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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幼安醒来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平日里，继母总会用扫帚拍打他，掀他的被子催他起床。可这一天，幼安居然睡了一个惬意的懒觉。冬日的暖阳透过房顶的老虎窗射进来，刚好照在他的脸上，也照在他身后斑驳的墙上。那面石灰剥落的墙已经被各种线条和图案占满，光头咧嘴的小人儿、似羊非羊的动物、太阳和月亮并存的天空……都是他平日里用煤条涂抹上的，为此少不了挨骂。骂过还是照旧画。现在，阳光晃了他的眼睛，迷迷糊糊中，他一眼看见外间屋角的纺车，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要在往日，继母一准坐在纺车前面，一边纺纱，一边拿眼睛瞪他。但今天，他不用担心，慢悠悠地起了床，看到桌上还剩半碗冷粥，便三两口囫囵吞下，顺手牵过兔子灯，出门去了。
这些天，幼安心里一直盘桓着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像蟋蟀草似的挑逗着他，让他一想起就兴奋不已。此刻，他牵着兔子灯走在弹硌路上，因为路面高低不平，那兔子灯仿佛活了似的一跳一跳，一不小心，就会翻倒。幼安不得已放慢了速度。弹硌路的两边挤满了木制棚屋，有的甚至称不上屋，只是用门板凑合着搭成，仅能防风挡雨。好在每家的门前都种着树，最多的是香樟，也有一两棵桂花，树上挂了三两只鸟笼，里面不是画眉就是金丝雀。在这正月里，它们也怕冷噤了声，乖乖收拢了翅膀取暖。
迎面遇到的都是熟面孔，他们好奇地望向他的兔子灯，不知道这孩子要把它牵到哪里去。就在幼安的正前方，走着一个年轻的姨，她穿着绣花小鞋，胳膊上挎着沉重的竹篮，一边摇摇摆摆地前行，一边顺手摘下路边树上一朵黄色的蜡梅，细心地插在自己盘起的发髻上。她在不经意间挡住了幼安的路。幼安紧赶两步，侧过身子，试图超过她。那姨听到兔子灯木轮子的声音，这才觉察到，轻笑两声，把路让给了幼安。
“嘿，这兔子灯真好看！”身后传来那年轻的姨赞美的声音，说得幼安心里愈发欢喜。
走出这条窄巷就能看见城墙了。
这城墙，分割着华界和租界。除了去南汇，幼安还从没出过城。他只听大人说，城墙外面有宽阔的街道，处处电灯朗照，马车络绎不绝，即便到了半夜，街上也是人来人往歌舞升平，那里最多的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幼安也曾在家门口的窄巷里遇见过外国人，他们三五成群，用好奇而惊诧的目光打量周围的环境。他们有的皱着眉头，有的捂住了鼻子，对路边的破房子、街角的土堆、垃圾山旁的野狗群指指点点，避之不及。而旁边围观的人也对他们指指点点，好奇他们的长相、穿的衣服，还嗅到了他们身上浓烈的被香水遮盖的气味。幼安无法想象那个城墙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世界的“尽头”，就是城墙根下的护城河，他要去那里放他的兔子灯。
元宵节的晚上，幼安亲眼看见人们在河里放灯。只是那天，河边围了太多的人，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只能远远地在外面观望。外婆说，放灯可以祈福避祸。幼安也想把心爱的兔子灯放在河面上漂流。他很想看一看，兔子灯漂在河面上是什么样子，它又会漂到哪里去呢？这个想法鼓动着他，逗引着他，让他跃跃欲试，激动不已。
终于来到了护城河边。眼前的河水早已失去了清澈，但和幼安家门口的臭河浜相比，却要干净得多。河水绿莹莹的，清早河面上的薄冰已被暖阳融化，风一吹，镜子样的水面上起了几道波纹，连同城墙的倒影，也在风里晃动了起来。
幼安抱着兔子灯走下几级石头台阶，在河边站定了。在准备放灯之前，他又万般喜爱地将兔子灯瞧了一遍又一遍，还摸了摸“兔耳朵”“兔毛”和“兔脚”。就在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准备放灯的时候，河岸上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我跟你半天啦！”
