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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妈妈出走了

睡着前,她好像听见自己的身体里面咔嚓一声,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一点隐隐作痛。她挣扎着想醒过来,却有一只手硬把她拽到睡梦中去了……

米粒儿总是在晚上九点的时候准时上床,因为妈妈说小孩子需要充足的睡眠。妈妈坐在米粒儿的床边,轻轻地在她的背上打着拍子,米粒儿的手指不经意地触到妈妈的丝绸睡袍,滑滑的,凉凉的,像鱼的身体。其实,米粒儿早就不用妈妈这样哄自己睡觉了,她已经九岁了,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了。现在,她喜欢一个人躺在黑暗里,闭着眼睛想一些白天的事情,比如今天琴老师摸了一下她的小辫子,很惊喜地说:“啊呀,米粒儿,你的头发好漂亮哦!”米粒儿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的头发上长时间地留着琴老师的体温和气息,这让她的心有一种痒痒的舒畅。米粒儿感动的时候,心里面就是这样的感觉,好像有可爱的小虫爬过,浑身都会通了电似的兴奋。

米粒儿假装摸着妈妈的睡袍睡着了,她想妈妈过一会儿就会走开。妈妈的睡袍摸起来好舒服啊,可是爸爸为什么不喜欢呢?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忽然说:“敏,你换件睡袍吧,那件丝绸的太滑腻了。”敏是妈妈的名字,妈妈这时候正在盛汤,听见爸爸的话,妈妈的手抖了一下,汤汁就晃到了地上。妈妈马上用布去擦,脸涨得通红。米粒儿知道妈妈不高兴了,爸爸和妈妈从不在她面前争吵,至多是两个人低下头去不吭声,说话别别扭扭的。他们都是知识分子,不会做吵架之类没有教养的事。可是妈妈为什么老是不肯换那件丝绸睡袍呢?这让米粒儿有些费解。

每次睡觉前,妈妈总爱在米粒儿的房间里磨蹭。妈妈的卧室可比米粒儿的强多了,他们有宽大的睡床,那是米粒儿见过的最美丽的床,床罩是妈妈去德国参加儿童书展时带回来的,尽管爸爸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喜,米粒儿却在上面蹦跶了好几下。那是一条色彩奇特的床罩,像是倒翻了颜料瓶,可每一个色块都拼接得那么自然。结婚真好啊。米粒儿闭着眼睛想,长大了她也要结婚,如果她是妈妈早早地就该回房间了。可妈妈一直站在床边,没有动,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攫住了。有一滴温热的水掉在米粒儿的手背上,米粒儿的手抽动了一下,继而又听见软软的拖鞋底擦过地板的声音、门掩上的声音。米粒儿忽然意识到,滴在自己手背上的水,是妈妈的眼泪。

这滴眼泪唤醒了米粒儿藏在深处的记忆。在她两岁的时候吧,妈妈和她在一处山坡上戏耍,她跌跌撞撞地绕着妈妈跑来跑去,小疯子一样地笑着。她那样子一定怪可爱的,妈妈忽然一把拉住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一只手按着胸口,气喘着说:“米粒儿,我好羡慕你呀。”然后,就有一滴湿湿的温热的东西掉在米粒儿的脸上。妈妈为什么哭,米粒儿不得而知,她常常不能明白,大人为什么哭泣?小孩子因为疼、伤心、委屈、无助而哭,大人却不仅仅因为这些。

也许,现在我该介绍一下米粒儿和他们住的房子了。

米粒儿的出生,的确让她的爸爸和妈妈高兴了一阵子。在他们结婚后的一年里,出了一点儿小问题:他们惊诧地发现,结婚和恋爱原来并不是一回事,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要操心之外,他们之间的谈话也不如以前多了。两个人的心思都像笔直向前开的列车,怎么都交不到一起。可是这时候,米粒儿来了。爸爸因为有了米粒儿就有点儿得意,他坐在妈妈的床沿上看女儿吃奶,咦咦地惊讶了半天,说:“这么小的人怎么会吃东西啊。”妈妈用很温柔的眼神看了爸爸一眼,这样的眼神只有做了母亲的人才有。这是她结婚后最幸福的时光。

