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东西时,除了换洗的衣物,悠悠还带上了从不离身的索尼MP3(银白色的小巧机身正合她的心意),所有的CD,以及镶有全家合影的原木相框和全套的油画简易工具。相框上罩了层薄灰,五岁的悠悠和母亲坐在沙滩上,母亲笑得很恬静,她穿了件小花衬衣,下摆束在牛仔裤里,显得腰身纤细。悠悠也开心地笑着,门牙掉了,使她的小嘴看上去特别圆润可爱。父亲在她们身后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看不清它的形状,只是远处天空中的一个黑点。他们脸上有一半金色的阴影,好像是夕阳西下时分照的,光与影的变幻,看上去十分有意味。
照相时的场景以及是谁照的,悠悠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这是他们全家的最后一张合影,之后,母亲就因车祸去世了。这么多年过去,悠悠已经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悲伤早已淡去,除了偶尔的风吹即逝的失落,悠悠和其他快乐的女孩儿没什么两样。
父亲的诺基亚7650手机还搁在床头柜上,很奇怪,他居然忘了带上它。平日里,它是父亲最形影不离的东西,就好像他的第三只耳朵。工作时,他把它放在办公桌上;走路时,放在贴身的衣袋里;连入睡时,也是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假如它有生命,一定能随时记录父亲的思想和心情,还有对母亲的思念。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没有再婚,似乎也没有女朋友,尽管有很多人爱慕他……
父亲一定是特意记得带上它的,可是,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是容易遗漏。他一定是非常“在意”地丢失了它。
其实,这么庞大的机器根本不合适女孩子用,悠悠犹豫了一下,还是连同充电器一起塞进了包里。上面有父亲的气息。然后,她抱着手臂,站在客厅中央环顾了一番。
抽屉和衣柜里已经腾空,沙发上也蒙了白布,人去楼空的样子。昨天,有人来看房,决定租下,4500元一个月。姑妈对房客和这个价格都很满意,他们是一对从香港来这里工作的夫妻,看上去,生活习惯良好,而且守信。悠悠无奈地看着他们在租房合同上签字,一整天没有和姑妈说话。当然,把房子租出去,不是姑妈的错。父亲在出国前就嘱咐好了,悠悠必须和姑妈同住。悠悠斗争了一个月,无效。在悠悠的想象里,独居生活对她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吸引力。班里最前卫的武尚已经在外面租房住了,他那小房子里时常举办聚会,悠悠也去过。用草席做地毯,摆了地垫,一架子的书和唱片,很酷。
现在父亲出国工作两年,遇上这么好的独居机会,父亲却不允,偏要让她搬去和古板的姑妈同住,实在不是个美妙的主意。不过,仔细想想,姑妈那栋老公寓也没什么不好,这种年代久远的欧式老洋房如今正走红着,别人想住还住不上呢。难的是同姑妈相处,像这样出土文物式的人物现如今找不出几个来。
“悠悠,快点儿!”姑妈在电梯口叫她。
“来了!”悠悠从镜子里最后看了自己一眼,背上那个重如铁蛋的JANSPORT背包往外走去。
姑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没有想帮她一下的意思。电梯门开了,姑妈才把她手里的画架接过来,两个人走了进去。电梯光亮的四壁影影绰绰地反射出她们的样子。姑妈早已不年轻,四十五岁还没有结婚,她的头发规规矩矩地在脑后扎了个髻,纹丝不乱,衣服的式样也很老旧,这样的表情和装束一定很难讨男人的喜欢。悠悠想,如果我是男人,我会怎样面对这个文物一样的女人?
她们从窗口买了磁卡,坐上地铁。这是去复兴路最简便的路线。现在是下午一点,地铁里空荡荡的。悠悠坐在座位上,顽皮地摆弄着背包的带子,耳朵里塞着耳机,脸上不时露出微笑,似乎在尽情享受音乐和无拘无束的感觉。姑妈则一声不吭地正襟危坐,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这么一副淡然的表情。
接悠悠去住,在姑妈未必是件乐意的事,悠悠知道。但是,弟弟出国,从道义上讲,她无论如何也得负起照顾侄女的责任。悠悠还从没去过姑妈的家,姑妈也没有发出过邀请。悠悠只是从父亲那里知道,姑妈的公寓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虽然古老,住着还是很舒服的。
车子减速了,车厢里明亮起来,悠悠透过车窗看到陕西南路的站名,跟着姑妈站起来。出站的人不少,上自动电梯的时候,悠悠被人推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姑妈拉住她,指着她的大背包说:“我来帮你一下。”“不用。”看了看姑妈依旧冷若冰霜的表情,悠悠推托。
这一带,悠悠常和同学一起来逛。这里有悠悠熟悉的卖衣服鞋子和各式玩具的店铺,大多是赝品,样式时髦,价格却不贵。有时,她一个人也会来,不一定买东西,走一圈,就回家了。明明知道姑妈住在附近,也不会去打扰。
出了车站,她们又走了很长的路。一路上,悠悠一直有意无意地和姑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人和人亲近,是一件很难的事。要想跨越时间和心理的鸿沟,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才行,勉强去做,也只能委屈自己。
路越走越僻静,道旁的法国梧桐逐渐稠密起来,一些外墙斑驳的老洋房也闪现出来。
“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住。”姑妈打破沉默说,声音里听不出她的心情是高兴还是恼怒。
悠悠没料到姑妈会这么说,有点儿紧张,半晌才答道:“没有,我很乐意,很想试试住老房子是什么滋味。”说的也不是假话。
“你会失望的。”姑妈一点儿也不顾及她的情绪,兜头一盆冷水。
“但愿不是这样。”悠悠深呼吸一次后答道。
她们不再说话,继续走路。走过一家红色门面的川菜馆,姑妈顺手拐进了路边的公寓。悠悠抬头看了看,只见拱形的石灰色门洞上写有四个黑色遒劲的魏体字:
米兰公寓
姑妈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