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谋杀的话——为什么没有更多的消息呢?如果不是谋杀的话——为什么又有这么多流言蜚语呢?弗雷德莉卡·塞尔斯小姐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对此不置可否。她拒绝就她哥哥是如何死亡的这一问题给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暗示。两天前,五月三日的夜里,格兰顿·塞尔斯在他圣芭芭拉的豪宅过世。那天傍晚,他和某位著名的——著名得不得了的——影星一起用了晚餐。我们只知道这些。
“很抱歉我们无法为您揭开更多真相——但是如果您还没有想到的话——我们可以帮您指出案件的一些疑点。我们都很好奇五月三日——晚餐结束后,这位目前尚无法确认身份的著名影星到底去了哪里,或者自从在那个晚上消失之后,她到底都去过哪里。而且如果——像弗雷德莉卡·塞尔斯小姐所一直坚称的那样——整个事件没什么值得议论的地方的话,为什么一直都有传言说这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和韦斯特的这位石油之王的死有关呢?假如有人能因此而独霸韦斯特王国,继承格兰顿·塞尔斯死后数以亿计的遗产的话,这个人只能是——弗雷德莉卡小姐。
“另外一则消息,很多读者打电话来询问凯伊·贡达的下落。这位银幕丽人已经两天没有回过她在好莱坞的家,制片工作室的大亨们也拒绝评论她离开的原因和她现在的去处。有些人甚至怀疑,这些所谓的大亨们其实也一无所知。”
《洛杉矶通讯》的总编把脚跷在欧文·庞特的写字台上。欧文·庞特给《洛杉矶通讯》写一个名叫“零七八碎”的专栏。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身材肥胖,坐着的时候基本就像是抱着他的肚子。总编把嘴里叼着的笔从右嘴角挪到了左边,然后问道:
“咱们说实话啊,欧文,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对天发誓,我是真不知道。”欧文·庞特答道。
“他们在找她吗?”
“我还是那句话,对天发誓,我真不知道。”
“他们有没有在圣芭芭拉起诉她?”
“还是那句话。”
“你那些警察局的哥们儿是怎么说的?”
“这个问题,”欧文·庞特说,“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没法登在报纸上。”
“你并不认为是她干的,对吗,欧文?见鬼,她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
“我想不到什么原因,”欧文·庞特说,“可是,凯伊·贡达的所作所为,哪一回需要什么原因呢?”
总编拨通了莫里森·皮肯斯的电话。
莫里森·皮肯斯两米高的身躯仿佛一根骨头都没有,他竟然还能站在那儿,而不是瘫作一团,实在是个奇迹。奇迹还发生在他嘴里叼着的香烟上,因为他就含着烟嘴的那么一个小头儿,烟却只是颤抖着而没有掉落。他肩上披着一件大衣,大衣居然没有滑下来,这大概也是一个奇迹。他戴的鸭舌帽帽檐朝上,就像是骷髅头上顶着一个光环。
“你去跑个腿儿,去一趟法罗制片工作室,”总编说,“然后看看能发现点儿什么。”
“凯伊·贡达?”
“要能撞见凯伊·贡达就最好了,”总编说,“实在不行,就打探打探她目前身在何处。”
莫里森·皮肯斯在总编的鞋底上擦燃了一根火柴,但仿佛立刻又改变了主意,便把火柴扔进了垃圾桶。他拿起一把剪刀,开始挖大拇指指甲缝里的脏东西。
“对了,”莫里森·皮肯斯说,“我是不是也应该调查一下是谁杀死了罗斯坦
,或者去搞搞清楚有没有来生?”