米粒儿长到九岁,还是个小个子。她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鼻子有点翘,上面有几点稀疏的淡褐色的雀斑,嗓音是细细柔柔的,有点儿像动画片里的小孩儿的声音。米粒儿上课的时候不太敢举手发言,她把手缩在台面下,露出几根手指,不像同桌兜兜总是勇敢地把手举过头顶,还急吼吼地把屁股抬起来。可琴老师还是爱点米粒儿的名,米粒儿知道老师喜欢她。有几次,琴老师摸着她的头问她:“米粒儿,你的家一定很幸福是不是?”米粒儿点点头,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灼灼的太阳光很炫目,米粒儿觉得眼前有五彩的光圈在飞。米粒儿想,自己真的是幸福的,她没有和别的小孩儿比较过,但她相信自己是幸福的。

在外企当工程师的爸爸给她买很贵的“米奇妙”书包和铅笔盒,他们的食品柜里放的都是进口的包装华丽的糖果和糕点。妈妈是写儿童书的作家,她在家里上班,不过在电视上和报纸上常常能见到她,妈妈写的儿童书总是得奖。但米粒儿有时候觉得爸爸和妈妈是两种人,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不说话。起初,妈妈总是央求爸爸和她一起看原版的影碟,爸爸每次都在看到一半的时候睡着,后来,妈妈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了。爸爸老是出差,每回都给女儿带稀奇的礼物,却总忘记给妻子带礼物。每一次,妈妈都倚在门边看着爸爸向米粒儿展示那些精美的礼物,妈妈的脸上笑着,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但有那么一秒钟,米粒儿看见妈妈忽然不笑了,而是垂下眼睑,眼眶里有亮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爸爸也看见了,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可是,这些算得了什么呢?它们只是夏日里最微弱的风,轻轻拂过米粒儿的心田,不留一丝痕迹。至少爸爸和妈妈在米粒儿面前从不高声争执,有几次,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了,可他们看了看边上的米粒儿,又努力地和颜悦色起来。

米粒儿的房间在北面,和爸爸妈妈的房间隔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走廊的墙壁上挂满了米粒儿的画作,还有妈妈买回来的一些奇怪的饰物。其中有一件东西,是用动物的头骨做成的脸谱,上面缀了金属的装饰,骨头好像有些年代了,泛出烟渍一样的颜色,晚上看起来有点儿阴森恐怖。爸爸不喜欢,可妈妈舍不得拿掉,说这是艺术。

他们的房子坐落在这个城市最好的社区,以前这里是租界,住在这里的人大多用优雅的声音讲话,而且步履轻盈。米粒儿不懂这些,但她还是喜欢他们的房子,穿过几条马路就是黄浦江了。到了静谧的晚上,米粒儿甚至听得见江上温柔的水声,那是一些让她感觉很光滑的声音,像一只柔软温润的手抚摩她。还有旷远的轮船的汽笛声,呜——呜——地鸣着,仿佛承载了几个世纪的梦。只要米粒儿醒着,她就会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赤脚跑到窗边,看看天上的星星和几条路外的黄浦江,可她望不见江,只能望见江边高高矗立着的海关钟楼。那座庞然大物已经在那儿站了一百年了,整个城市的人几乎都能听见它的钟声,那声音穿透空气,飘到很高的天上,久久不息。米粒儿的心便微微一颤,仿佛是应了那钟声的鸣唱,然后就有一点儿湿湿暖暖的东西从心里汩汩地冒出来。

这是让米粒儿感到熟稔的钟声,她在出生以前就好像听见过了。米粒儿在钟声里沉沉地睡去。

米粒儿醒来的时候,太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爬到她的床上。楼下传来汽车轮子碾过路面的声音,还有老人们在街沿上做气功时放的音乐,那种音乐软酥酥的,让人听了昏昏欲睡。米粒儿又要睡着了。

