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钩,银钩钩,你的东西给我吃,
我的东西给你吃,
要好,好到老,
不好,就拉倒。
麦穗和天米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曾经是同桌,才两个月,麦穗就转了学。又过了几个月,却又回来了,仍然坐在天米的边上。只是这时候的麦穗身上,似乎多了一点儿这个年龄的小孩没有的淡淡的沉郁和忧伤。
麦穗的名字曾经被同学们取笑过,调皮的男孩从附近农村的麦田摘了一支青涩涩沉甸甸的麦穗带到教室里,一边挥舞一边冲着麦穗叫:“麦穗!麦穗!”麦穗不羞也不恼,把脸别过去,当作没听见一样。那男孩便觉得很没趣,就随手把玩得七零八落的麦穗朝窗外一扔。那麦穗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和那些废纸果皮杂草混在了一起。这时候,麦穗的嘴角常常会不经意地滑过一丝有些得意的笑。
厉寒冰老师却很喜欢麦穗的名字。有一回,在语文课上讲解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首诗时,不知怎的,就提到了麦穗的名字。厉寒冰老师说:“麦穗,这名字多好。让人联想到春天里绿油油的麦田,秋天的田野里金黄起伏的麦浪,多有诗意啊。你们想,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下,一片无边的金色的麦田,在和风的抚弄下,麦穗们轻轻地舞动着,‘沙沙沙’地唱着歌,还有三两只好看的不知名的小鸟在麦田上啁啾着起起落落。多美的图景!麦穗,只有那种温柔的、害羞的、喜欢梦想的女孩子才配得上这么好的名字。”
下面的小孩子仰着脸听着,觉得厉寒冰老师用语言画了一幅油画。天米尤其向往,羡慕麦穗的爸妈起了个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名字。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同学拿名字来取笑麦穗了。
其实,他们对乡村里的麦田并不陌生。
天米和麦穗生活的这个地方有些特别。它当然不是什么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也不是闭塞的农村。它有点像集镇,但没有集镇的那种乡土气,却带着一点儿工业文明的痕迹。这是一个大型的钢铁企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诞生在城市边缘的计划经济的产物。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宝野。那时候,许许多多怀着远大抱负的人放弃了大城市的繁华生活聚集到这里,他们觉得自己肩上挑着很重的建设祖国的担子,他们在心里把“国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从宝野到离它最近的城市,最少得坐两个小时的车,人们难得进一回城。住在宝野的人推开窗就能望见碧绿的田野。天米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她家的房子附近就有农民的村舍,他们养着牛、喂着猪,关着窗都能听见牛们哞哞的叫声。宝野建在一片绵延的丘陵上,所以那里随处可见水泥砂石砌成的楼梯和坡道。走在路上,小孩子们总有玩游戏的感觉,一路上上下下的,就走出很多趣味来。来自大城市的人都固执地有些骄傲地说着自己城市的方言,和当地人似乎格格不入。即使是外地分来的大学生,慢慢地也学说起了这种方言。说着这种方言的人,一辈子都改不了口音。
麦穗和天米刚刚有些熟悉了,却忽然转了学。麦穗的爸爸是炼铁厂的高级工程师,那年十月份的时候,给包头的一个更大的钢铁公司调了去。麦穗和妈妈也跟着一起去了。天米记得麦穗走之前,厉寒冰老师还特意让大家从田边摘了好些黄灿灿的野菊花,编成小小的花环送给她。宝野附近的山坡上开满了野菊花,茎秆矮矮的,每到春天,就像漫天的星星一样冒出来。厉寒冰老师把野菊花环递给麦穗,说:“这些小花,即使干枯了,也能嗅到浓浓的菊花香。你嗅到花香的时候,一定能想起大家。”
天米看着麦穗接过花环,鼻子里酸酸的,第一次感觉到分别的悲伤。
那天,下着大雨。天米他们的教室是学校里最矮的一幢房子,红砖墙,木窗户,雨点打在黑色的瓦片上,发出噼噼啪啪很大的声响。那声音似乎就在头顶,于是,就有孩子抬起头来看,疑惑是房顶漏了。嘈杂的雨声反倒衬托出一种异样的安宁和忧伤,在日光灯薄薄的光线下,麦穗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
麦穗走后,天米边上的座位就换上了别的孩子。可是没有想到,麦穗刚刚有些淡出天米和大家的记忆了,她又忽然地回到了他们中间。
麦穗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年级的下半学期了。她像一个新生一样被厉寒冰带进了教室,战战兢兢地靠在讲台边上,垂着眼睑,不敢看大家。天米一眼看见麦穗的袖管上刺目地别了一枚黑纱。那天的麦穗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尼龙短外套,黑色的裤子,整个色调都很暗淡,可那枚黑纱还是像强光一样刺痛了很多孩子的眼睛。
教室前面的黑板上面,正并排悬挂着两幅画像,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华国锋。大家在心里都隐隐约约地明白,那个叫毛泽东的老人,在中国代表了一种象征。几年前,当这位老人去世的时候,全国上下都成了黑纱和哀乐的海洋,那些戴在人们手臂上的标志黑蝴蝶一样地在寒风里飞舞,冰冻了那一年所有的人的表情。
现在,这枚黑蝴蝶就栖在他们的同学麦穗的袖管上。
厉寒冰用轻柔的语调对同学们说:“麦穗的爸爸上个月去世了……现在,麦穗的妈妈又带着她回来了。”她又轻轻拍了拍麦穗的肩,“我们都很想你呢。你看,天米边上的座位还空着呢!”天米边上的空位其实是厉寒冰前一天才临时调出来的。后来大家才听说,麦穗的爸爸得的是晚期肝癌,从发现到去世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这是天米第一次听说“癌”这种可怕的病,也是第一次遇到认识的人死去。死,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麦穗的爸爸,那个戴着白边眼镜、脸色苍白的、表情总是很和蔼的人,怎么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蒸发掉的水蒸气一样?
