的轻松聊天的一种方式,经常是在花了一些功夫将其他人的看法隐去后才开始,因此尤为可贵),我的副将断言,如果不只是都城而是中国本身想要迁移,长城绝不会有一寸的移动。“另外,”他又随口说了一句,“我说的话是有根据的。”的确,我们两个都一下子想到了,自从长城建成以来,已经有上千年的时间过去了,中国不止一次地扩张出自己的边界,把长城撇在一边,没有任何意义地将它丢弃在灰色的荒原中,与此同时,中国也以同样的次数缩回到自己的边界之内。
我记得,有个姑姑小时候曾把手镯戴在手臂上。等她渐渐变得丰满的时候,那个手镯还是留在手臂的原处,已经快要被埋在她手臂的肉里了。这件事让我想起中国发生的一些事情。长城一会儿勒紧它,一会儿又放松。到了近些年,它看起来大小正好。至于将来,谁能说得准呢?每次我看到我的姑姑,都想起她手镯的故事,这件事至今让我感到好奇。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去想,如果手镯没有被及时取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还有,极端的是,我竟然能听到它在她死后还叮当地响个不停,甚至一直松垮地挂在她骨架的手腕处……我双手拢住头部,感觉有些尴尬,竟然想象中国正在随着她手腕上琐碎的装饰一起烂掉。
夜空中看不到星星,但是月光明亮,让你有种很强的慵懒之意,以至于你会以为明天一早所有人都将放下所有的活动——那些蛮夷,那些鸟儿,甚至举国都会平躺着不动,疲惫不堪,如尸体一般并排摆放着,死气沉沉的,就像此刻我俩的样子。
我们最终知道了蛮夷统帅的名字:他叫帖木儿,人们称他为跛子帖木儿。据说他曾经发起了对奥斯曼帝国恐怖的战争,在俘获他们的国王——被人称为雷霆王——之后,拉着他游行,从大草原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很显然,不久前他已经计划对我们用兵。如今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重建长城的命令,还有这眼前的平静,我们都不知所措地称之为“谜题”,不论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无法理解国内的工作部署。在他对付土耳其的时候,这个一条腿的恐怖分子没有构成一点威胁,可如今……
昨晚返回的信使带来了让人不安的消息。在我们王朝的西部边界地区,就对着我们这边的长城,离它不到一千英尺的地方,蛮夷已经建起了一种瞭望塔,不是用砖石砌成的,而是由割下的人头垒成。那个东西对我们来说并不算高——也就两人来高——从军事的角度看,它对我们的长城也算不上什么威胁,但是那些头颅透出的恐怖,要比一百个要塞还有威慑力。虽然召集了士兵和石匠,将那堆头骨的事情向他们做了解释,告诉他们,那与我们的长城相比,还不如稻草人有效果(乌鸦还是围着它到处乱飞,这就是比喻本身要表明的意思),可是每个人,包括士兵在内,都感觉有阵阵阴风从身边吹过。“我从来没往京城寄过这么多的信件。”信使拍着他那皮革鞍囊说道。他说,大多数的书信都是军官的妻子写的,写给她们的闺中好友,诉说在这里让人难以忍受的头痛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其实就是想让好友帮忙,看看能否将她们的丈夫调往其他职位。
信使还说,那堆头骨散布的可怕气氛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以至于它一出现,就让长城的威力大大减少,之前信使曾经向神灵祈求,希望长城的修复工作在这种恰当的时机下能尽早完成。
信使讲的事情让我们每个人都十分沮丧。虽然不愿承认,但我们知道,今后我们应该用不同的眼光去审视长城损毁的部位、城墙上的裂缝,还有那些修补过却仍不牢固的地方。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出那堆头骨的样子。信使刚刚离开,我的副将就对我说了一句古语:“鸡蛋碰石头——不堪一击。”这句话中每个字的一笔一画我们都清清楚楚,这还多亏启蒙老师的戒尺——如今这法子早已经过时了。这样看来,那些头骨不过是为了对抗长城所选择的一种武器罢了。
边界附近还是没有军队的调动。一场严重的地震毁掉了所有的东西,唯独没有长城,早就听说它能应付地震的袭扰。上一次余震之后,周围笼罩的死寂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正在进行的重建工作给我的印象是,一点也不仔细,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地震前的一天,我们右面那个充当瞭望塔的建筑又坍塌了,在这之前它已经塌过两次。这让我想到,对于朝廷的不忠已经侵蚀到这座威严的宫殿了。我的副将却不这么认为。他一直以来都坚信,都城的人纵情酒色,已经深陷歌舞升平之中,哪还有人去想蛮夷和前线的存在。就在昨天,他对我说,他之前听人说起有人发明了一种新型的镜子——它比男人的阳物大上两倍。女人们在做爱之前把它们带入自己的卧室,能起到催情的效果。
唯一让我们感到安慰的是,除了几个侦察的骑兵时不时地疾驰而过,长城的另一边似乎也没有任何动静,再有就是,我们偶尔会看到小股破衣烂衫的突厥兵士。突厥人第一次出现是快到夏末的时候,我们的哨兵仓皇报告。一开始我们以为他们大概是作战部队,乔装成溃散的突厥兵,后来我们从混入其中的线人那里接到报告,原来那些人实际上是帖木儿在怵布卡巴德击溃的那些奥斯曼帝国军队的残余势力。他们已经沿着边境线游荡了好些时日了。他们中多数是老兵,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的思绪就会回到那片遥远的故土,那片土地上有他们为之奋斗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他们也许还会想起他们的巴雅塞特苏丹,他的记忆会跟着他们踏过草原,就像一道冷漠的闪电。
他们不止一次地提出想要加入长城的修复工程;在右面那个瞭望塔接连倒塌多次之后,其中一人更是十分坚持,实际上他已经私下见过我,用蹩脚的汉语告诉我,他曾经在很远的一个地方见到过一座桥,在它的一个桥墩上镶着一个人。他用手指着眼睛,发誓他的确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甚至向我要了一块纸板,说他可以在上面画出那座桥的样子。那不过是一座小桥,他说,但是为了防止它倒塌,就得为它提供祭品。那么,这么宏伟的长城要想屹立不倒,怎么能没有类似的东西呢?
几天之后,他又来见我,讲了同样的事情,但是这次,他详细地画了一张那座桥的草图。
当我问他为什么要上下颠倒地画图时,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我不知道,”他答道,“也许是因为这是它从水中看上去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前天晚上我在梦中见到的就是这样,是上下颠倒的。”他离开之后,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观察他那奇怪的草图。我盯着它看了好一阵子,感觉我都快看到那座桥开始颤动了。要么就是因为那个突厥人之前告诉我,那座桥在水中的倒影要比桥本身还让他记忆深刻?如果我可以这样说,那是从水中看事物的角度——那个突厥人说过,这种观点与常人的想法完全背离,或者说那种所谓的人类的观点。是那片水域需要将人镶在桥上来祭祀(至少,传说是这样)——就是说,将一个人处死。
那天晚上稍晚一点的时候,月光斜斜地照在城墙上,时不时地显现出人影的形状。“该死的突厥人!”我暗暗地骂了一句,心想一定是他在我的脑袋里搅起这么恐怖的影像。我突然想到,那座上下颠倒的桥,也许正是此时这月光下的世界中善与恶在不断涌现的一个缩影。极有可能的是,朝廷之间的确就是在用那样的方式传递消息——那信号早在几百年前或是几千年前就在宣称,他们派出的使团即将带着他们用黑蜡封好的信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