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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八九八年正月十九这一天，幼安刚刚满五岁。
幼安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便没有过过生日。没有人记得这个日子，或者说，他们都不愿意记得这个日子，包括他的哑巴父亲和继母。而他自己，也是在长大一些后，才对生日有了些意识。可一想起这个日子，就让他感到耻辱和内疚——因为这个日子也是他母亲的祭日。他的母亲在床上挣扎了三天三夜后，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刚出生的孩子，便因难产大出血死去了。
幼安不知道母亲的长相，但他常听见旁人说他长得像母亲。当他受了委屈，想念从未见过的母亲时，便去照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而窄小的脸，单眼皮的眼睛，眼睑常常害羞地低垂着，嘴角的弧度自然地向上翘起，似乎总是面带笑意。这样的长相是乖巧的、讨人喜欢的，可是继母并不喜欢他，甚至憎厌他。新寡的她嫁给幼安的父亲时，幼安已经三岁了。她还给幼安带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哥哥小满。幼安像惧怕继母一样，躲避着哥哥小满。小满像一只随时会发起攻击的小兽，他没有利爪，但他有不长眼睛的拳头和会咬人的牙齿。
这个春节，多年未见的外婆将他接去了南汇县的老家过年。
五年里，外婆很少来看望住在上海旧城里的外孙。在失去女儿的头几年里，她没来由地将女儿的死怪罪于幼安的出生，她认为是这个孩子夺走了女儿的生命。她回避着见这个孩子，也回避着内心失去女儿的伤痛。仿佛不见到，就可以忘记似的。加之，女婿又续了弦，她几乎觉得这个孩子和自己没有关系了。然而，就像逢雨天就发作的腰腿痛，那个瘦弱单薄的男孩会不时来到她的梦中，醒来就牵挂不已。几年过去，大概是时间消弭了最初丧女的剧痛，又或者是因为渐入暮年，倍感孤独，在征得了同住的儿子全家同意后，外婆把幼安接了过去。
很多年后，每每觉得孤单无力时，幼安准会想起一八九八年和外婆一起度过的春节，还有外婆为他亲手扎的那只独一无二的兔子灯。而外婆家所在的村落和那几天的光景，成为幼安心中永恒的笼罩着明媚光影的记忆。
外婆家门口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冬季里，河面冻住了，结了一层薄冰，冰面白蒙蒙的，磨砂玻璃一般，隐约可见底下白而圆的石头。人们在河面上凿出一个洞，从里面取水、洗衣、洗菜。取出来的水清凌凌的，映着蓝白的天光，尝一口，甜丝丝的。
这样的河，与上海旧城里的河浜完全不同。幼安家门口的河浜边，木制棚屋挤挤挨挨，房顶的晒台上晾满了旧衣服。那里的河水污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小孩们照样穿着开裆裤在河边玩耍，大人们照样在河里洗菜、取水。
幼安刚到外婆家，就被眼前的河迷住了。日头升高的时候，冰层悄然化了，他第一次在河面上看见影影绰绰映在上面的云朵。它们缓慢地移动，一忽儿大，一忽儿小，一忽儿又不见了。它们还变换着模样，一忽儿像鸟，一忽儿像狮子，一忽儿又变成了马驹，像是在有意逗引他。幼安看看天空，又看看眼前会变魔术的河面，咧开嘴笑了。
他笑的时候，清冽的寒气钻进他的嘴和鼻腔，挠得他鼻头发痒。他弯下身子，响亮而放肆地打了一个喷嚏，然后，绕着河边又跑又跳起来。他激动地对着河面上的“画”欢呼，从河岸的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在跑动中，他发现了新风景。那些变幻游动的云，那些微微颤动着的屋瓦和枯树的倒影，还有打着褶皱的波光，都随着他的蹦跳活了起来，它们仿佛有了生命，还有了不一样的颜色。他意外地捕捉到河面上银光一闪，是跃出河面的鱼吗？还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太阳光？他一头扑进前来找他的外婆怀里，指着河面，说：“好看！”