麦穗一直低着头,脸颊比原来瘦了一小圈。听厉寒冰老师说着话,麦穗的睫毛上就凝了一小滴湿湿亮亮的泪珠,后来那一小滴泪珠又无声地穿成了一串,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麦穗成了一个泪人。
坐到天米边上时,麦穗还在小声地抽噎。她的课本被眼泪浸湿了,又很快干了,那纸上就变得皱皱巴巴的。天米很想劝一劝麦穗,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天米想起以前听《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的时候,曾经假想过自己是一个没有父母亲的孤儿:寒冷的除夕夜,孤儿天米孤零零地在街头流浪,没有炉火的温暖,没有大人的关照,更闻不到妈妈亲手做的酱鸭的香味……还没有设想完,天米已经为自己伤心起来。所以,天米能想象现在的麦穗一定比那时的自己难过一百倍、一千倍。
以后的日子,麦穗像变了一个人。
原先天米觉得麦穗和自己一样,是一个怕羞的很软弱的小姑娘。可现在不一样,麦穗虽然话也不多,却常常做出让人惊奇的事情来。或许麦穗原本就是这样,只是天米他们没有发现罢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麦穗都有些沉默寡言。大家心里想着,她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怪可怜的,都让着她。连爱欺侮她的那些个男生也收敛了不少。
那天是上手工课。手工老师姓张,胖胖的,将近五十岁的年纪,肤色很白净。课堂内容是按照卡纸上的虚线把图样剪下来,然后做成三个大小不一的纸盒子。剪刀、胶水什么的都是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天米看见麦穗带的是一把银亮银亮的大剪刀,足足有小孩手的两倍大,用这么大的剪刀剪东西,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麦穗剪得很吃力,嘴巴因为过于认真而紧张地噘起,眼睛盯住手上的卡纸,几乎要成“斗鸡眼”了,可麦穗还是不能很好地驾驭手里的那把大剪刀,卡纸被她剪得曲曲弯弯,像是给小狗啃过一样。天米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个年龄的小孩,做手工总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好像平衡和协调功能都没发育好。
胖胖的张老师却是个急性子,她已经在麦穗边上站了好一会儿了。是麦穗的那把大剪刀首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先是担心这孩子会不小心伤了自己,就特意走到麦穗边上留意着她。有人在边上看着,麦穗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老大不乐意。越不乐意,那剪刀就越不听使唤,好好的彩色卡纸被麦穗剪得惨不忍睹。张老师耐不住性子了,从麦穗手里拿过那大剪刀,说:“这么小的手,用这么大的剪刀,又危险又不好使,你看看,剪成什么样了?”
听见老师这么说,所有的孩子都朝麦穗这边看过来。麦穗低着头,脸涨得像红番茄似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张老师没注意到麦穗的反应,继续说:“好好的卡纸,都给你糟蹋了,做出来哪会像纸盒子,倒像是给人丢掉的废物了……”
张老师的话音未落,麦穗就从椅子上一下滑到了地上,捂住脸,蹬着两腿“呜呜”地哭起来。大家都懵了。
天米从后面抱住哭泣的麦穗,想把她拖起来。麦穗就是不配合,哭得更厉害,她的裤子上沾了一层灰,快成泥裤子了。张老师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孩子,说你两句,就这样。快起来,老师不说你了,啊?”
好不容易,麦穗才止了哭。从地上起来的时候,天米给她拍了半天的灰,拍得教室里满是白灰。
从此,那些调皮的男孩又有了取笑麦穗的把柄,尤其是子晏,天米常见他在麦穗不注意的时候,蹬着两腿学麦穗哭引来男生们的哄笑。
每天早晨和中午,天米都会到麦穗家楼下叫了麦穗一同去上学。有时,放学回家,也到麦穗家一起做功课。天米常会遇到麦穗的妈妈。
麦穗的妈妈瘦小的个子,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说话的声音很圆润。在麦穗的爸爸去世以后,在外人面前,她从来都没有显出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她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尽管家什很简单,却总是让人感到她们生活在一个很殷实很温暖的家里。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微妙。比如,麦穗永远是穿得清清爽爽的,冬天时,她常常穿一件豹皮图案的灯芯绒外套,脖子上扎一条镶金丝的纱巾。手套是自家织的,针脚又齐又密,上面还绣了一两朵梅花,麦穗从手套里伸出来的手总是很白皙,指甲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里从来没有一丁点污垢,就像粉红色的花瓣。坐在麦穗家里写字的时候,天米总会留意到房间里的小书橱上摆放的一些小玩意,它们往往是一个绢人,或者是一个草编的小篮子,或者是一幅布贴画。麦穗的家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有点像樟脑味,也有点像干燥的纸张散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能让人慢慢安静下来。在闹钟嘀嗒嘀嗒的走动声里,你会非常安静地想,这是一个家,一个很好的家。
天米发现,麦穗的妈妈非常宝贝自己的女儿,天米找不到比“宝贝”更合适的字眼来形容麦穗妈妈有些刻板的母爱。每天早晨,去叫麦穗上学的时候,麦穗十有八九是蹲在厕所里。那时,这种老式楼房的厕所都在走廊里,两户人家合用一个。天米就站在走廊里等。麦穗妈妈抱歉地对天米解释:“我让麦穗养成定时大便的习惯,这对身体有好处,即使拉不出,也要到厕所里蹲着。你等一会儿啊!”麦穗出来的时候,脸常常憋得通红。走的时候,她妈妈都要往她手里塞上一个削好的苹果,千叮万嘱地一定让她在路上吃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那时候,很少有孩子能每天吃上一只苹果。天米天真地想,这也许和麦穗妈妈是中央某某首长的外甥女有关。麦穗妈妈常常在人前夸耀他们家和当时中央某某领导的亲密关系,还自豪地说麦穗是个“美女”。天米觉得麦穗妈妈有的话听起来很好笑,不像大人嘴里说出的话,倒像是一个小孩在吹牛皮。
夏天拖着她的裙袂热热闹闹地来了。小学第一年很快就要过完了。按学校的惯例,临放假前,要评选“三好学生”。三好生当然不是人人都能评上的,一般是几门课的考试平均成绩在95分以上,体育成绩在90分以上的才有资格评。在家长会上,厉寒冰就把评三好生的条件说了。论学习,天米和麦穗都是数一数二的,可麦穗最头痛的是体育,尤其是爬杆。学校里用来测试爬杆的杆子不是竹竿,而是不锈钢做的,四根一溜地立在沙子里,到了夏天晌午的时候,那杆子就被晒得滚烫滚烫。会爬的男孩子脱了鞋,哧溜一下就跃到了最顶上,还潇洒地学孙悟空的样子,手搭凉棚四处张望;胆小的或是腿力或臂力不够的,往往爬到一半,就僵在那儿了。那些娇弱的女孩子,好不容易爬了一段,往下一看,要么慌了神,说什么也不肯再爬了;要么就抱住杆子,哭哭啼啼地让老师抱她下来。麦穗倒不是因为胆小,可能是比较胖的缘故,动作自然就没有别人灵巧。
麦穗妈妈回到家,把评三好生的条件对麦穗一说,麦穗就哭了。麦穗的爬杆成绩连60分都不到,别的项目再好,也达不到平均90分呀。
“怎么办呀!”麦穗抽抽搭搭地说。
“别怕,乖囡,到最后的爬杆考试还有一个月呢。”
“一个月又怎么样?”
