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堂堂，

照见汪洋。

汪洋水漫过方塘，

方塘莲子香。

天米不是第一次来上海了。

在天米的印象里，上海像一个现代闺秀，每天每天地躺卧在温情的阳光里或者绵密的细雨里，想着一些远远近近的心事。这个城市就像一个孤独者的地图，天米走在那些似曾相识的弯曲绵延的路上，时常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琴弦上寂寞的音符。

但有些路有些情景却能唤起天米内心深处的温暖的记忆。这些记忆里飘着爆玉米花的清甜味儿和栀子花沁人心脾的青涩涩甜滋滋的奇香。就在华山路上，近丁香花园的地方，直愣愣地扎着一圈高高的竹篱笆，像是年代久远了，那篱笆像烟熏过一样，泛出厚厚实实的炭黑色，上面零星点缀着爬山虎的嫩芽，仿佛从乌云的间隙里漏出的一两点亮光。

那个小镇上，也有这样的竹篱笆。

女孩天米和女孩麦穗在爬满青藤的竹篱笆下面亲切地拥抱。秋天来了，青藤隐约泛出淡淡的朱红，那颜色像是哪个调皮的小孩不小心将水彩颜料甩了上去；天上如絮的白云被温柔的风追逐着，缓缓地游走；开始枯黄的梧桐树叶，在风里零零散散地飘落；只有那些如花朵般开放着的松针，还是绿油油的，像是拽住了春天的脚步。

麦穗从后面抱住天米瘦小的肩胛：“你比我大两个月，是吗？天米。”

天米转过身去，有些得意地眯起眼睛：“是啊，所以，我比你高。”

“我不信。”麦穗不服气地说。

“不信？那我们就比比看。”

“比就比。”

于是，两个女孩就背转身比起了身高。黄昏的太阳从一侧照过来，将她们小小的影子涂在草地上，那是两片娇嫩柔美的纸一样的剪影。天米的影子确实比麦穗的高一点。

也许是为了安慰麦穗，天米说：“我们都在长大。”

“是啊，”麦穗马上高兴起来，“我现在只比你矮一点点，对吧。我能够长得很高很高，对吧？”麦穗张开手臂，做了一个比画的动作。

天米点点头：“我们都能长得很高很高。”

“像天一样高。”麦穗站在那儿，朝空中跳了跳。

“对，像天一样高。”天米抿着嘴笑，好像她们都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秋风滑过松针，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仿佛小手弹拨琴弦……

天米仰着头，在竹篱笆下面停驻了一会儿。在记忆里的夕阳的味道渐渐淡去时，却有一股清雅的栀子香由远及近地飘过来。

走过来的是一个与天米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她在路口拐角上出现的时候，轻盈地跳上马路牙子。那动作还带着点属于少女的娇憨和活泼。然后，天米看到了一张微仰着的白皙的脸，和一双被灿白的阳光迷了的、有些泪光盈盈的眼睛。她绾着松松的发髻，额前挂下几缕微卷的刘海，身上的白风衣被街角的风吹起，像天空下鸽子的翅膀。

年轻女子和天米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仿佛有一根火柴轻轻划亮了天米的记忆。相信人的身上一定有一种东西可以从过去保留至将来的，它也许是一种气味，也许是一种气息，也许是一道神秘的痕迹，也许什么都不是。

她和她几乎是同时停住了脚步，然后，回转身，小心翼翼地、有些羞涩地试着叫出对方的名字：

“麦穗！”

“天米！”

……

这场景似乎已经被设想过许多次了。

这场景她们都以为不会再发生了。

…………

黄昏了，这是一个现代都市的黄昏。空气中混杂着车鸣声、断断续续的JAZZ的鼓噪，还有混杂着体味的香水味和饭店里飘出的酒香。残阳洒在橡木桌上，把饮料杯里的液体照得一片橙黄；残阳也照在年轻的天米和麦穗的脸上，那脸上还透着少女般的纯真，她们好奇而亲切地对望着。望着望着，就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一些童年的影子，一些过去的图景：池塘边的金柳、泡桐树顶的烟岚，还有一串红甜丝丝的花蕊。

这个茶馆是麦穗开的，有着诗意的名字：月亮。

“你知道为什么叫‘月亮’吗？”麦穗考天米。

天米摇头。

“记得那一年，跟着妈妈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最孤独的人。每当我走进雨中，在人行道上徘徊，看见被雨打湿的叶子，不由得又想起我们以前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的情景……每次中午吃完午饭，不等放下饭碗，我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找你，然后去房子后面的山坡上玩……我真不想离开你们，我就绝望地想，天米，或许将来我们都看不到对方长大后的样子了。那段时间，我忽然听到了一首歌：‘哪一天落山风吹过海洋／那呜咽声仿佛少年泪光／有多少人会打开窗／有多少人痴痴地望／那么蓝的月亮／那遥远的月亮月亮……’我一边听一边哭，哭着哭着，心却一点一点温暖起来。天米，你说是不是很怪？”麦穗用白白的手托着腮，还像小的时候两个人聊天时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她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

逝去的时光像宽阔的河流隔开两个人年少和成年的样子。忽然见面时，在对方的眼里，长大就变得像在一夜之间发生的那样令人惊奇。

时间很残酷。时间也很奇妙。

没有谁能改变童年。

没有谁不是一生都在享用童年的温床，没有。 W5+Tmrxr8pJtUGPb8HSjBhCRSJTCgaye8mgv/Wqr0xSRjYjyYc9hhENxC39a6rQ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