妈妈站在米粒儿的床边看着她。妈妈的样子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她的脸色绯红,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的手指在胸前绞着,眼神也怪怪的,像是要把米粒儿牢牢粘住。有一本书里说,凡是好妈妈,晚上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孩子睡着以后搜检他的心思,让白天弄乱了的心思各就各位。假如你能醒着,你就能看见你的妈妈做这些事,那就和打理抽屉差不多。你清早醒来的时候,临睡时揣着的那些个顽皮的念头和坏脾气都给叠得小小的,压在心思的底层。而在上面,平平整整地摆着你的美好的念头。可是今天,米粒儿断定,昨晚妈妈一定忘记做那件工作了,在她的目光触到妈妈的眼神的一刹那,她所有的藏得好好的心思都纷乱起来,像秋天被风吹乱的叶子。

妈妈就这么定定地望着米粒儿。她看上去,下巴像是削尖了,脸色黄黄的,眉心紧紧地锁着。米粒儿想,要是有一把钥匙就好了,就可以把那把锁打开了。她还是穿着那件宽大的丝绸睡袍,睡袍里的身体好瘦哦。

“米粒儿,妈妈、妈妈要搬出去住。”妈妈抿了抿嘴唇,花了很大的力气憋出一句话,说完,就用手指捂住嘴唇,很内疚又很担心地看着米粒儿。

“我不懂你说什么,妈妈。”米粒儿说。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穿小孩子的心思,他们的心思一般都是浮在那里的,有时候会转圈,有时候会跳舞,还会笑,哪怕是在梦里,当然有时候也哭,尽管也有眼泪,但那不是真的哭,那种哭跟笑差不多,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可是现在,听着妈妈的话,米粒儿的心思像滑滑梯一样突然跌落下来,有一种失重的感觉。这是米粒儿第一次体验这样的感觉,可惜一点儿也不好玩。

米粒儿说完,就把脸朝向墙壁,她不想看妈妈。

“妈妈再也不想和爸爸住在一起了,如果继续和爸爸住在一起,我会很难过……”妈妈有了低声的啜泣。

天地好像一下子颠倒过来。

米粒儿跳将起来,抓过床头的粉红色的毛衣——那是妈妈织的,胡乱套上,从后面搂住妈妈:“那我也去,带上我。”米粒儿想,妈妈是在和她开玩笑,让妈妈哭并不是件很难的事,她一个人看着电视也会哭。

可是妈妈似乎并没有和她开玩笑的意思。她把米粒儿的小手捏住,妈妈的手心湿漉漉的,还有一点儿发抖。

妈妈让米粒儿起来去刷牙,她自己跑到隔壁的房间去换衣服。米粒儿经过大卧室的时候,看见爸爸抱着头坐在沙发上,头发被他弄得乱乱的,那条好看的床罩软塌塌地躺在地上,变得很难看。有一股冷飕飕的风从大卧室里透出来,那是一种带了水分的寒气。米粒儿在门口叫了一声“爸爸”,没有进去,她被那股寒气挡在外面。爸爸抬了抬头,没有作答。

米粒儿在洗漱间刷牙,她故意把自来水开得哗哗响,水流到了地砖上,可没人搭理她。

房间里的衣柜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妈妈走了出来。她穿了一条灰色的裙子,棉制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很苍白很漂亮的锁骨。妈妈的手上提了那只出国用的米色的箱子,箱子上贴了几张贴纸,那是米粒儿粘的。现在贴纸的角已经磨损了,像挂花的小孩儿的脸。妈妈放下箱子,对米粒儿牵动了一下唇角,凄惨地笑了笑。

米粒儿拽住妈妈的衣襟,紧跟几步走到门口,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不可以不走吗?”米粒儿依旧没有清醒过来,她宁愿相信妈妈是在演戏。

妈妈说:“妈妈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好好在家待着。”妈妈跨出门的那一刻,目光越过米粒儿的身体飞到了大卧室里,可爸爸没有追出来。

米粒儿想,爸爸追出来妈妈就不会走了,爸爸为什么不追出来呢?