“傻孩子,你可以练啊。”
“练?”
“别急,咱们每天早晨去学校练,还怕练不成?”
“要是给别的同学见了,多丢人。”
“怕什么,又不是做贼。不过,你可别告诉他们去练爬杆,天米也别说。”
“知道了。”麦穗拼命地点头。
第二天天不亮,母女俩就去了学校。
麦穗特意赤脚穿了双旧的塑料凉鞋,简简单单的几根带子,脚背都露在外面。晨曦中的校园里缭绕着淡淡的雾气,花坛边的草尖上都沾了湿湿的露水,不锈钢的爬杆上也是湿漉漉的,摸上去,冰凉冰凉。麦穗搓了搓手,双手抱住杆子爬了上去,露在外面的脚背正好交叉着紧贴在杆子上,她妈妈在下面费劲地托住她的身子。
这种练习很艰难而且进步缓慢。常常是爬到了杆子的中部,就再也支撑不住了。麦穗练得很认真,当她抱着杆子朝顶端看的时候,便仿佛是看见了一个迫近的目标,这个目标能带给她掌声,能换来周围的伙伴钦羡的目光。这种目光是麦穗从骨子里喜欢的。以往,当别人看着她的时候,她常常能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某种异样的内容,那或许是一种同情,或许是带着悲悯的关切,但是,这样的目光并不让麦穗感到高兴。
一个星期以后,麦穗的脚背上就磨出了两片紫血泡,血泡磨破了,就渗出血来。麦穗的妈妈给她贴上两大块创可贴,来上学的时候,即使穿凉鞋,麦穗也一定要穿上袜子,生怕泄露了秘密。
可还是有人看见了晨雾中麦穗和她妈妈小小的影子。当麦穗走进教室,大家就朝她的脚背看,还轻轻说出声来:“疼不疼啊?”
麦穗脸红了,却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天米傻傻地指着麦穗的脚,要看她的伤口。麦穗不作声,后来竟半天不和天米说话。
这样,大家就知趣地再也不提麦穗的脚了。
半个月后,到了正式测试爬杆的时候。
轮到麦穗了,大家都留意去看麦穗脱了袜子的脚。那本是一双白嫩的脚,脚背上却有一点点藕红色的伤疤的痕迹,那伤疤结得很好看,仿佛在白色的绸面上绣了两朵淡淡的雏菊。
麦穗果然爬得很灵巧,身体往上一蹿一蹿的,爬到顶上,就松了手,像泥鳅一样地滑下来。那一瞬,麦穗的耳边响着轻柔的风声,好像有许多细小的声音在歌唱。
放暑假的第一天,麦穗抱着“三好学生”的奖状蹦跳着跑回家,那是麦穗的第一张奖状。它被妈妈裱在了一个橡木镜框里,放在小书橱上,和那些绢人、草编篮子放在了一起。后来,麦穗又得了好多奖状,书橱上放不下了,她妈妈就特意请人做了个专放奖状证书的小柜子,麦穗偶尔会打开欣赏一番,但更多的时候,是她的妈妈对这些更感兴趣。
天米被妈妈牵着手出现在宝野小学的红砖楼门口,是在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那时,厉寒冰老师正站在一(1)班的教室门口,迎候她的新生们。厉寒冰一眼看到了天米,一张白嫩的微仰着的脸,一对杏仁一样的水灵灵的眼睛。
“您是厉老师吗?”天米的妈妈问。
厉寒冰微笑着点点头:“这是天米吧?”