“午饭前必须到那儿,”主编说,“看看他们怎么说,尤其要注意他们回答的细节。”
莫里森·皮肯斯即刻前往法罗制片工作室。他驱车经过了那些拥挤的街道,街道两旁的店铺仿佛在阳光下被晒干了,落满尘土的橱窗玻璃已经膨胀得快要爆裂。在这些橱窗的后面,正是那些人们昼思夜想的东西:镶着人造钻石蝴蝶的礼服裙、草莓酱罐头、番茄罐头、墩布、割草机、冰淇淋、阿司匹林,还有最近很受欢迎的治疗胀气的药。人们从这些东西边上匆匆走过,疲乏无力,表情麻木,汗湿的头发紧贴在滚烫的额头上。看起来,最为悲惨的人似乎不是穷得进不起那些店铺,买不起那些商品的人,反而是买得起的那些。
一座有着砖砌的黄色门脸的小影院上方,架着一枚巨大的15分硬币,锈迹斑斑,是用金属片做的,旁边空荡荡的遮檐上竖着一块纸板,上面画着一个女人。她站得笔直,挺胸抬头,她金黄色的头发看起来好像狂风骤雨中的篝火——狂乱纠结的头发在她苗条的身躯之上燃烧。她有着透明的灰白色眼睛,嘴也比常人要大,让人联想到祭祀中那些牺牲的神像。这幅人像下方没有写名字,但这是因为署名是没有必要的,这世界每一条街道上的行人都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金黄色的头发和她瘦弱的身躯。她的名字是凯伊·贡达。
人像半裸着,穿着暴露,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没有人会以平常的观点来看这幅人像,也自然没有人猥琐地窃笑。她挺立着,头向后扬,两臂垂在体侧,手心向上,无助又脆弱。她乞求着,屈从于某种远高于遮檐和屋顶之上的力量。她是风中首当其冲的那团火,她代表着脚下每幢楼房、每扇窗、每颗踌躇的心脏共同的恳求和呼唤。经过影院的时候,虽然没有人这么做,但每个人心中都隐隐约约地想摘下她的帽子。
莫里森·皮肯斯昨晚看了一部她主演的电影。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了一个半小时。若是呼吸也需要特意为之的话,他一定早就忘了呼吸。银幕上,那张巨大的白色脸庞看着他,那对嘴唇让人想要亲吻,那双眼睛让人好奇——令人痛苦的好奇。他感觉好像——在自己灵魂的深处,在他一切思考和一切人格的背后——还存在着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而她却知道,他希望自己也能知道。他好奇自己是否终有一天能够知道,如果真的能够,他又是否应该知道。他好奇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渴望。他以为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演员,但在电影院里度过的那一个半小时里,他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觉得她根本就不是常人,不是他在生活中见到的寻常的人,而是一个没有人了解——但所有人都应当了解的人。看着她,他感到内疚,但同时也感到年轻——整个灵魂焕然一新——并且非常自豪。看着她,他就理解了古人为什么以人的形象来塑造神灵。
没有人真的知道凯伊·贡达的来历。有人声称他们记得她十六岁的时候在维也纳的一家紧身胸衣店打工,身上穿着过短的裙子,苍白而纤细的胳膊和修长而纤细的双腿都露在外头。柜台后面的她总是有些匆忙和紧张,让人觉得她更适合在动物园打工,而不是在这家挂着上过浆的白窗帘,弥漫着荤油味道的小商店。没人夸她好看。没有男人过来搭讪,连房东大妈们都不喜欢她,只要租金迟交几天,就要将她扫地出门。她终日都在帮顾客试束腰带,用纤弱的双手把腰带系在顾客的赘肉上。顾客们抱怨说,她的眼神让她们感到不安。
还有人记得两年之后她在维也纳巷子里的一家破旅馆当女佣。他们记得她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丝袜上有好几个大洞,上衣也又旧又烂。男人们企图和她搭讪,但她却假装听不见。不过有一天晚上,她一改了以往对男人的态度。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言辞僵冷,探察的目光不给她留一点儿快乐的空间。他是一位著名的电影导演,来这家旅馆当然不是为了这个女佣。当导演在女佣耳边小声地低语着什么时,女佣放肆地大笑起来。老板娘听到之后不屑地耸了耸肩。然而,这位伟大的导演坚决否认他是在这个地方发现了如今大红大紫的巨星——凯伊·贡达。
在好莱坞,她总是穿简洁风格的暗色衣服,是一个一贫如洗的法国人设计的。她的豪宅入口是一条用大理石柱建成的长廊,她的管家会把鸡尾酒倒进高脚杯供她品尝。她走路的时候,无论是地毯还是台阶,都像是在她的脚下朝后温柔地、无声地滚动。她的头发从来都不整齐。她耸肩的时候,总要颤抖一下。她穿着曳地的露背睡袍时,几点蓝色的影子会在她的两侧肩胛骨之间跳跃。所有人都嫉妒她,但是没有人觉得她快乐。
莫里森·皮肯斯将他那双长腿迈出了他的敞篷车,小心翼翼地走向法罗制片工作室的前台。负责前台招待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严肃的脸上泛着潮红,像是草莓奶油冻一般。莫里森·皮肯斯对他说:
“皮肯斯。《通讯》报社的。我想见法罗先生。”
“您预约了吗?”