外婆茫然地望向远处，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诺诺应着，牵着他的手往回走。他不舍得走，嗯嗯呀呀在原地拖着步子，一再一再回头望。
过完正月初一，他从外婆那里得到了一只足有他半人高的兔子灯。这是幼安有生以来得到的最大的礼物。见到兔子灯的第一眼，幼安就激动地扑上去抱住了它。
“兔子灯！”幼安欢喜地叫道。
“是外婆特意为你扎的。”舅舅在一边说。
这是外婆特意为我扎的。幼安想。长到五岁，还没有谁特意为他做过什么呢。
现在，幼安无比爱惜地抚摸着模样俊俏可爱的兔子灯，抚弄着剪成细密流苏状的柔软的“兔子毛”，还有那对俏皮的兔耳朵，乐得合不拢嘴了。
“多好玩！”幼安对外婆和舅舅说。
“开心就好。”外婆望着幼安，不禁鼻子一酸。
“外婆，好玩！”幼安抬起头看了看外婆。他没有注意到外婆眼睛里的泪光，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兔子灯吸引住了。
这兔子灯的骨架是用细竹篾扎的，蒙上了半透明的白纸，还在“兔身”贴上了毛茸茸的宣纸做的“兔毛”。最好看的是兔子的眼睛和嘴巴，是用火红的蜡纸贴上去的，剪成弯弯的新月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在笑。兔子灯长了“脚”，那是四只磨得光滑圆溜的木轮子。兔子灯的“肚子”里，还装了一个精巧的木头支架，可以在上面插蜡烛。
幼安半蹲在地上，绕着兔子灯走了一圈又一圈，瞧个没完。他又试着牵住兔脖子上的绳子走了几步，兔子灯便跟着他“走”了起来，它的木轮子和青砖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好像风儿在哼唱。
幼安咯咯笑着，一边笑，一边回头望向外婆和舅舅。他的心里只有骄傲和喜悦，一点都看不到围在一边的表兄们眼睛里的羡慕和嫉妒。元宵节快来吧！他想。到那一天，他就可以牵着兔子灯去街市上玩耍了。
元宵夜——南汇县城里最亮的一夜。外婆家门前的河面上，泊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挂起了串串灯盏，仿佛天上的星星降落人间。习惯了走夜路的人，被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吸引，从四面八方向县城的街市汇集。孩子们的手里牵着各式各样的兔子灯，灯肚子里烛光飘摇，一忽儿明，一忽儿暗。远远看去，仿佛缓缓流动的灯火的河流。先是涓涓细流，它们都朝向一处流淌。那灯火在夜色里迷迷蒙蒙地舞蹈，稀稀落落。慢慢地，一条“溪流”和另一条“溪流”相遇了，然后，又和更多的“溪流”相遇，灯火渐渐密集起来，耀眼起来，直到汇成一片璀璨的灯海。
幼安的兔子灯自然也加入了灯的河流。外婆挎着装了糕点零食的竹篮子，迈着小脚走在幼安旁边。幼安忙着看灯，也忙着看人。但他仍不忘抬起头，看外婆被灯火照亮的脸。外婆出过天花的脸上，留下了一粒粒浅浅的麻子，即便在暗夜的灯火下，也能看清那些隐隐约约的细小的阴影。可是幼安觉得这一点不影响外婆的好看。外婆的侧脸线条是柔和的，在四周灯光的映照下，像是被勾上一圈细细的金线，就连灰白的头发也被灯光染成了金红色。
“宝宝，你看！”外婆的手朝前一指，只见前边正有龙灯旋舞街巷。舞龙灯的是几个年轻男子，领头的一个，用篾条编的中间点灯的大珠，在前面逗引龙灯。那龙灯，果然被这大珠灯逗弄，一路追赶着往灯火更亮更热闹的地方“游”去。一路上，那龙灯很是调皮，专往人多的地方挤，所到的地方，人群便“哄”地一下散开，小孩子们却发出笑声和尖叫，像是甩不掉的尾巴，跟在龙灯后面跑。幼安也拉着外婆往龙灯那里挤，可又生怕心爱的兔子灯给人踩坏了，走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一眼，渐渐地，落在了人群后面。