天米疑惑地抬起脸,没有说话,可眼睛分明在说:“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那个入学考试考得最好的小姑娘,你的报名照我见过。”厉寒冰说着,伸手摸了一下天米黑亮黑亮的头发。天米有一头垂到腰间的漂亮长发,那头发被分成两缕,扎成两个麻花辫,辫梢上戴了两个粉红色的蝴蝶结,走在路上,被风吹得一飘一飘,便惹得很多人回头看。
天米是那种安静、内向的小姑娘,这样的性格似乎和宝野的环境很相称。所以天米也很喜欢宝野。喜欢宝野附近的农村,喜欢池塘边如烟的柳树,农家人的篱笆里那些神气自得的大白鹅,还有那些盛放在田埂边蓝莹莹的矢车菊,长得像草莓一样的红艳艳的蛇果,稀奇古怪叫不出名的各种野菜。天米有时去上学的时候,故意绕道走,走到田边去,嗅一嗅麦苗的清香和泥土的气味。
天米也喜欢宝野的路和宝野的房子。宝野的路边树木蓊郁,走一段,就会出现一段坡度,那坡度打着弯,不熟悉的人想象不出路的尽头是什么样的。还有数不清的山石楼梯,那楼梯总是起势很平缓,走起来一点儿都不觉得累。那些楼房往往是建在山坡上的,借着地势,打开窗能望见远处隐约的山的轮廓。通往那些楼房的楼梯边上,多半是用大石头砌成的缓坡,孩子们常常放弃走楼梯,故意沿着石头缓坡往上爬,爬到上面,又很英勇地往下冲。如此反复,直到满头大汗,或者被大人骂回去。这么做当然是有些危险的,天米在别人看来似乎很文静,但也忍不住试过几次。爬石坡的时候,天米的胆子要比别的女孩大,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一边爬一边又一惊一乍的。天米总是不声不响地爬,到了上面,又壮着胆子往地面上冲。离地好几尺的时候,就猛地往下跳,脚跟着地的时候,就会感觉心也给撞了一下,特别过瘾。
到了大雨天,雨水沿着那些缓坡和楼梯冲刷下来,常会形成瀑布一样的景观,自然也给走路的人带来不少麻烦。有一天大雨,放学后,天米打着伞经过学校附近的坡,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提着菜篮子下楼梯。那菜篮子看上去沉沉的,老人走一步就歇一会儿。老人的黑伞在风里摇曳,瘦弱的身体好像要被风吹倒了。天米的心就悬在那里,她很想走过去扶上一把,却又羞怯着不敢上前。于是,就默默地站在老人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自己的目光也是一种帮助似的。她想,一定要等老奶奶下了楼,才能放心走开。老人或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便转过身来,看见天米,意识到了这个女孩对自己的关切,喃喃着说:“这小姑娘心眼真好,真好……”
天米刚上一年级,就有了替大人分担家务的念头。尤其是父亲和母亲斗气的时候,天米不劝也不哭,只是主动跑到厨房拿来一块抹布,闷着头擦灰。从桌面擦到桌脚,从窗台擦到犄角旮旯里的死灰。天米每次这样做都很奏效,两个大人先是呆呆地看着她,一般在五分钟之内就会停止争吵。起初,天米只是碰巧这么做制止了大人们的争执,天米并不很明白其中的缘由,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乖巧可以博得父母的欢欣和怜爱。据天米的母亲说,天米在更小的时候,已经具备了劝解父母矛盾的才能。有时,父母因一些家庭经济问题发生龃龉,天米在一边听着,就会默默地跑开去。不一会儿,抱来自己的红小猪储蓄罐,朝桌上一放。然后,含着眼泪看着大人。天米这种有些幼稚的举动,每每让母亲感动得流下泪来。
上二年级时,天米的父亲去外地出差。那天,正是父亲回家的日子。天米早早地放学回家,见锅里只有些早上剩下的泡饭。天米知道父亲一吃泡饭就会犯胃病,那一刻,天米有点心血来潮,更是有点踌躇满志。她很想给父亲做一锅米饭,尽管她还从来没有淘过米,烧过饭。但是,天米还是决定要独立地烧一锅饭,给大人一个惊喜。长到八岁,天米已经懂得自己的懂事和体贴是让大人开心的法宝。
天米说干就干,学着母亲的样子从米缸里舀了一碗米,仔细地淘洗了,放水的时候还特意把手指伸进去量了量。该放多少水,天米一点都没数,但做了这个动作,就显得有模有样的了。锅子端到煤气灶上煮,天米一直紧张地守在边上。锅里的米汤噗噗地往外溢时,天米吓得一下把火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又去点燃煤气,那样子像是去引燃一颗炸弹。后来,看样子,那饭似乎是做熟了,因为天米看见连锅沿上都结了一层焦黄焦黄的锅巴。天米平生第一次做饭就赢得了大人的高度赞赏,这一点,天米可以肯定,因为当天晚上,父亲感动得把所有的锅巴都吃下了肚。
但是,你不要因此而以为天米是个过于早熟的孩子。
天米很爱吃,她是属猪的,从一本薄薄的书上看到:属猪的人酷爱美食,一旦吃完了午餐,就开始想着下午该吃些什么点心。麦穗也是一只“小猪”,她们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觉得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两个人在一起时,除了做功课,就是挖空心思发现一些新奇好玩的吃的东西。有一阵,天米爱上了奶制品。奶粉舍不得用水冲调,而是舀一勺干的,直接送进嘴里,弄得满嘴黏糊糊的奶香味。见到食品店里卖的婴儿吃的奶膏,抑制不住好奇和向往,她很想在记忆里寻找一下它的滋味,可惜遍寻无着。于是,一有机会,就有意无意地走到奶制品柜台边上,摸着口袋里的几毛零钱,却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开口向营业员要。大概是走了这么三四趟之后,终于红着脸买了一块奶膏,还撒了个小小的谎,说是给小妹妹买的。吃奶膏也是躲着大人的,趁大人回来之前,用一个小锅子调了,仪式一样地端到桌上。可是满心欢喜地尝上一口的时候,却有些失望。这奶膏的味道似乎更像面糊糊,没吃两口,就搁那儿了。
那天放学,麦穗得意地告诉天米,她发明了一种奶糖的新吃法。一到家,两个人就实践起来。在玻璃杯里放上两颗“大白兔”奶糖,再加一勺糖,用开水冲了,只见那糖慢慢地融化。麦穗说,得在糖化完前喝,喝完了水,还能吃糖,被糖水泡过的奶糖,又韧又软,别提多好吃了。天米异想天开地说:“要是再放上几滴醋,会是什么滋味呢?”麦穗说:“那就试试!”滴上醋的奶糖水,奶香里夹带了一丝酸甜,真是一种奇特的滋味。
那时,到了冬天,很多人家要腌咸菜。常常是买了几十斤新鲜的雪里蕻,先在厨房里堆着。到了腌菜那天,备出一口缸和一罐粗盐。腌的时候,垫一层菜撒一层盐,垫一层菜再撒一层盐,末了,就得有一个大人穿上洗净的套鞋,爬进缸里去使劲地踩,直把那雪里蕻踩出汁水来,最后再压上一块干净的石头,封好了过冬。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小小的工程,尤其是踩的时候,在汁水四溅的声音里,就踩出些节日般的节奏和气氛来。这一缸的咸菜能吃一季。开春以后,若是没吃完,就把吃剩的雪里蕻一根根地晾在绳上晒,晒干的雪里蕻叫霉干菜,和着肉红烧吃格外鲜香。到了春天,宝野的楼房前常常会见到在风里荡着的晒着霉干菜的绳子,空气里到处飘着让人垂涎的香气。
这一年,天米家没有腌咸菜,但天米很想尝尝霉干菜。她已经注意了好久了,学校附近的楼房前,恰好晾了一串霉干菜。每次路过那里,都能见到它们在熏暖的风里荡悠,它们像一溜旗子一样招引着她。这天放学,路过那栋楼的时候,天米忍不住和麦穗商量着去摘一串霉干菜尝尝。但两个人都很胆怯,觉得那和偷东西没什么两样。可诱惑却是抵不住的。不知为什么,那时的天米会那么馋嘴,似乎总是觉得饿,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很美味,尤其是没吃过或吃不到的,她都认定是最好吃的。
绳上褐色的霉干菜像一排倒挂的栖息的鸟。主人家的窗严严地关着,这给天米和麦穗壮了几分胆子,但毕竟还有几分心虚。她俩一边走一边假装说着悄悄话,走到绳子跟前的时候便磨蹭着步子。有一两个大人从这里经过,但他们丝毫没在意那两个女孩的紧张神色。远处,闵多和子晏他们几个男孩正在专心致志地玩玻璃球,看来,并没有人注意她们。天米慢慢地把身子侧过来,背对着绳子,手则使劲地往后够。现在,她已经碰到了霉干菜蔫乎乎的叶子,摸上去,那叶子已经风干了,上面似乎结了细细的盐粒。麦穗在天米的耳边小声鼓劲:“再努力一把,马上到手了。”天米沉浸在冒险的愉悦和对美食的向往里,所以这一举动便增添了无穷的刺激和乐趣。就这么猛的一揪,绑在树上的绳子噗的一声松松地掉在地上,所有的“褐色的鸟”和泥土混在了一起。天米尖叫了一声,知道闯了大祸,拖了麦穗就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才发现手里还攥了一根霉干菜。
天米惊魂未定,问:“怎么办?他们会找到学校去的。”
麦穗和她面面相觑:“你说,会有人看见吗?”