“没有。今天——预不预约都一样。”
他说得对。
“您进去吧。”年轻男子匆匆地说。结束与法罗先生秘书的通话后,他挂断了电话。
法罗先生有三个秘书。第一个秘书的桌子紧挨着铜扶手。她冷冷地笑着,打开了铜制的大门,大门里面是一条拱道,拱道里有一张桌子、三部电话和另一个秘书。这个秘书起身又打开一扇红木大门,里面是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第三个秘书起身说道:
“进去吧,皮肯斯先生。”
安东尼·法罗坐在一个巨大的白色宴会厅里。宴会厅的铅化玻璃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壁龛里放着一尊白色的圣母像。白色的大理石基座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晶地球仪。还有一张白麻布制作的躺椅,看上去似乎从来没有人靠近过,也确实没有人靠近过。这些都是法罗先生的无价之宝——传说从前它们曾经装饰过约瑟芬皇后
的闺房。
法罗先生梳着大背头,发色棕黄,眼睛的颜色也是棕黄的。他的西装跟他头发中色泽最深的那一绺是同样的颜色——而衬衫则和色泽最浅的那一绺颜色相同。他说道:“早上好,皮肯斯先生。请坐。很高兴见到您。”然后递过来一盒雪茄。动作非常优雅,在一部描述上流社会的影片中,值得为此拍一个特写。
皮肯斯坐下来,拿起一支雪茄。
“我相信,”法罗先生说,“您已经意识到这些流言毫无意义,全都是些胡说八道。”
“什么流言?”莫里森·皮肯斯反问道。
“阁下莅临寒舍,一定是为此而来。有关贡达小姐的事,现在已经是满城风雨。”
“哦。”莫里森·皮肯斯说。
“我的好哥们儿,您可要看清其中的荒谬。作为一家这么有声望的报纸,我本来希望贵报能够帮助我们制止这些毫无来由的流言进一步蔓延。”
“法罗先生,这很容易,但是就得看您了。既然这些流言毫无来由,那么,您一定知道贡达小姐在哪儿,对吧?”
“让我们想想这个疯狂的传言,皮肯斯先生。格兰顿·塞尔斯——正如您所知,格兰顿·塞尔斯。实话实说,他是一个傻帽儿,一个大家都认为是天才的傻帽儿——傻帽儿总是看起来像天才,对吧?三年前他坐拥五千万美金的家产。现在——谁知道呢?可能五毛钱现钱都拿不出来。可是他花园里照样有水晶的泳池和希腊神庙。啊,是的,还有凯伊·贡达。贡达是他的一个昂贵的小玩意儿,或者说一个花瓶,就看您怎么看了。当然这是两年以前,现在不是了。我知道,在昨晚圣芭芭拉的那顿晚餐之前,她一年多没见过塞尔斯了。”
“所以他们的罗曼史已经结束了?没有藕断丝连吗?”
“绝对是一刀两断,从此之后再无关系,皮肯斯先生。”
“您确定?”
“确定,皮肯斯先生。”
“但是也许他们之间起了新的争执,争吵过后……”
“这种猜测是空穴来风,从来就没有过这回事。据我所知,他几次三番地向她求婚。她要是想和他在一起,早就得到他了。希腊神庙、油井,还有其余的一切,只需举手之劳。她怎么会想要谋杀他呢?”
“可是她为什么要玩儿消失呢?”
“皮肯斯先生,我可以喧宾夺主一下——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法罗先生。”
“到底……到底是谁传出来的这些谣言啊?”
“我本来认为,”莫里森·皮肯斯说,“您能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法罗先生。”
“简直太荒唐了,皮肯斯先生,比荒唐还要糟糕。已经到了伤风败俗的地步。暗示、谣言、质疑,满城风雨。要我说,一定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这些。”
“谁会有这样的动机呢?”
“这正是问题所在,皮肯斯先生。没人有这样的动机。贡达小姐没有敌人。”
“那她有朋友吗?”
“怎么了,这,当然是——没有。”法罗先生突兀地回答道。他的声音非常认真,被自己的说法搞糊涂了,“对,她没有朋友。”他的眼神里透着一种真实的无助,“您为什么这么问?”
