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岁女孩儿安安的日子多半是在瑶河边上打发。放了学,便往那里赶,后边跟着她的铁蛋。
正是夕阳衔山、晚风乍起的时候,瑶河上氤氲着淡淡的雾气,空气是湿的,脚边的小草也是湿的。安安蹲在石埠上,捡一块瓷片,往河上打水漂。啪,啪,水波溅起,仿佛在水面上绽开一朵晶莹的小花。铁蛋有时蹲伏在安安身边,静静地观望;有时,会给安安衔来一块大小适中的新瓷片。打水漂,安安是玩不腻的,有伙伴的时候,就跟别人比谁打得远,没有伴儿的时候,就跟自己比。虽是个女孩儿,但安安打水漂很在行,一点儿不输给那些个男孩儿。她懂得什么样的瓷片最顺手,也知道用怎样的角度瓷片才能在水面上弹跳起来。她总是微微侧过身子,尽量让瓷片以最小的角度入水。那样的话,脱手而出的瓷片会像展翅的水鸟,斜斜地插入水中,眼看着就要沉入,却在水面上优美地弹跳旋转起来,激出数朵水花。安安打的水漂,干净利索,花样百出,常引来伙伴们的赞叹。只是每到晚饭时分,伙伴总要散去的,水边只剩下了安安,还有她的铁蛋。
这时候,在石埠上洗衣的嫂子就会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安安,你妈在那边过得好吗?赚得好多吧?”
“安安,你妈最近来信没有?又给你寄啥了?”
“安安,你妈不在,你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哪?……”
起初,安安总是一五一十地回答:
“我妈做保姆呢!做十户人家!”
“对,刚来信,还给我寄了个书包呢!”安安拍拍自己画着一只粉红色小猫脑袋的书包,“这叫kitty猫,城里的女孩儿都喜欢呢!”
“开心!”安安故意皱起鼻子,给逗她玩的大嫂一个鬼脸。
是的,看起来安安总是那么开心。她每天都在小小的镇子里逛来逛去,在桥头看风景。她喜欢在井边和伙伴们聊天,也喜欢用天真的笑容回答过路人亲切的招呼,喜欢在桥头围观热闹,喜欢借别人的自行车沿着沟渠一路飞驰。她是沉静的碧瑶一道活泼泼的小风景。
不过,旁人同样的问题问多了,安安便懒得回答。她有时只顾着自己继续打水漂,要么和铁蛋捉迷藏。铁蛋是一只公狗,毛色金黄,左眼上有一块黑斑。刚抱来时铁蛋还没睁眼,小得像只倭瓜。平日里并没有精细地喂它,铁蛋却日长夜大,渐渐,竟有半人高了。冯远珍说,铁蛋就像是矮牵牛的种子,落在地里,并没有人去拾掇它,明年它就自己出来了;明年落了子,又没人去采它,它还是自己长得兴旺。
冯远珍是安安的母亲。
安安也是母亲的矮牵牛吧。从出生起,安安就没让冯远珍多操心。那时,家里还有地,地里的活儿,冯远珍一个人干。另外,她还在碧瑶的瓷器厂兼着一份工。出门时,将安安往摇篮里一放,这孩子不吵也不闹,冯远珍只管出门去做自己的活儿。等她回来,安安还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地吮手指头。安安的记忆里没有父亲的影子,父亲去了哪里,冯远珍不多说,安安也不怎么上心。有没有父亲,对这对母女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一年到头,柴米油盐、浆洗缝补,日子过得有条不紊、有声有色。