妈妈轻轻地推开米粒儿,把门带上了。然后米粒儿就听见妈妈飞奔下楼的声音,妈妈提着大箱子怎么跑得起来呢?可米粒儿真的听见妈妈跑下去的声音,那声音很闷很闷,敲在米粒儿的心坎上,每一记都在米粒儿的心上打下一个浅浅的小凹坑。

爸爸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米粒儿的身后,头发乱蓬蓬的,睡衣的一个纽扣松开了。

“把妈妈追回来好吗?”米粒儿摇摇爸爸的手。

爸爸把她的手甩开,叹出长长的一口气:“随她去吧。”

早餐是妈妈做好了的,烤过的面包片里夹了粉红色的火腿和一小瓣生菜,碟子里是煎得很嫩的荷包蛋,蛋黄还没有凝固住,一碰就颤颤巍巍。面包片和煎蛋上面还留着妈妈的气息,可妈妈却不知去了哪里。米粒儿吃一小口,就想一会儿妈妈。她不敢问爸爸。爸爸刚刚把他的那一份早餐倒进了垃圾袋里。米粒儿看见那只嫩黄的煎蛋沿着碟子的边缘滑了下去,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刺痛了一下。她不作声了,生怕一开口,爸爸会把她的那一份也倒掉。米粒儿觉得爸爸倒掉的不止是一个蛋,还有他对妈妈的期望。

牛奶是淡的,爸爸忘了放糖,米粒儿抿了一小口,觉得喉咙里有一股腥味。爸爸正看着她,眼睛里仿佛藏了很深很深的内容,米粒儿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所以她只能故意大口大口喝牛奶。牛奶的腥味从喉咙里鼻孔里还有眼睛里冒出来。妈妈为什么要走呢?

“随你妈妈去吧。”爸爸又咕哝了一句,像是在对米粒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爸爸一直很少说话,哪怕是他高兴的时候。吃完早饭,爸爸说:“收拾书包,我送你去上学。”

米粒儿说:“等一等,我还要去小便。”其实,她刚刚小便过,她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跑到盥洗室,想看看妈妈的刷牙杯和毛巾还在不在。那儿真的空了一块,妈妈的刷牙杯是陶瓷的,上面有白雪公主;毛巾是淡绿色的,可惜现在它们都不在了。米粒儿走出盥洗室的时候,嘴巴瘪了瘪,有点儿想哭。

爸爸用摩托车把米粒儿驮到71路车站,然后米粒儿一个人坐车去上学,她只要乘三站路就到学校了。

在车上,米粒儿遇见了兜兜,兜兜冲她做鬼脸,米粒儿却绷着脸不笑。车窗外的天有点儿灰,要下雨的样子。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带伞。车从延安路上开过,上班赶路的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模糊着,好像秋季飘零的薄薄的残叶。米粒儿忽然感觉自己是一个人站在车厢里,周围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这就叫孤独吗?但是,这种感觉只有一瞬,米粒儿马上意识到后面的人柔软的身体正贴着她,那是和妈妈差不多年纪的阿姨的身体,有着妈妈一样的体温。下车的时候,米粒儿特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阿姨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白白的脸颊,上面有一颗不显眼的痣。

米粒儿下车以后就一直想着那个阿姨脸上的痣,妈妈的下颚上也有这么一颗,不过要好看一些。米粒儿想,妈妈今天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也许明天,她就会提着箱子回家了。

放学了,兜兜拉住米粒儿,想和她一块儿跳会儿皮筋。米粒儿没答应,她要早点儿回家接妈妈的电话,妈妈找不到米粒儿真的要伤心了。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米粒儿停了停,海关大钟正在敲第五下,钟声飘飘悠悠地过来,像有一只手一下一下地牵住米粒儿的衣角。爸爸已经回家了,他的墨绿色的摩托车斜靠在楼道里,边上停着一辆橘红色的助动车,那是米粒儿从没见过的。

见到米粒儿,爸爸的神色有点儿不自然,他指指厨房里的一个穿套装的阿姨对米粒儿说:“这是爸爸公司里的茜阿姨,她来帮我们做饭。”茜阿姨的裙子是深灰色的,很多白领小姐都穿这种颜色的衣服。茜阿姨比妈妈年轻一些,但没有妈妈好看。米粒儿不喜欢她那种质地硬硬的裙子,妈妈从来都是穿棉麻质地的衣服,摸上去很柔软,有时候还能嗅到野地里才有的味道。茜阿姨对米粒儿有点儿讨好地笑了笑,米粒儿也笑笑。米粒儿已经学会有教养地微笑,嘴角露出的那颗小虎牙使她看上去很可爱。