“您又为什么会这么回答呢?”莫里森·皮肯斯反问。
“我……我不知道。”法罗先生说,“我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就是突然感到很吃惊,她竟然没有朋友。她和米克·瓦茨交往比较多,但是没有人把米克当朋友。哦,不过,”他耸耸肩,继续说,“这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想想看,您怎么可能和一个那样的女人交朋友呢?她看着您的时候好像看到的不是您,而是别的东西,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东西。她跟您说话的时候——当然了,她也不常说话——您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所想的事情和我们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同样的事情对于她来说有着不同的理解和意义。但是旁人有什么理解,她又有什么理解——谁知道呢?而且,说实话,谁又在乎呢?”
“根据你们的票房成绩,大约有七千万人在乎。”
“哦,对。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崇拜她,足有几百万人。这不是仰慕,也不是单纯的影迷的热情。比这两者都要深切得多。这是彻彻底底的崇拜。我不知道她对他们做了什么——但她一定做了什么。”
“她的影迷们对谋杀的传闻——有什么反应呢?”
“难以置信,皮肯斯先生,难以置信。有谁会相信这样丑陋的传闻呢?”
“如果不是贡达小姐消失了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这样的传闻。”
“但是,皮肯斯先生,她并没有消失。”
“她在哪儿?”
“她一直想自己待几天,好为下一部新片做准备。她现在正在她的一栋海滨别墅里温习台词呢。”
“这栋别墅在哪儿?”
“不瞒您说,皮肯斯先生,现在不能打扰她。”
“如果我们现在开始设法找她,您会阻止我们吗?”
“当然不会,皮肯斯先生。我们一向不干预媒体的工作。”
莫里森·皮肯斯站了起来。他说:
“好,法罗先生。我们会去试试。”
法罗先生也站了起来,说道:
“好,皮肯斯先生,祝您好运。”
莫里森·皮肯斯快要出门的时候,法罗先生补充道:
“对了,皮肯斯先生,如果你们真的找到她的话,能麻烦您告知我们吗?希望您理解,我们不想让我们的明星受到打扰,而且……”
“我理解。”莫里森·皮肯斯说着就走了出去。
在联合出品人索尔·索泽办公室的外间,一个神情慌张的男秘书不耐烦地坚持道:
“但是索泽先生现在很忙。索泽先生现在真的非常非常忙。索泽先生现在正在创作故——”
“告诉他是《通讯》报社。”莫里森·皮肯斯说,“他也许会挤出点儿时间。”
秘书匆匆走进那道高大的白门,然后很快便蹦跳着出来了,门也没关,连气都没顾上喘就赶紧说道:
“请进,皮肯斯先生,请进,请进。”
索泽先生正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踱步。办公室的窗口悬着天鹅绒的窗帘,墙上挂着镶在白框里的花花狗狗的照片。他说:“请坐。”但是却没有转身看皮肯斯先生一眼,还是继续踱步。
莫里森·皮肯斯坐了下来。
索泽先生双手背在身后。他穿着铁青色的西服,夹了一个镶钻的领带夹。他黑色的头发微卷,在他的额头上形成了一座狭窄的半岛。他来来回回地走了三圈,然后大声喊道:
“全都是扯淡!”
“什么?”莫里森·皮肯斯问。
“你想知道的,你们这些狗东西浪费一堆时间编造出这些谎话,然后用谎话填满你们的版面,是为了什么?就是你们没有别的可以讲了!”
“您是在说贡达小姐的事吗?”
“我是在说贡达小姐!我说的不是别人,就是她!如果不是因为贡达小姐,我也不会跟你在这儿打太极!我真希望我们从来都没跟她签过约!她是我们从来都不应该碰的一个大麻烦!”
“别这么说啊,索泽先生。她的所有电影都是您出品的,您一定看上了她什么。”
“每部片子三百万美元,就是我看上的!除了这个你还能给我找一个更好的理由吗?”
“好吧,让我们说说您的下一部片子吧。”
“说什么?我们的下一部作品,会是史上最伟大、最精致,”——索泽先生停了下来,挥拳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而且投入最高的影片!你可以把这些告诉你们的报纸!”
“很好,我相信他们知道这些会很高兴。而且,他们一定也很想知道影片的……开拍日期。”
“听着,”索泽先生顿了顿,说,“全都是扯淡!你现在暗示的这些全都是扯淡!因为她根本没有消失!”
