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来了,连刮了两天西北风,室内的温度降到了最低,就连放在桌上的抹布也冻得硬硬的。屋子中央生着炉子,一根白铁皮管充当简易烟道,将废气排到屋外,也将外头的寒意捎带进来。炉子上炖着一锅骨头汤,白哈哈的蒸汽连同着猪骨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那香味勾起了人的食欲。
裹着被子的小满从床上探起身子哼哼着叫道:“妈!”他的母亲便从纺车前站起来,从砂锅里舀了满满一碗骨头汤,给他端过去。
幼安蜷缩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小满“呼噜呼噜”喝汤,“咂巴咂巴”地啃骨头。小满一边喝汤,一边拿眼角瞥他。小满被人救上来后,幼安遭受了有生以来最严厉的惩罚。继母用夹煤饼的火钳打他的屁股,他痛得像杀猪一样号叫。他一边哭,一边望向垂手站在一边的哑巴父亲,凄然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乞求。可是父亲仿佛并没有看到他的眼神,而是转过身走开了。
幼安大声地抽噎着,他忍受着身体上的痛,也忍受着一阵阵抽紧的心痛。暴打过去后,他低着头颤抖着蹲伏在角落里。他的屁股被打烂了,没办法坐,更不敢趴到床上去。他用双手抱住自己,这样,可以感觉好受些。在他五岁的记忆里,好像还没有谁抱过他。唯有前些天,在外婆家度过的时光里,他感受过外婆搂抱他的小肩膀。当他得到兔子灯时,抑制不住惊喜扑入外婆柔软的怀里。外婆的怀抱好像温暖的湖泊,真想一头扎进去,不再出来。除此以外,便不记得有哪个大人如此温柔地对待他了。他想起被打时父亲漠无表情的眼神,觉得浑身发冷。父亲是哑巴,自然无法和幼安有语言的交流,甚至,他的情感也仿佛连同语言一起枯竭了。他靠拉人力车讨生计,回到家便精疲力竭,连看幼安一眼的力气也没有,更别说给儿子一点带有柔情的父爱了。
有时候,幼安会讨厌自己。从出生起,他就是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小东西。他时常做错事,是的,他永远是错的。他调皮,忘性大,时不时做些出人意料的小举动。他从别人的眼睛里难得看到欢颜,只照见自己的不可爱。
现在,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继母将他的饭碗拿走,父亲也不吭声。他用行动支持继母对幼安的惩罚。自从继母来到这个家,她便将幼安看作邪恶的象征,因为他“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她其实恐惧他,却以凶恶的面目来掩饰自己的恐惧。丁点大的事情,在继母这里可以燃成熊熊大火,更不消说眼前这桩事了。幼安的确闯了大祸,他不但“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居然还要“克”死小满!继母根本不愿看到他,视线里一出现他,她就会紧张,无名火就会灼灼燃烧,随时可能雷电大作。
小满终于喝完了汤,屋子里安静了。他发现幼安在看他,抽了下鼻子,从床头抓起冻硬的抹布,朝他扔过去。抹布击中了幼安,当然不疼。幼安咽了口唾沫,不再看小满,用背抵着墙,伸展了一下身体,但稍一动弹,就觉得屁股钻心地痛,疼痛又让他泪眼模糊。他的小手摸索着,从夹袄里面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兔子灯支离破碎后,他跪在河边捡到的唯一完整的“兔脚”——打磨得光溜溜的木轮子。现在,这是兔子灯留给他的唯一纪念了。木轮子上沾了泥和草屑,他将它在夹袄上擦了又擦,木轮子恢复了干净光滑的样子。幼安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贴在胸口上。
“得干点活了,你这只懒虫!”继母从外间走了进来。
幼安努力直起身子,没有表情地望着继母。之前,他也会帮继母干点零星的活。比如生炉子、做煤球之类的,但总不能让她满意,继母嫌他笨手笨脚。是的,她讨厌他的小手,那双手看上去很不可爱,生了冻疮,肿得像两个小馒头。它们不但笨拙,还不安分,老是往墙上乱涂乱抹,并且不长记性。但她并没有因为憎恶而疏远这双小手,她需要折磨它们,刁难它们,仿佛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舒服一些。继母想要驯服这双小手,继母时常让他干他从没干过的活,一旦他刚学会一点,她又要让他干别的,于是,他总是处于生疏的状态,总是做不好。这双小手需要不断地摊上新的不好的罪名。他不知道这会儿,继母想要他干点什么。
“帮我纺纱。”继母指了指角落里的纺车。
幼安将“兔脚”塞回夹袄里,跟着继母走了过去。外间的地上掉满了柳絮一样的细棉花绒,简易木制脚踏纺车上绑着一圈纺了一半的粗纱。继母指了指纺车前的木凳子,说:“坐下,帮我纺纱。”
原来,这一回不需要用手。但幼安不敢坐,他知道,一坐下,屁股就会痛。但继母嫌他迟疑,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整个身子往小凳子上一按。
“啊!”幼安痛得叫了一声。
“喊什么,又没打你!”继母继续将他按在凳子上。幼安龇牙咧嘴,努力不让自己的屁股碰到凳子,却又不敢过于反抗,疼痛一阵又一阵地侵袭他。
“用脚踩踏板。”继母面无表情地说,“用力踩!”说完,挪后一步以一种欣赏的表情看他踩。
幼安只好忍痛坐在了凳子上,用力踩起了踏板,每踩一下,屁股就像在受刑。他的动作非常笨拙、迟滞和缓慢。
“踩啊,用力踩啊!”继母不耐烦了。
但疼痛无法让幼安加快速度。他的腿软绵绵的,加之个子太小,根本用不上力气,他像是踩在棉絮里,一脚一脚地踩空,那纺车发出“吱呀——吱——吱”不连贯的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说你倒是踩啊!”继母上前,在他的背上猛拍一掌。那一刻,幼安正小心地将屁股离开凳子,试图缓解一下疼痛。继母冷不丁一击,他便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双手本能地往纺车上一撑。那纺车,本身并无太多重量,经他一撑一靠,便顺势向一边倒去。
继母见状,“咿咿呀呀”尖叫着,上前一步,企图挽回眼前的乱局,但那纺车还是在瞬间轰然倒地,散成一摊乱木架子,上面绑着的粗纱松脱出来,在地上缠作一团。
“败家子!”继母余怒未消,又添新恨,气得团团转。她咒骂着,眼睛里像是烧着了东西。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截棉布,抓过幼安,粗暴地将棉布缠在他的左手上。幼安惊惶不定,不知继母到底要做什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见继母拿来油壶,将油淋在他缠绕了棉布的左手上。幼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逃,却被继母牢牢捉住。他感到继母力大无比,他的左手臂被继母拽得生疼,继母又腾出另一只手,划亮一根火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淋了油包了棉布的左手像火炬一样被点燃,幼安恐惧地战栗,大声地哭叫,他用完好的右手捂住脸,不敢看燃烧着的左手,精神上的惊恐远远超过他感受到的肉体上的疼痛……
他晕厥了过去。没有一个人想起,这天是他的生日,甚至他自己,都在无尽的惊慌与害怕中,忘记了这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