不远处，就是寺庙了。寺庙前腾出了一里见方的空场，周围埋上竹竿，又以竹子编成六角的宝塔形状，每个角上都悬着一盏明晃晃的灯，层层叠叠地，挂了七八层。就是这样的塔灯，绕着空场竖起了二十来座，远远望去，仿佛通体透亮的宝塔。此刻，一簇簇彩色焰火在喧闹声中升空了，塔灯和焰火一起，将蓝黑的夜空染上了迟迟不退的猩红的颜色。那是幼安记忆里最美的夜空。他蹦跳着，拍着手，为眼前的火树银花欢呼。
“外婆，看哪！”他大声地招呼外婆。外婆的眼睛亮亮的，不知道是被灯光照亮的，还是因为含了泪光……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正月十五一过完，舅舅便将幼安送回了上海旧城。元宵灯未落，但幼安生活里的光好像忽然消逝了。那光在前几天分明还照着他，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呢？当幼安再次面对哑巴父亲和继母的时候，好像从一场温柔的梦乡里惊醒。哑巴父亲迎他进屋的时候，朝他身后的兔子灯瞥了一眼，从嘴里发出两句含混的声音，像提溜一只小狗一样，将兔子灯提进了屋，随手扔在了正在纺纱的继母的脚跟边。继母嫌兔子灯碍脚，又顺势将它踢到了角落里。
幼安跑上去护住翻倒在地的兔子灯，小心地把它扶正，伸手轻轻抚摸已经沾上污渍的七零八落的“兔毛”，对它低语几句，像是在安慰它。这只兔子灯已经和先前有了些许不一样，幼安按照想象自作主张地改动了它的模样。现在，它的“兔毛”是绿白相间的，白色是原先的宣纸，绿色是用小树林里捡来的松针装点的，“兔脚”也不再是光秃秃的木轮子，而是被他笨手笨脚地画上了类似梅花的图案。“丑八怪！”小满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顺势把蹲在地上的幼安推倒在地。幼安抱着兔子灯摔了个“狗啃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幸好兔子灯没被压坏。在他眼里，兔子灯不单是外婆的爱，还是他自己的创造，是它在提醒他，前几天明亮的日子不是梦。
幼安毕竟是个孩子，很快又能欢喜起来。他很容易哭泣，也很容易欢喜。生活里还是有一些值得欢喜的事情，比如喝一碗热粥，比如换上小满穿剩的夹袄；再比如，一只小鸟在窗前啁啾了好一阵子，看它梳理羽毛打扮自己也是有趣的。现在，他的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个贴心的伙伴。一有时间，他就会高高兴兴地牵着兔子灯走来走去，高高兴兴地抱着兔子灯瞧了又瞧。他总要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才去碰兔子灯。他终于有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宝贝！
可是，他的欢乐却成了小满眼中的刺。幼安隐隐约约觉察到这一点，寸步不离地守着兔子灯，每当小满试图靠近它，他便会更紧地护住它。他从小满的眼睛里看到了危险的火苗，小满朝他挥动拳头，龇牙咧嘴，做出要撕咬他的样子。幼安低下头，避开小满挑衅的目光。幼安隐隐觉得，那样的目光将兔子灯置于险境之中。于是，他更加用心地呵护它。当他抚摸兔子灯的时候，常常会对它说话。他还会想起外婆，想起外婆将兔子灯交到他手上那一刻，他从未有过的惊喜。外婆叫他“宝宝”，外婆带他去看灯，外婆把最好吃的零食给他吃……他不明白外婆那么喜欢他，为什么还是要把他送回来；也不明白送他走的时候，外婆为什么要哭。幼安没有哭，他还不懂得什么是离愁，更不懂得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他没有想到的是，不用多久，他的兔子灯将真的遭遇可怕的劫难，而他的未来也会在这里突然拐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