“我没说她消失了。”
“好,那就别说!因为我们知道她在哪儿,只不过这跟你没关系,明白吗?”
“我没打算说这个。我只是想知道贡达小姐有没有和你们签新合同。”
“没错,她签了。当然。肯定签。她差不多算是签了。”
“所以就是还没签?”
“她本来计划今天签。我的意思是说,她打算今天来签合同。她早就同意了,我们都商量好了——这么跟你说吧,”索泽的脸上写着大大的绝望,就像电影里那些渴求同情的人,“我担心的就是这些都和那个合同有关。她可能又变卦了,准备彻底告别银幕。”
“她是不是在摆姿态呢,索泽先生?我们听说她拍完每部片子都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吗?要是你这两个月像我们一样跪在她屁股后面说尽甜言蜜语,你就开心了吧?‘我不干了,’她说,‘演这个有什么意义呢?这真的值得我去做吗?’天哪!我们一周给她一万五千美元,她却问值不值得做!”
“所以您觉得她这次是要彻底离开您了?而且您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我不喜欢你们这些记者。”索泽先生一脸的鄙视,“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们。我刚刚把我的麻烦事都告诉你了,都是轻易不会吐露的事情——结果你又回到了你那些扯淡的话上。”
“您是说您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啊我的老天爷!我知道她在哪儿。她有一个姨妈,年纪不小了,从欧洲过来,现在生病了。她要去一个农场上照看她,农场在沙漠里面,听明白了吗?”
“好的,”莫里森·皮肯斯说,然后站了起来,“我明白了。”
对莫里森·皮肯斯来说,见法罗电影的编剧克莱尔·皮默勒是不用提前通报的。他只需要推门走进去。克莱尔·皮默勒的办公室大门总是向媒体敞开。凯伊·贡达迄今为止所有影片的剧本都是她写的。
克莱尔·皮默勒坐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中央。她坐的地方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光源照亮,可是看起来却像是有一盏聚光灯似的。她的衣服修身、现代,好像玻璃家具、吊桥和飞机所具有的高雅。她就像是伟大的人类文明落幕之前的最后一抹绚丽,严谨、干净、智慧,除了考虑人生最为微妙深奥的问题之外别无杂念。坐在沙发上的只是克莱尔·皮默勒的身体,她的灵魂在墙上。墙上挂满了放大的插画照片,都是她之前编辑的杂志上的。这些照片上有相拥的少男少女,有襁褓中啼哭的婴儿,还有能让最苦的咖啡变甜的那老妇人祥和的脸庞。
“皮肯斯先生,”克莱尔·皮默勒说,“很高兴见到您。您的光临,真是令我蓬荜生辉。我有一个好故事给您。我一直认为,公众从来都不理解作家小时候的一些小事,是怎么在心理上影响到她未来的职业生涯的。您知道的,其实是这些小事塑造了人的一生。比如说我吧,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只折翼的蝴蝶,它让我想到了——”
“凯伊·贡达?”莫里森·皮肯斯问道。
“噢,”克莱尔·皮默勒说,她薄薄的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然后她又张开嘴,补充说:“所以您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好吧,当然了,皮默勒小姐,我今天来您这儿——您应该猜得到。”
“我还真没猜到,”克莱尔·皮默勒说,“我从来不认为这个世上只有凯伊·贡达值得关心。”
“我只是想问问您对关于贡达小姐的传言的看法。”
“我还没有形成什么看法。我的时间很宝贵。”
“您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两天前。”
“不是五月三日吗?”
“是五月三日。”
“那么,您有没有注意到她的行为有什么异常?”
“她什么时候行为不异常了?”
“您介意给我讲讲那天的事吗?”
“我当然介意啊。谁不介意呢?我那天下午开车去她家讨论她的下一个剧本。那个故事很不错!我连着讲了几个小时。她却坐在那儿就像是个木头人,一句话都不说,一声都不吭。她最缺乏的品质就是实干精神。她没有细腻的情感,完全没有!她的心中完全没有人与人之间那种伟大的兄弟情谊。完全——”
“她看起来是不是很担忧、很焦虑?”
“你在逗我吗,皮肯斯先生。在给贡达小姐算命之前,我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就是她不让往剧本里加一个小婴儿或者一条小狗。观众都很喜欢狗,你知道的,我们在内心其实都是兄弟姐妹——”
“她有没有提到当天晚上要去圣芭芭拉?”