碧瑶本是个有颜色的地方,最热闹的是元宵灯节,从正月初八起,直到二月初二,若是瑶河没有封冻,河上就满载各色花灯。冯远珍和女儿也早早地准备开,用绸布和竹篾扎上几只兔子灯,肚子里头放盏蜡烛,底下安上四只木轮子,用一根红丝带牵着走。开灯那天,走到街上满目都是灯。各家各户前张灯结彩,灯的形状除了兔子,还有鲤鱼、走马、花球、琉璃……那些挂在门户上的灯,彻夜不熄,每晚主人都会添油,让其长明。元宵那天,镇上的乐队就出动了,老老少少吹奏着八音鼓乐,由远及近,夜行几十里,绕镇数周。孩子们或牵或举着自家的灯,跟在乐队后面,嬉闹雀跃。原本清静的街道热闹得差点冒了烟。
满天灯光,满屋月亮。
碧瑶的人,就在这欢喜的乐声中迎来又一年的春。孩子长了一岁,老人又老了一岁。安安看着自己的灯浮上了水,又在后边撩拨几把,那小小的灯,就顺着水流往下漂去了。从瑶河上游漂下的灯,拥挤着,晃晃悠悠,宛若夏日随波逐流的浮萍,浮得慢,却又稳当。岸上的人,跟着自己的灯走;水底的鱼,新奇着自己的头顶星光灿烂。于是,岸上又汇成了新的人流,孩子拍着手,大人则出了神,沉浸在迷蒙的灯色中。眼看着原本黑漆漆的瑶河就这么亮堂起来,通透起来,渐渐和天上的月色连成了一片。
看着这样的好光景,冯远珍会将平日里的不如意抛却脑后,仿佛人生在世,永远都会是这美好的景况。这个时候,安安是所有孩子当中最活跃的。她激动得跳脚,拿根竹竿,追逐着自己的灯,生怕它半途灭了,或者被石头挡住了去路。就这么一路跑着,大冬天跑出了一身微汗。渐渐地,安安会赶不上自己的灯,于是,只好无奈地停下来,又惆怅又喜悦地望着灯往黑暗处漂去。
“它会漂到哪里去呢?”安安问母亲。
“漂到天上去吧,漂到银河里去了。”冯远珍说。
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下去,像门前波澜不兴的瑶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流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可是,过着过着,日子就变成了瑶河下游逐渐稀疏的花灯,河上的人眼看着河灯烧尽了灯油,一个接一个地灭了,心上没来由地来了空虚与失落。
冯远珍和安安的日子也这么被绊住了。安安快上小学的时候,家里一时陷入了窘境。耕地给征了,平地造起了度假村,冯远珍所在的瓷器厂不景气,不声不响歇了业。家里一时断了最主要的收入。
冯远珍在河边洗衣服时,常会瞅着顺水漂下的叶子发呆。
“李家的儿媳也走了。她家日子还好过得很,一出去,家里就阔。这不,刚换了台大彩电。你就没想过?”明珠偷偷观察她的神色,将手里沾湿的裤子打上肥皂,狠命搓了两下。明珠是冯远珍的邻居,时常说些心里话。
“我怎么走?安安怎么办?”冯远珍皱了皱眉。
“积下的钱快不够用了吧?你看,镇上多少人走了,你不走,难道在这里受穷不成?我和你不同,我家还有老刘……”明珠说到这里噎住了。
“没事儿,你说。”冯远珍大度地笑笑。
“再怎么着,有个人可以靠一靠。我看你,要么给安安找个爹,要么干脆,自己出去闯闯。”
“……”
“我看安安这孩子,倒不用你太操心。像个男孩儿似的,胆又大,你走,不至于哭哭啼啼。再说,还有我呢!总不会让安安饿肚子。”
“这倒也是……”冯远珍沉吟道。
来来回回说了几趟,冯远珍心动了。
第一茬蚕豆花开的时候,冯远珍终于决定走了。
她问安安:“如果妈妈出去打工,大半年回不来,安安愿意吗?”