天米担心地摇摇头。
商量来商量去,她们觉得眼下光担心并不是办法,应该先把眼前的霉干菜解决了再说。麦穗建议把这根得来不易的“战利品”撕碎了,然后拌上砂糖,那样滋味会好一些。在这方面,麦穗常会有绝妙的新主意。只是那天的霉干菜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吃,她们一致认为,比起麦穗妈妈做的腌茄子差远了。当然也可能因为那天她们的心境不对,忐忑不安的时候是尝不出美味的。
吃完了最后一根干菜叶子,麦穗抬头问天米:“长大了,你想干什么?”
天米想了想说:“当食品店蜜饯柜台的营业员。”天米真这样想,她的零花钱除了买故事书,就全花在买五分钱一角钱一包的话梅、桃脯上了。
天米整整担心了一个星期。从此她再也不敢从那幢楼前走,生怕人家无端地把她认出来。只要有陌生的大人来找厉寒冰老师,天米都远远地看着,大气不敢出,总怀疑那人就是霉干菜的主人。待人走了,天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个星期以后,见没什么动静,天米才渐渐淡忘了有过那么一次不光彩的经历。
春天来了,一切都变得光明而新鲜,宝野的春天是很美的。起伏弯曲的路边,舞动着的千万条柔柳,舒展它们黄绿的袖子;暴突的梧桐树皮里,隐约地渗出些青黄的颜色;那些路边、坡上白的黄的红的花,赶集似的奔聚而来,热闹了人们的眼睛。那些花常常羞涩而倔强地从砌了水泥的台阶的缝隙里冒出来,它们往往被爱美的女孩子采了,轻轻地拈在手里,便芬芳了女孩一个春天的梦。那些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也飞来了,它们斜飞在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就栖到了校园里的玉兰树上。飞倦的几对,闲散地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那些粗而有致的小黑点衬映着嫩蓝的天,这是多么有生趣的图景啊。
当一阵浓似一阵的春暖来临的时候,最早从冬季的僵硬中醒来的还是孩子们。一转眼,天米她们已经上三年级了。开学不久,班上最胆大的女生林嘉伦带来了一件巴掌大的稀罕物,惹得所有的女生都围着她转。那稀罕物是一只玻璃孔雀,而且,这是一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玻璃孔雀。它的造型抽象而且奇特,倒过来看,又类似于一头低头走路的小象,在阳光的照射下,孔雀的尾部反射出奇幻的红中带绿的折光。最奇特的是,这东西丝毫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整个的浑然天成。女生们缠着林嘉伦,问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林嘉伦始终扭扭捏捏地不吭气,这更引发了大家的好奇心。于是大伙一拥而上,去挠她的胳肢窝,才算问了出来。林嘉伦说,这孔雀是捡来的,就在公路对面的玻璃厂门口,那儿每天都会倾倒好多玻璃废料,里面的好东西数不胜数。
那年,林嘉伦便自然而然地领导了宝野小学女生们的流行时尚,每个女生都以拥有一件特别的玻璃玩物为荣。那或许是一朵宝蓝色的花,或许是一颗水滴状的小饰物,或许是一个动物形状的摆件。而林嘉伦的那只孔雀很快就被淘汰出局,因为别的女生拥有了更特别的东西。每天放学以后,玻璃厂门口的山坡上人头攒动,清一色梳辫子的小女孩。她们像淘金者一样在堆成小山似的玻璃废料里寻找和挑拣她们喜欢的宝贝。
玻璃厂对面,隔着一条公路,就是家属区了。家属区的房子都是尖顶的,铺着红色的琉璃瓦。从对面的山上望,那些瓦片在阳光下闪着宁静的童话般的光泽,配上绿漆的木头窗子就显得更好看了。这些房子造好的年头不多,加之气候又温和,外墙甚至还是簇新的。南南的家就在第一排房子里。南南是厉寒冰的女儿,但厉寒冰的学生们对她这个老师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没有人认识南南,而南南却每天每天留意着从窗口下走过的每个比她大的孩子。
南南上了两年幼儿园就一直待在家里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她却没有和别的孩子一样背上书包。南南只知道自己没法上学,但始终不知道为什么。
窗口外的那条公路连接着两个城市,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省份。从凌晨到子夜,公路上的汽车都不曾少过。特别是晚上,南南躺在床上,总能感觉到汽车驶过时的轻微震动,有点像地震。有时,她会很害怕,无端地担心起来,那种恐慌像洪水一样突如其来,然后南南就感觉自己的心被悬了起来。她听见心跳的声音,砰砰的,在阒寂的夜里尤其清晰。白天起床后,南南在奶黄色的墙壁上发现一条头发丝粗细的裂缝。她想,这一定是晚上汽车给震的。
南南九岁了,看上去却像一个六岁的小小孩。她常常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在镜子里观察自己,那是一个清瘦得出奇的小女孩,脖子细细的,眼窝深深的,脸色白得像纸。她举起自己的双手,那双手的指甲盖和她的嘴唇一样,是淡紫色的。那紫色从惨白的肉里面渗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妈妈每个月带着她上医院,然后配回一大包的药。直到前一个月,南南才隐约弄懂自己得的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病使她像一片弱不禁风的叶子,走几步路都要气喘,还常常会晕过去。每次醒来的时候,她总是看到妈妈红红的眼睛。
白天大人去上班了,南南就由奶奶陪着。奶奶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就连去菜市场买菜,也是急匆匆地来回,生怕孙女出意外。