“她什么也没有提到,她从来都是出其不意。我话说到一半,她就突然起身要走。她说她得赶紧换衣服,因为她要去圣芭芭拉吃晚饭,然后她补充说:‘我最讨厌做慈善了。’”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的话有过什么意思吗?‘做慈善’——想想看吧!——和一个百万富翁吃饭!我立刻就忍不了了,简直是火冒三丈!我问她:‘贡达小姐,你真的觉得你比其他人都要出色吗?’你猜她怎么说?‘是啊,我倒希望我不用这么觉得。’”
“她有没有说别的什么?”
“没有。我这个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自负,所以懒的再跟她聊下去了。现在也是如此。冒犯了,皮肯斯先生。但是这个话题实在没什么意思。”
“您知道贡达小姐现在在哪儿吗?”
“完全不知道。”
“但是如果她遇到什么事的话……”
“我会叫他们请莎莉·斯惠妮来演她的角色。我一直都想给莎莉写剧本。她那么甜美。恕我无礼,皮肯斯先生,我很忙。”
比尔·麦克尼特的办公室肮脏不堪,闻起来就像是台球室,墙上贴着他导演、贡达主演的电影的海报。比尔·麦克尼特自诩是一个天才加硬汉,谁要是想见他的话,就得坐在烟头和痰盂中间。他靠在转椅里,脚跷在桌子上,抽着烟。他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他布满汗毛的强壮手臂。他挥动戴着金蛇戒指的肥胖大手,招呼莫里斯·皮肯斯进屋。
“有话快说。”他说。
“我,”莫里森·皮肯斯说,“没什么话要说。”
“我,”比尔·麦克尼特说,“也没什么话要说,所以你可以走了。”
“你看起来不忙啊。”莫里森·皮肯斯说着,舒舒服服地在一个画架上坐了下来。
“我可不闲。别问我为什么,因为你忙的是同一件事。”
“我猜你是在说凯伊·贡达小姐的事。”
“不用猜,你本来就知道。但是我帮不了你,因为我一个字都不会说。而且,我从来都不想给她当导演。我宁可导胡安·图德的戏。我宁可……”
“发生什么了吗,比尔?贡达小姐惹着你了?”
“听好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然后你就给我走,好吧?上周,我开车去她的海滨别墅,看到她在海上,骑着摩托艇穿梭在礁石之间。我觉得我再看下去的话就要被吓出心脏病了。后来她终于爬回到路上,浑身湿透了。‘你这样迟早得把小命丢掉。’我对她说。她直瞪着我,回答道:‘我不在乎。’接着,她又说:‘没有人在乎。’”
“她真的这么说的?”
“是的。‘听着,’我说,‘如果你摔断了脖子,我他妈才不在乎。但是你会在拍我下一部片子时得肺炎!’她用她那种挑衅的表情看着我说:‘可能没有下一部片子了。’然后她就径直走进了房子,她那个该死的仆人把我拦在了门外!”
“她真的说了这些?上周的时候?”
“千真万确。我当时应该反应过来的,就这样。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听着,我想问你——”
“别问我她现在在哪儿!因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明白吗?所有的那些大头儿都不知道,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而已!你觉得我为什么一周拿三千块钱工资却在这里消极怠工呢?如果我们知道她在哪儿的话,早就叫警察把她抓来了!”
“你可以猜一下。”
“我不猜。我一点儿都不了解那个女人,我也不想了解那个女人。要不是那帮乡巴佬那么喜欢看着她意淫的话,我都不想有和她有什么关系!”
“噢,你这话我可没法登在报纸上。”
“我才不管你登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你干什么,只要你现在立即出去,赶紧去——”
“去你们的宣传部——第一个就去!”莫里森·皮肯斯站起身来。
宣传部的办公室里,莫里森·皮肯斯被拍了四次肩膀,与四张迷惑的脸对视了半晌。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凯伊·贡达这个名字,或是听说过却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想起来,想起来之后,却发现他们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只有第五个人靠近莫里森·皮肯斯悄悄地说:
“哥们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喽啰不配知道这些事。只有一个人也许可以帮助你,也许可以,也许不能。去找米克·瓦茨吧。我保证那个小混混知道些什么。”
“真的?他改邪归正,不酗酒了?”