“……”安安沉吟了一会儿,居然说:“愿意。”
冯远珍有些意外,揽过安安蓄了短发的脑袋。安安的头发细软,因为短,柔顺地帖服在头皮上。
“妈去给你挣学费,还有,给你买玩具和书本的钱。”
安安点头,一句口舌也不费。
“我们班上好多人的爸妈都走了,没什么,我不怕。”安安说。这么说,不知是在宽慰她的母亲,还是在宽慰自己。安安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孩子。若说冯远珍有什么不放心,不是这个孩子会饿着伤着,而是怕她疯玩出了格。
在家里,铁蛋是安安最忠实的玩伴。安安上树偷摘别人家的柿子,铁蛋在下面望风,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冲树上吠几声,安安立马哧溜一声溜下树。他们一起追逐过草丛里的蝴蝶,或者在交错的树林里互相追逐,玩捉迷藏。他们折磨过昆虫——安安把天牛的翅膀拔掉,在那可怜的小黑东西身上系根绳子,看它怎样在空中挣扎跌落;铁蛋在一边转着圈跑,朝半空猛扑。他们还一起到集市上闲逛,在人群里奔突闪躲,惊吓了胆小的幼儿和摊子上的鸽雀……铁蛋是一条英武的狗,气势凌厉,生性却憨拙老实。安安若是出门,如果不能跟着,它必定在身后目送;安安若是回家,必定看见铁蛋在路口迎她。吃饭的时候,安安不动筷子,铁蛋也不会碰面前的食盆……
冯远珍能下决心走,有铁蛋在也是一个重要因素。铁蛋就像安安的一个兄弟,一个可以看家的兄弟。
2
一辆落满灰尘的大巴从山的那头歪歪斜斜地开过来,到路口,放慢了速度。车门打开,从里面扑出一股浓稠的气味,混合着烟味、汗味、霉湿味和脚臭味。冯远珍把大包小包扔上车,回头,俯身抱了抱安安,以最快的速度跳了上去。
安安站在原地,抽动了一下鼻子,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想奔跑几步,或者抓住车门,死命地哭喊,就像她曾经见过的类似场景那样。几个月前,她亲眼目睹鹞子在路边哭得撕心裂肺。大巴绝尘而去,带走了她的父母,鹞子的奶奶紧紧拖住她,好像鹞子的身体随时都要挣脱出去。鹞子奶奶说:“哭啥?你爸妈是没法子,也是为了你!”鹞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小小的身体像一团皱缩的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终于挣脱了奶奶,撒起脚丫子飞奔。大巴摇摇晃晃地驶出了石头路,上了沙尘弥漫的泥路,鹞子没命地在它后头狂奔。安安看见鹞子的背影,风撩起她的头发,单薄的身子仿佛要扑到前面平展展的天空里去。
“追不到的。”回过头来,安安对鹞子说。鹞子的睫毛颤动,还有泪珠子挂在上面。她父母走后,每提这件事,鹞子都要掉眼泪。
两个人是同桌,放学后,有时会结伴回家。走到小学校附近的大槐树下,就看到铁蛋在那里等安安,然后两个变成了三个。
安安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鹞子,除了那句“追不到的”,她想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话。她觉得鹞子没必要追大巴,也不该总是哭,哭有什么用?她所能做的,就是跑到路边的小杂货店里,从挤挤攘攘落满灰尘的玻璃柜里买几样小包装的零食与鹞子分享。食物的确能抚慰人的坏心情,常常是吃了椒盐锅巴或者薯片之后,鹞子便暂时忘却伤心,又能照常往前走了。
现在轮到自己,安安终于体会到鹞子的心情。长这么大,这是她所遭遇的最坏的事情。妈妈就在车上,车子启动了,她惯常的微笑没有了,她在抹眼泪。安安眨眨眼,把涌上来的眼泪逼回去,腮帮子那里汩汩地往外冒酸水,好像嚼了一颗未熟的梅子。
“不哭。”安安听见自己说。
她果真没有哭出来,眼见着大巴驶离了视线。
“回去啦!”安安在原地待了一会,俯下身对铁蛋说,发出无声的叹息。铁蛋伸着舌头,发出咝咝的声音,用哀怨的目光盯着它的小主人。
“别难过了,回去吧!”明珠姨在祠堂的牌坊那里等她,旁边站着明珠姨的大石。
“我不难过。”安安仰起头,露出微笑。她的五官都细小,眼睛像细细的竹叶,嘴角微翘,像新挂的豆角儿,圆脸,鼻子犹如一粒嫩白的扁豆。这样一张脸,往往令人想起树枝上新萌的嫩芽,或者挂了露珠的花蕊。
大石声音清亮地抽了下鼻子,将一溜清水鼻涕吸了回去。他拖着步子走,懒散的样子,有意无意地和安安保持着数尺的距离。他比安安高出两个头,身胚现出茁壮发育的态势,头发呈刺猬状,桀骜不驯地根根直立,眼神却是涣散的,眼圈被淡淡的青黑围着,仿佛遭煤球砸过。他的书包带子长及臀部,那包就在他的屁股那里一颠一颠,盖袋缝里露出一截厚皮筋儿。安安知道那是大石的武器——一截用树杈子做的弹弓。那东西,安安是熟悉的。
