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老舍先生曾于1930—1934年间担任济南齐鲁大学文学院教授和国学研究所文学主任,对济南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在《吊济南》一文中说:“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他发表过不少以济南为题材的散文佳作,例如我们熟知的《济南的冬天》。
《济南的药集》是老舍写作于执教齐大期间、发表于《华年》杂志的一系列“济南通信”中的一篇,原载于该刊1932年6月11日第1卷第9期,现收入《老舍全集》第15卷。文章记述济南一年一度的药材集市,首先简要说明时间和地点,然后把主要笔墨放在两个方面:一是“药真多”,二是“我很爱这个集”。写集市上药材之多,作者并没有单调乏味地罗列药名,而是从“我认识”或“我不认识”的视角来叙述,写得灵活而富有情趣。讲述爱这个药集的理由,作者虽然煞有介事地列出了“第一”到“第五”,但是这五条理由的排列并没有严格的逻辑关系,而且每一条都不是刻板地讲道理,而是夹叙夹议,亦庄亦谐,写得随意而尽兴。这样就避免了“讲理”部分与前面“叙事”部分在语言风格上的差异,使得全文叙议融合,浑然一体。结尾一段是妙笔,将飞扬的文思重新拉回现实中的药集,完成了全文的首尾呼应。
今年的药集是从四月廿五日起,一共开半个月——有人说今年只开三天,中国事向来是没准儿的。地点在南券门街与三和街。这两条街是在南关里,北口在正觉寺街,南头顶着南围子墙。
喝!药真多!越因为我不认识它们越显得多!
每逢我到大药房去,我总以为各种瓶子中的黄水全是硫酸,白的全是蒸馏水,因为我的化学知识只限于此。但是药房的小瓶小罐上都有标签,并不难于检认;假若我害头疼,而药房的人给我硫酸喝,我决不会答应他的。到了药集,可是真没有法儿了!一捆一捆,一袋一袋,一包一包,全是药材,全没有标签!而且买主只问价钱,不问名称,似乎他们都心有成“药”;我在一旁参观,只觉得腿酸,一点知识也得不到!
但是,我自有办法。橘皮,干向日葵,竹叶,荷梗,益母草,我都认得;那些不认识的粗草细草长草短草呢?好吧,长的都算柴胡,短的都算——什么也行吧,看那柴胡,有多少种呀;心中痛快多了!
关于动物的,我也认识几样 :马蜂窝,整个的干龟,蝉蜕,僵蚕,还有椿蹦儿。这每一样的药名和拉丁名,我全不知道,只晓得这是椿树上的飞虫,鲜红的翅儿,翅上有花点,很好玩,北平人管它们叫椿蹦儿;它们能治什么病呢?还看见了羚羊,原来是一串黑亮的小球;为什么羚羊应当是小黑球呢?也许有人知道。还有两对狗爪似的东西,莫非是熊掌?犀角没有看见,狗宝,牛黄也不知是什么样子,设若牛黄应像老倭瓜,我确是看见了好几个貌似干倭瓜的东西。最失望的是没有看见人中黄,莫非药铺的人自己能供给,所以集上无须发售吧?也许是用锦匣装着,没能看到?
矿物不多,石膏,大白,是我认识的;有些大块的红石头便不晓得是什么了。
草药在地上放着,熟药多在桌上摆着。万应锭,狗皮膏之类,看看倒还漂亮。
此外还有非药性的东西,如草纸与东昌纸等;还有可作药用也可作食品的东西,如山楂片,核桃,酸枣,莲子,薏仁米等。大概那些不识药性的游人,都是为买这些东西来的。价钱确是便宜。
我很爱这个集:第一,我觉得这里全是国货;只有人参使我怀疑有洋参的可能,那些种柴胡和那些马蜂窝看着十二分道地,决不会是舶来品。第二,卖药的人们非常安静,一点不吵不闹;也非常的和蔼,虽然要价有点虚谎,可是还价多少总不出恶声。第三,我觉得到底中国药(应简称为“国药”)比西洋药好,因为“国药”吃下去不管治病与否,至少能帮助人们增长抵抗力。这怎么讲呢?看,桔皮上有多么厚的黑泥,柴胡们带着多少沙土与马粪;这些附带的黑泥与马粪,吃下去一定会起一种作用,使胃中多一些以毒攻毒的东西。假如桔皮没有什么力量,这附带的东西还能补充一些。西洋药没有这些附带品,自然也不会发生附带的效力。那位医生敢说对下药有十二分的把握么?假如药不对症,而药品又没有附带物,岂不是大大的危险!“国药”全有附带物,谁敢说大多数的病不是被附带物治好的呢?第四,到底是中国,处处事事带着古风:咱们的祖先遍尝百草,到如今咱们依旧是这样,大概再过一万八千年咱们还是这样。我虽然不主张复古,可是热烈的想保存古风的自大有人在,我不能不替他们欣喜。第五,从今年夏天起,我一定见着马蜂窝,大蝎子,烂树叶,就收藏起来;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什么时候生病呢!万一真病了,有的是现成的马蜂窝……
逛完了集,出了巷口,看见一大车牛马皮,带着毛还没制成革,不知是否也是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