南南喜欢望着窗外,那儿有山、有油菜地。油菜花开的时候,浓烈的花香远远地扑进窗户,熏得人快要醉了。从窗口看看外面,南南就会开心起来,她会看见田埂上走着甩着尾巴正在饮水的小黄牛,脸膛黑黑的赶牛的小孩;看见钓鱼回转的人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上钩的银色鱼儿在水桶里扑跳……
现在,南南的视野里有了新的风景,那就是每天下午玻璃厂门口围着的一大群女孩。南南并不知道她们蹲在那里捡什么,那些黑亮的头发簇在一起,清清脆脆地说着话,时而发出欣喜的欢呼。这天下午,有两个女孩从窗下走过,南南才看清她们手里的小竹篮里盛着两朵晶莹剔透的玻璃花,那花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几乎晃了南南的眼睛。
这两个女孩是天米和麦穗。
天米和麦穗走到窗口下就停了下来,她们忍不住把那两朵玻璃花从小竹篮里拿出来,举在手里,朝着天光端详。这是两朵美得出奇的玻璃花,花瓣是蝴蝶形的,含苞欲放的样子,一朵红里带紫,另一朵黄中带绿,因为是透明的,那颜色就显得特别鲜亮。
“真好看!”南南不禁轻轻叫道。
天米和麦穗抬起头来,看见二楼的窗口里那张白白的小脸,那双黑黑大大的眼睛。
“你好!”她们冲她笑道。
南南却害羞地躲进窗子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又探出脑袋来。
“你是谁?”她们问道。
“我叫南南。”
“你是哪个班的?”宝野只有一所小学,所以天米相信这个女孩一定是和她们同校的。
“我、我不上学……”
“为什么?”
“我有病。”
“什么病?”
“先天性心脏病。”
“……”
天米觉得心脏那里紧了一下,突然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南南却是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你们上来好吗?我想和你们说话。”
天米和麦穗便上了楼。
奶奶买菜去了,家里只有南南一个人。她们这才看清南南的长相,南南的形象很容易叫人记住:春天了,她还穿着冬装,那是一件厚厚的小花袄。哪怕在室内,脖子上还围着红色的羊毛围巾,那围巾一定是大人的,又长又宽,南南的下巴和嘴唇全埋在围巾里,所以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又闷又细。她的头发细细软软的,扎着两只羊角辫,扑闪着的眼睛里似乎总是含着泪水。
南南没有朋友,从来都是一个人和一屋子的玩具对话。她甚至没有独自走到公路对面去过,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尽管她并不清楚恐惧来自哪里。有一次,她偷偷试着在公路这边走了走,呼啸而来的大卡车带起的风几乎将她吹倒。南南差点昏过去。后来奶奶知道了,心疼地把她搂得紧紧的,一再说:“乖乖,你吓死奶奶了。”南南瘦瘦的身体倚在奶奶怀里,好像薄薄的纸片。
这是南南第一次在家里接待小朋友,兴奋地有些不知所措。她伸出手去小心地摸那两朵玻璃花,它们像丝绸一样光滑和圆润,她甚至有些舍不得放下了。
“送给你好了。”天米说。
“真的?”南南抬起脸。
“真的。”
“玻璃厂门口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呢,下次,我们带你去拣。”
南南点点头,又摇摇头。
“怎么,你不想去吗?”
“我、我怕去不了……”
“为什么?”
“我的病……”南南很想好好向新朋友解释一下,“我的病很重,有一次,我听到爸爸妈妈和奶奶在房间里议论,说我活不过十五岁,他们唉声叹气的,妈妈在小声哭。我在边上睡觉,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今年才九岁,十五岁,它离我太远了……”
麦穗的眼睛红了起来,她想到了父亲。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一直和她说说笑笑的父亲怎么就忽然无声无息了。父亲给她买的闹钟每天每天地催她起床,可父亲怎么就不在了呢?这么想着,麦穗常常会恍惚起来。
此刻,她不由得对面前的南南充满了一种黏稠的感情,这种感情使她产生了抱抱这个小妹妹的冲动。但她不好意思伸出手去。天米也是。她俩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心里沉沉的,很想对南南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她们并不知道南南的妈妈就是厉寒冰老师。
她们决定,一定要找机会把南南带到公路的那边去,因为南南太想看看路那边的世界了。
“公路那边除了田,还有什么?”南南充满了好奇。
“有池塘,有房子。”
“池塘的那边、房子的那边有什么呢?”
“有山。”
“山的那边呢?”
“……”天米和麦穗想了半天,都没有答出来。山的那边有什么?这也是天米最想知道的。天米常常在寂寞的时候,望着远处山的轮廓想心事,那时候,周围总是很静,于是总能想得很远。那抹山的影子在天米的眼里是奇幻的,它的线条和苍茫的天色融在一起,于是那山也变得苍茫起来。它似乎代表了一种未知,它遮掩了一个你看不见的世界,因为看不见,便拥有了无限的魅力。
但是天米不想让南南失望,她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格列佛游记》,她对里面的小人国充满向往,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身临其境。天米看了看南南手里的玻璃花,说:“山那边是个小人国,里面住的都是小矮人,”她伸出手指比画了一下,“喏,只有一丁点高,我们在那里就像巨人一样,那些小人要用扶梯才能爬到我们肩上来……”
“咯咯咯……”南南快活地笑起来,连眼神也亮了。她拽住天米的衣角,缠着天米一定要带她到小人国去。
“行!”天米满口答应下来,“不过,那个地方要等我们长大了才能去。”
“长大?”