幼安回头一看，竟然是小满！原来，他随母亲买粗纱回来，在门口远远看见牵着兔子灯出门的幼安，便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后。
此刻，小满三步并作两步跳下石阶，直扑兔子灯。“给我！”他说。
“这是外婆给我扎的！”幼安用身体护住了它。
“什么破东西！”小满毫不留情地说，“我早就看不惯它了！”
“它不是破东西，它那么好看……”幼安的舌头在打战。
小满粗鲁地推开了幼安，一把将兔子灯提溜起来。小满已经十一岁了，他的身体壮实得像块小门板，他的头发根根直竖，好像一只倔强的刺猬。
“嘿！不就是个竹篾和烂纸扎的破玩意儿，还成天当个宝贝！”小满轻蔑地瞅了一眼兔子灯，说。
“它不是破玩意儿！”幼安提高声音说。
“我说是就是！”小满说着，将兔子灯藏到了身后。
“不是！”幼安试图到小满身后去抢，但小满轻轻一跳躲开了他。
“是！”
“不是！”
幼安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紧紧抓住小满的胳膊，乞求他：“还给我吧，你会把它弄坏的……”
“嘿！我就是要把它弄坏！”小满将兔子灯高举过头顶。
幼安用力跳起来，但够不到它。“还给我！求求你！”他有些绝望地拉住小满的衣襟，顾不上掉了的一只鞋子。小满趁势将他的鞋子一踢，那鞋子翻了几个跟头，落进了水里。
“哥哥放手！”幼安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他一再地跳起来，去抓小满的手，但敦实的小满像小山一样纹丝不动。幼安的乞求并没有打动他，反而激怒了他。他像头小公牛似的朝后跳了一大步，半蹲着身子，示威似的将兔子灯在半空中抡了一圈，说：“瞧，瞧我怎么收拾它！”
还未等幼安反应过来，小满已经用双手撕扯起兔子灯来。他用力拆散了兔子灯的骨架，将“兔头”残忍地扭下来，用手指狂捅蒙在“兔身”上的白纸。两只“兔耳朵”远远地飞了出去，“兔毛”撒得遍地都是，有的碎片和松针被风吹到了河面上，顺水漂走了。小满一边歇斯底里地撕扯，一边狂叫着：“弄死你，弄死你！”
幼安惊恐地呆立在一边，他绝望伤心得忘记了哭泣。虽然他出生以来，几乎从未体会过爱，但也从未体验过此刻正在遭遇的痛苦。他小小的心仿佛被针一阵猛刺，又仿佛被紧紧地包裹住了，透不过气来。他感到了痛，也感到憋闷。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可怕的一幕，小胸脯沉重地起伏着，连嘴唇也在发抖。他觉得面前的小满变成了一只疯狂的小野兽，不知道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难以想象的举动来。
他苦苦地哀求着，哭泣着，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可是哭着哭着，绝望和悲伤的情绪很快风卷残云般地过去，在幼安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情感——愤怒，这种情感像火苗一样灼烧了他，让他周身血液沸腾，一股热血直冲他的脑门。他只听见自己“啊”地号叫了一声，便埋下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小满冲过去。他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他的脑袋将小满撞了个满怀。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冲力让小满猝不及防，他急速地往后倒退几步，一个重心不稳，以可笑的倒栽葱的姿势跌进了河里。
“救我！”小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扑腾起来，一迭声地哭叫道，“妈，救我呀！妈，我不会游泳呀！”
河岸上的幼安蒙了一会儿，先是觉得小满的模样滑稽，他很想笑，但小满的哭叫越来越大声，他才从恍惚中醒来。他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水，也来不及顾念被撕扯成碎片的兔子灯，便一路惊叫着寻“救兵”去了。
幸好护城河正逢枯水期，几个路人及时赶到，他们从附近的住家借来一根长长的晾衣竹竿，伸到河里，几经周折，将不停扑腾着的小满“捞”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