“才不是,他喝得比平时更凶了。”
米克·瓦茨是凯伊·贡达的私人发言人。他基本上被好莱坞的每一个工作室都开除过一遍,从东海岸到西海岸的每一家报社都不愿意收他。但是凯伊·贡达把他带到了法罗门下。他们给他很高的薪水,他们拿他和坐在安东尼·法罗的约瑟芬躺椅上的大猎狗都没有办法。
米克·瓦茨一头闪亮的银发,面相不善,却有着一双婴儿般的蓝眼睛。他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将头埋在桌上。莫里森·皮肯斯进门的时候,他抬起头,眼睛有如水晶般清澈——但皮肯斯知道其中空无一物,因为他的椅子下面醒目地躺着两个空酒瓶。
“今天天气不错嘛,米克!”莫里森·皮肯斯说。
米克·瓦茨点点头,没说什么。
“不错,但是有点热。”莫里森·皮肯斯说,“超级热。咱们一起去喝杯冷饮?”
“我什么都不知道。”米克·瓦茨说,“你省点儿钱吧。出去!”
“你说什么呢,米克?”
“我什么都没说——你问我什么都是这句话。”
莫里森·皮肯斯看到桌上的打字机里有一张纸,纸上是米克·瓦茨写给媒体的一段话。莫里森·皮肯斯小声念道:
“凯伊·贡达不是你们想象中的贤良女人。她根本不打高尔夫,没有领养过孩子,从未捐助过流浪马医院。她没有孝敬过她亲爱的老母亲——她根本没有亲爱的老母亲。她不是你我一样的常人,也从未是过。她一丁点儿都不是你们这些杂种昼思夜想的那个女神!”
莫里森·皮肯斯鄙夷地摇着头,而米克·瓦茨却好像并不介意他看这张纸。米克·瓦茨只是坐在那里,盯着墙壁,好像忘记了皮肯斯的存在。
“你很能喝酒的对吧?”莫里森·皮肯斯说,“我看你有点渴了。”
“关于凯伊·贡达,我一无所知。”米克·瓦茨说,“我都没听说过她……凯伊·贡达。名字很有创意嘛,是吧?我有一次去忏悔,很久以前了——他们跟我讲罪恶的救赎。如果你们想获得救赎,喊‘凯伊·贡达’可帮不上你们的忙。多去教堂做做祷告——你们的心灵会重返圣洁。”
“我改主意了,米克。”莫里森·皮肯斯说,“我真的不会给你灌酒喝了,但是你吃点儿什么吧。”
“我不饿。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体会过饥饿的感觉了。但是她现在很饿。”
“谁?”莫里森·皮肯斯问。
“凯伊·贡达。”米克·瓦茨说。
“那你知道她的下一餐是在哪里吗?”
“在天堂。”米克·瓦茨说,“在一个种满白百合的蓝色天堂。很白很白的百合。只是她永远也找不到。”
“我不懂你的意思,米克。可以再说一次吗?”
“你不懂?她也不懂。懂了也没有用的。试着挖掘这一切是徒劳的,因为你越去挖,手上就沾上越多的土,多得你擦都擦不完。世界上没有足够的毛巾来擦干净那么多土。毛巾不够。这是最大的问题。”
“我改天再来吧。”莫里森·皮肯斯说。
米克·瓦茨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从椅子下面拿起一个酒瓶,吞了一大口酒,然后直起身子,举起酒瓶摇晃着,庄严地说道:
“伟大的追求,绝望者的追求。为什么只有绝望的人才去追求希望呢?我们为什么总是想看见希望?我们为什么明知否认希望的存在可以让我们活得更好,却还要追求希望?她为什么要追求希望?她为什么注定被伤害?”
“告辞了。”莫里森·皮肯斯说。
莫里森·皮肯斯的最后一站,是凯伊·贡达的工作室。她的秘书泰伦斯小姐还是像以往那样坐在这栋小屋的前台。泰伦斯小姐已经两天没有见过凯伊·贡达了。不过她还是尽着秘书的职责,九点整就准时到了小屋,在她的玻璃书桌前坐到了六点。泰伦斯小姐身穿一条黑裙,白色的领子很是耀眼。她戴着一副无边眼镜,镜片是方形的。她的指甲涂成了贝壳粉。
关于贡达小姐的消失,泰伦斯小姐一无所知。她最后一次见到贡达小姐是在对方去圣芭芭拉赴约之前。但是她怀疑贡达小姐当晚在晚餐之后回过工作室,因为次日早上她来的时候,发现贡达小姐的影迷来信中,有六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