“对,长大了。”
“那,现在我们能去哪儿呢?”
“我们可以去池塘边,还可以去田边采野花,对了,还要拣玻璃花。”麦穗说。
南南想象着池塘和野花的样子,说:“我要去。”
“保证带你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南南的奶奶又去买菜了。天米和麦穗带着南南离开了家,她们要让南南看到春天的田野。
她们俩一边一个搀着南南冰冷的小手,慢慢地走过公路。卡车带起的尘土漫天飞舞,而公路那边却是河塘碧绿菜花飘香。
仲春的田野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天空是纯净的蓝,那些柔软的云朵一卷一舒,缓缓地移动,轻松地优游。春风吹送着油菜花浓烈的花香,连脚下松软的泥土都带上了淡淡的青涩的气味。田埂边铺着一地翠绿,点缀着各色野花,最伶俐的要数桥头那一丛野生的迎春花了。它像一朵焰火,由一点四射开去,一束一丛,绝无旁枝,叶片浓绿,花朵又似金箔做成的小喇叭,一朵朵,直开到枝的尽头。
南南太兴奋了,手心里都沁出细汗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油菜花,连花蕊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还听见了蜜蜂唱歌的声音,嗡嗡的,那是一首无词歌,却有着听不厌的曲调。但南南有点怕蜜蜂,一见它飞过来,就躲得远远的。
天米看见了田边的像蝴蝶一样的蚕豆花,就蹲下来,采了几朵,剥下花瓣,让南南吸吮一下甜甜的花芯。她们还和南南一起吃了几颗没长好的嫩蚕豆。她们要让南南玩得很开心。
现在,她们离池塘越来越近了,池塘上浮着一片雪——那是一群白鹅,有两只张开翅膀在水面上欢快地拍扇,溅起串串水珠;有的则屁股朝天,踢动着黄蹼贪欢地戏水……浪花溅溅,水声喋喋,好不热闹。
南南只敢站在远处看,生怕鹅的翅膀扇到她。
当她们离开池塘的时候,南南却走不动了。天米让南南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再站起来的时候,两个人想轮流背一下南南。可是,她们的力气太小了,南南刚趴上她们的背,她们就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后来,麦穗说:“我们来坐轿子吧!”“坐轿子”是她们玩的一种游戏,就是两个人,交叉握着对方的手腕,搭成一个“轿子”,让第三个人坐上去,再抬着走。
于是,天米和麦穗就蹲下来,用双手搭成“轿子”,让南南跨着坐上去。南南的身体轻飘飘的,抬着走一点儿也不累。最后一个节目,是把南南抬到玻璃厂门口,去拣玻璃花。
南南用胳膊搂着两个小姐姐的脖子,很快,就觉得她们两个汗津津的,但她们不肯放她下来。走完了山坡,她们终于把南南抬到玻璃厂门口了。
当她们把南南放到地上时,两个人的手都已经麻木了,而南南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欢呼起来……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有一天放学,厉寒冰叫住正要走的天米,说让天米到她家去一趟,找奶奶要一只米袋。今天学校发大米,她得用米袋装大米。然后,厉寒冰给了天米她家的地址。
天米心里很兴奋,觉得老师对自己有一点儿另眼相待,她把能替老师办一点私事看作一种荣耀。她顺着厉寒冰给她的地址,找到了公路边的那栋房子,直到敲开了门,她才恍然意识到厉寒冰和南南是母女关系。
可以想象南南见到天米时是多么惊讶,仿佛她们之间的关系又因此近了一层。在回学校的路上,天米拿着米袋,沉浸在一种亦真亦幻的夸张的感觉里。因为她觉得她介入了厉寒冰的生活,而在平时,她一直把老师看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可望而不可即。可现在,她忽然了解了老师的另一面。天米首先想到的是迫不及待地把这一发现告诉麦穗。
麦穗听了却有些担忧,她对天米说,厉老师如果知道她们偷着带南南出去,一定会怪罪她们的。天米这才从刚才还沉浸着的惊喜中清醒过来,也隐隐地担忧起来。
南南果然当晚就把天米和麦穗领着她到公路对面的事告诉了厉寒冰。南南叫不出麦穗的名字,只知道下午来家里取米袋的姐姐叫天米。厉寒冰一猜就知道,和天米形影不离的是麦穗无疑。厉寒冰心头一紧,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担心。过后,便叮嘱奶奶:“往后一定要把南南看紧了,这孩子万一心野了,老往外跑,多危险。”
以后的两天,天米和麦穗故意躲着厉寒冰。
厉寒冰也没有提南南的事,生怕两个小女孩尴尬。其实,厉寒冰的心里还是对她俩心存感激的。
厉寒冰是全校女教师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个子高挑,面庞如碧玉般皎洁,乌黑发亮的长长的鬈发,在脑后轻轻绾成一个发髻。站在黑板前,她总给人一种亭亭玉立的感觉。天米很喜欢厉寒冰,主要是喜欢她的美和说话时细柔的声音,尤其喜欢看她春天时,穿一件淡蓝色的翻领长袖衫,藕荷色的长裤,配上圆口的平底黑皮鞋……周身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厉寒冰的打扮一点儿都不张扬,但往人群里一站,却总能凸显出来。天米一直弄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后来才慢慢明白那是一种气质,这种气质不是刻意营造的,而是与生俱来的。
厉寒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上海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跟着丈夫来到宝野。厉寒冰怀着南南的时候,医生告诉她,孩子的心脏有问题。那时,厉寒冰一家住在宝野的简易房里,夏天闷热,冬天阴冷,推开窗去,就见满地泥泞——门前连条路都没有。从医院回来的当天,厉寒冰躺在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告诉丈夫,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剥夺她生的权利和杀人没什么两样。
