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公寓时,悠悠感到了某种说不清的忐忑和扑面而来的冰凉。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种忐忑和冰凉来自同样言说不清的直觉。一旦你所处的环境发生突变,你的生活也将随之改变。每个人,都只是汹涌浪涛中的一片叶子、一根草,随波逐流,无力回旋。河流的方向,就是你的方向。对于将要发生的一切,对于将要面临的破碎与成长,你根本无能为力。直觉帮不了你。
“好特别的房子啊。”悠悠一边上楼,一边抑制不住惊喜地说。
楼梯是大理石的,已经被时间打磨得看不出原先的花纹,中间的地方微微凹陷。可能是刚过冬的缘故,楼道里裸露的管道被严严实实地裹了层草袋子,原先古旧的信箱弃置不用了,在旁边不伦不类地装了一排绿色的铁皮信箱。每层有两户人家,门好像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一律蒙了灰尘的红赭色,横里封了三条花边形状的铜条,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连锁也没换,古铜色圆形把手,黑色的锁孔,一切都传递着年代久远的声息。
不知不觉上到三楼,姑妈取出钥匙开锁。
深深吸气,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混合着书香和地蜡的气味,有朝代兴亡的感觉。悠悠在门前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姑妈带她参观,一共三间屋子,一间是姑妈的书房兼卧室,一间客房(现在腾给了悠悠),最宽敞的一间是客厅,有壁炉。屋子的层高有三米多,全是宽敞的落地窗,铜质窗框,雕着穹隆形的顶。墙面已经发黄,天花板上的石灰也翘了皮,像干裂的土地。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家具看上去也有了年头,古板的姑妈住在里头,真是十分相配。
“多气派的房子!”悠悠还是由衷地说。
姑妈脸上终于浮起微笑:“是吗?去你的房间吧,我已经把柜子腾空了。”她已经脱去外套,穿了件深灰色的紧身毛衣。她的身材其实保持得很好,没有赘肉,看上去,和年轻女孩儿没什么两样。
悠悠想恭维姑妈两句,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她进到自己的房间,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把衣服挂到衣柜里,把书和CD码到架子上,把父亲的手机塞进抽屉里。这一切,悠悠做得很麻利。没有母亲,她已经学会自己打理生活。然后,她在电脑前坐下,打开电脑,准备给美里写信。
电脑是新的,康柏,很好用,姑妈说过,这是特意为她准备的。敲打着键盘,悠悠觉得一路上紧张烦闷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她大口吸气,大敞的窗外有樟树的清香飘进来,像有绵软的云絮驻留在她心里。她在屏幕上打下第一行字:
“美里,我来到一个古旧却又新鲜的地方生活,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美里是悠悠的初中同学,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初中毕业,美里当名记的老爸给她联系了大名鼎鼎的美国SMITH女校,远涉重洋当小留学生去了。但她俩的联系一直没断,每天通信。美里的信总是趣味横生,说那些美国胖妞怎样拼命节食,又怎样死命读书,她居然还有白发同窗,年龄可以做她的奶奶……
悠悠问美里,假如是她的话,会不会愿意和这样一个没趣的姑妈一起住。要知道,姑妈是研究文史的。和故纸堆打交道的人,有几个会有趣?
信刚写了一半,就听姑妈在身后说:“该吃饭了。”她的腰间围着白色的围裙,戴着袖套,这身打扮使她看上去有点儿可笑。
原以为她不食人间烟火呢。悠悠在心里嘀咕一句,走到饭厅里。饭厅里在放柴可夫斯基,居然是从老式唱机里传出来的。悠悠看到黑色的密纹唱片一圈一圈旋转,唱针像滑过铁轨的轮子一样,周而复始。悠悠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饭菜很简单,一盘红烧带鱼,一盘青菜,一碗番茄蛋汤,和姑妈的人一样规矩。姑妈坐直了身子,端起饭碗,有一种仪式感。悠悠却没胃口,寡淡地划拉了几口饭,便呆呆地观察姑妈。仔细看,姑妈其实长得很精细秀气,眼睛漂亮,唇角很雅致。可为什么总让人兴味索然?悠悠思索了一会儿,发现姑妈抬眼看她,赶紧低下头。
“以后,上网的时间都有限制,每天晚上七点到八点,不能超过一小时。回家不要太晚,不能超过九点。另外,我书架上的书不要随意翻动。先这些,如果我想到什么,再告诉你。”姑妈说得很平静,但不留余地。音乐停了,唱机发出沙沙的声音。
悠悠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姑妈站起来,重新调整唱片,音乐又弥漫了房间:“你以后可以关上门放你喜欢的流行音乐。”她和蔼地补充道,悠悠却像吞了一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