可是米粒儿的心底却咯噔一下。

她看见妈妈的那件睡袍撂在红色的塑料盆里,浸了一半水,像抽去了筋骨的生命,有些凄惨的样子。

米粒儿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电话机看,可它始终没有吭声。爸爸和茜阿姨不时对视一眼,他们都不怎么说话。盘子里盛的是清蒸扁鱼,茜阿姨把鱼肚子上一块白白的肉夹到米粒儿的饭碗里,米粒儿嘟了嘟嘴,看看爸爸。爸爸就对茜阿姨说:“米粒儿只吃鱼背脊上的肉。”茜阿姨又有些歉意地把那块鱼肉夹到自己的饭碗里。

电话铃还是没有响。

吃完饭,爸爸送茜阿姨下楼。米粒儿走到塑料盆边,见妈妈的睡袍全泡在水里了。不知怎么,米粒儿瘪了瘪嘴,又想哭了。

她转过身,拿起电话听筒。这一听,米粒儿便觉得有些异样。那听筒仿佛连接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里面传来呼呼的风声,还有隐约的落叶纷飞的声音,接下来,就听到了妈妈的声音。米粒儿问:“咦,电话铃没响,怎么就接到你的电话了呢?”

妈妈好像笑了笑,但米粒儿知道那是装出来的。妈妈说:“我知道你拿起了话筒,所以就马上拨过来了。”

“你看见我拿起电话了吗?”米粒儿问。

“我的眼睛没有看见,可我的心看见了。”妈妈说。

米粒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觉得那儿没什么异样。

妈妈又说:“你帮妈妈看看,那件睡衣还在不在?”

米粒儿说它正在塑料盆里,晾干了就好了。

妈妈马上说:“不要了,随它去吧,现在有没有它都无所谓了。”她边说好像边在叹气,听筒里就呼呼地响。

米粒儿想问,你没有睡衣穿什么睡觉呢?还有,你现在住在哪里?明天是不是就回家了呢?

米粒儿还没问,妈妈就自己回答了:“妈妈现在住在租的公寓里,离家不是太远,爸爸不在的时候,我就回来看你。还有,你不要告诉爸爸我打电话回来了……”说到一半,电话就断了。这时候爸爸回来了。米粒儿站在电话机边怔怔地看着爸爸,她觉得今天的爸爸有点儿陌生。他斜倚着门,用含混不清的表情瞧着女儿,他的脸颊上印着一个没擦干净的淡淡的唇印。那个唇印像一把匕首刺疼了米粒儿的眼睛,她知道那是谁的,而且忽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突然出走。

米粒儿“啊”地尖叫了一声,就像轮船遇到紧急情况忽然拉响的汽笛,她小跑着躲回自己的卧室,不小心还丢了一只拖鞋。她紧紧地闩上门,是的,她再也不想看爸爸的含混不清的表情。爸爸在门外说:“米粒儿,你还没洗澡呢!”米粒儿不吱声,眼泪却刷刷地淌下来。

米粒儿可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眼泪啊。她的泪腺好像是坏了的自来水龙头,怎么也拧不紧。她大声地哭,重重地擂自己的小枕头,甚至听不见爸爸在门外正着急地跺脚。慢慢的,她的哭声小了些,她的脑子开始有能力想一些事情。她感觉妈妈真的是不会回来了,甚至还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一步一步地吞噬她,把她推到悬崖的边上,随时都会摔下去。以前的日子已经和她决裂了,它们不再跟随这个倒霉的小姑娘,而是换了一种面目来面对她。米粒儿直哭得手脚冰冷,哭得没有了力气。

她疲乏得想睡觉了。她眯着眼睛,依稀看见窗外海关大钟上亮着的灯,可是今晚,她没有力气再趴到窗台上去看那口大钟。慢慢的,米粒儿就睡着了。睡着前,她好像听见自己的身体里面咔嚓一声,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点儿隐隐作痛。她挣扎着想醒过来,却有一只手硬要把她拽到睡梦中去了…… m500/hYp0OMPuEKNvM8iQv5CQQJp9vR3X/sad1Fo1MNSpsEPWTAbwm7BBeWzlD8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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