南南在宝野医院里降生了,弱小得像只小猫,只有三斤重,第一个月是在暖箱里度过的。医生对厉寒冰说,这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十五岁,你带她来这个世界,是让她来受难的。厉寒冰听了医生的话,又绝望地哭了两夜。后来,厉寒冰不哭了,她擦干了眼泪对丈夫说:“南南的生命是倒计时的,我们要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面享受到最多的幸福。”按照政策,她是可以生第二胎的,但她坚决没有要。而这一切,南南都是蒙在鼓里的。
南南七岁那年,厉寒冰分到了紧临公路的家属楼。房子的光线很好,只是吵,白天晚上的噪声都很大。厉寒冰曾几次考虑搬家,说是噪音对南南的健康不利,爸爸和奶奶都说好,南南却死活不答应。南南说:“如果搬家了,就看不到公路那边的油菜地了。”那些地多好啊,每到春天,就开遍了明黄色的油菜花,浓烈的花香熏得她快要醉了。但南南从没到公路对面的田埂上走过,因为厉寒冰很忙,她是一个一心扑在学校里的尽职的老师;南南的爸爸更忙,连星期天都很少休息;奶奶呢,她从来不敢一个人带着南南出门。
于是,那个窗户几乎成为南南的生活和想象的全部。没有了这扇临街的窗户,南南的世界一定会寂寞很多。
这些天,南南每天抱着那两朵玻璃花,爱不释手。要不,就缠着奶奶带她到公路对面去。奶奶敷衍着,没答应,说等哪天,爸爸妈妈都有空了,一起陪她去。
南南变得特别想睡觉,一睡就要永远睡过去似的。有时候醒着,就盼望着天米她们再来,说不定可以满足她的愿望。于是,南南就天天趴在窗台上朝底下张望,在对面山坡上一簇簇的黑脑袋里寻找天米和麦穗的影子。可天米和麦穗再也没来过,即使去,也故意绕道走,生怕让南南瞧见了。她们在心里存着一分对厉寒冰的畏惧,厉寒冰虽不说,但她们从她的眼睛里分明看出她是知道这件事的。尽管两个人都很牵挂南南,却还是忍住没有去。
但是,假如厉寒冰能让两个孩子知道自己的态度,假如天米和麦穗是那种不更事的孩子,假如她们多去陪陪南南,假如……事情可能就不会像以后发展的那样了。
那几天,每天下午,南南都要睡上三四个小时。南南睡着时是无声无息的,不像别的小孩那样爱踢腾。这天正是周末,奶奶拎了篮子去买菜,出门前,还特意掖了掖南南的被子。南南的一只手搁在枕头边上,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而颤动,小嘴微张着,小小的脸衬着淡黄色的枕巾,惨白如纸。奶奶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口,带上门出去了。
大约是过了半个小时吧,一群宝野小学的女孩子聚到了南南家的窗口下。学校放了半天假,一放学,她们就涌到了玻璃厂门口。今天,厂里又有新的玻璃废料倾倒出来,女孩们的收获特别大。拣了宝贝的,一边往回走,一边举着那些晶莹剔透的东西互相比较,各自说自己手上的是最漂亮的,若是被对方反驳了,就有些急,硬要举出点理由来说服对方。几个人就笑着争论着,也不恼,越争越热闹。她们叽叽喳喳地走到了南南的窗口下,停下了,围着一块鸽子形状的玻璃看,大惊小怪地赞叹着。
兴奋的说话声吵了南南的午觉,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趴到窗口往下看。那些女孩见楼上有人看她们,就炫耀地把那只玻璃鸽子举起来,朝她晃了晃。
南南一直想拥有一样自己拣来的宝贝,连做梦都想。
她从窗口朝山坡上看,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碎银似的光,像是天上落下的千万颗星星,那些“星星”里一定有她想要的宝贝。南南想,她也要去捡,要亲自去捡。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将她的心挠得痒痒的。自从上回跟着天米和麦穗去了公路那边,南南天天都巴望着再去。我就出去一小会,就一会儿,南南想,赶在奶奶前面回家,她就不会知道了。
这样想着,南南穿好衣服出了门。
在公路的边上,南南迟疑了一会儿,一辆超大型货用车轰然而过,把路面震得直颤。南南赶紧捂住胸口,后退几步。车过去,公路在漫天的尘土中安静下来。南南壮着胆子走到了公路对面,她大约走了两分钟,在这两分钟,竟然没有一辆车驶过来。
她沿着山坡往上走,每走一步,心里都要紧一下,都要停下来,大口地喘气。以前,她还从没有一个人走过这么长的路呢,她为自己感到兴奋。现在,南南已经看见玻璃厂的大门了,看见门口零零散散地蹲着些觅宝的小孩。南南从他们后面挤了进去,蹲下来,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她的眼睛因欣喜而发亮。当她终于从底下淘出一朵淡蓝色的百合形状的玻璃花的时候,淡紫色的嘴唇弯成了一枚月牙……
南南揣着玻璃花往回走。她边走边喘着粗气。从她记事开始,她几乎从来没有欢呼奔跑过,对一些她没法体验的事情,她似乎没有奢求过,但总是有一些东西,即使在她睡着的时候,也会跳出来提醒她。她走得很慢,心里却很急,生怕奶奶回来不见了她会着急。路边横着一块大石头,南南很想坐下来歇一歇,但她没有停步,还是坚持着往前走。
她终于走到了公路上。这时候,她忽然感到了气闷,胸口像堵了一大团棉花,她努力张开嘴,想吸进更多的氧气……这时候,一辆卡车飞驰而来,就在卡车驶近的一刹那,南南软软地瘫倒在地……
她终于没有走回去,淡蓝色的玻璃花从她的手里飞出去,像一朵真的百合花那样飞出去,碎成千万个淡蓝色的细细的花瓣,它们呈放射状溅开,落在路边怒放着的油菜花上,再也找不到了……
厉寒冰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来学校。
再来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注意到了她哭肿的眼睛和她臂上的黑纱。但厉寒冰什么都没有说。下课后,她把天米和麦穗叫到跟前,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她慢慢地把布包打开:那是两朵玻璃花,一朵红中带紫,一朵黄中带绿。
“这是南南最宝贝的两件东西,你们给她的,可我却从来没有谢过你们。现在,南南走了,也该还给你们了。”厉寒冰说着,努力抑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厉老师……”天米和麦穗犹豫着从厉寒冰手里接过布包,当她们的手指触到玻璃花冰冷的花瓣时,两个人都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们即使长大了都没有想明白,她们究竟是帮了南南,还是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