他时常站在自家的房檐下,或者学生放学必经的路上,叉开双腿,面带微笑,微眯双眼,手里举着弹弓,皮筋儿绷得紧紧的。你不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或许是树上的一只雏鸟,或者是空中飞过的一只蜻蜓,或者是草丛里猫着身子的小兔,甚至,可能是人……他对一切的活物感兴趣。如果有更年幼的孩子胆战心惊低眉顺眼地经过,他会扬扬眉毛,动作缓慢地举起弹弓,让你心生寒意。
“很好,加快步子!”他会嗡着鼻子说。
于是,那个人果真加紧了步子,以跑步的速度逃离危险区域。
有一些关于大石“战绩”的传说。他经常射中一些在谷场觅食的麻雀,三下两下拔了雀毛,然后拎着鲜血淋漓的麻雀串回家,央求明珠姨给他做油炸麻雀。他打折过邻居家老猫的腿,那猫一瘸一拐拖着身子折腾了两天,不吃不喝,死了。而做这一切,大石似乎是恍惚的,你会误以为他没有睡醒,或者脑子糊涂。他的脸上摆出无辜的表情,嘴角上挂着浅笑,拖沓着步子回家。然后,他的母亲就会冲出去,上人家里去赔礼。
安安不喜欢大石,但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回家。妈妈将她的一日三餐托付给了明珠,第一顿饭,得上大石家的饭桌。
碧瑶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着高大的门楣,哪怕巴掌大的一间蜗居,房子里也有气派的房梁和椽柱。那房子,年代久远,虽然墙体斑驳,却掩不住当年的风光。一律的高墙、青瓦、马头墙,不经意地,就会在门楣或者围墙上发现一幅工艺精湛的砖木石雕,或琴棋书画,或渔樵耕读,每一笔都值得细读。当然,很可能那上面已经缺损,辨不清人头马脸,但还是常常有好奇的小孩趴在墙角,用稚嫩的手指去触碰那些积了尘垢的历史。孩子们还喜欢天井。那些天井是接雨水朝露的,还可以观晚霞星斗。白的天光透过天井射进来,如同一线瀑布从天而降,经过了折光,那光线柔和了,静谧了,给古旧的房子添了一份安详。可是,也往往因此而显冷清。如果没有孩子出没,那些房子大概真的要和岁月一起沉睡了。
大石家和安安家相隔六七个门面,面朝瑶河,一溜三间四合结构的砖木楼房。所不同的是,大石家独占一栋;安安家只不过是紧邻天井的一间小屋子,小屋子的门上雕着花,老旧而满是湿气。跟着明珠姨进门,在红漆长凳上坐下,铁蛋低伏在地,嘴里发出烦躁的呜呜声。安安一直没有言语,她神思恍惚。妈妈的离开对她而言,忽然成了一种海市蜃楼般的虚幻,一种不安的沉默。此刻,她恍然意识到眼前的现实:妈妈的走,意味着她必须从今天起在明珠姨家搭伙;意味着家中的灶间不再有烟火呛人的气味;意味着晚上将要一个人睡觉,胆战心惊地倾听老鼠在房梁上的狂欢;意味着那个窄小的屋檐下,没有人与她分享快乐,也没有人以严厉的语气催促她写作业……
大石家没有开灯,昏暗的天色透过天井照射进来,每一件家具的线条都是朦胧的,佛将要进入昏睡。安安和铁蛋四目相视,她第一次发现,狗的眼神居然也有表情,它的眼神,夹杂着迷惘、失落和哀怨,眼眶里盈盈地闪着泪光。
3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
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抬
七兔子挖坑
八兔子埋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
十兔子问它为什么哭
九兔子说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安安和鹞子边玩跳房子游戏,边高声唱道。她们的声音跃上树梢,又被风儿轻送,清灵灵的。瑶河边起了一层薄雾,天是阴湿的,似乎每一寸空气都能挤下几滴水来。只是日暮时分,那些街巷却仿佛要沉入睡眠了,慵懒地伸着懒腰。冷冷清清的街道,苍白的天光在屋檐和窗棂间穿射,淡如清烟的阳光还没触到地面就被纱一般的雾挡住了。
“安安,你说,为啥九兔子哭?”鹞子停下来问道。
“因为五兔子死了。”
“五兔子是九兔子什么人?”
“五兔子是九兔子的妈呗!”
“那大兔子病了,干吗五兔子死呢?”
“因为……啊呀,不知道啦……你快跳,轮到你跳!”安安把蓝青花瓷片扔给鹞子。这是一块扁平的青花瓷碗底,在碧瑶随处可以捡到。但那瓷片脱手后,偏离了方向,擦过鹞子的身体,远远地落在了一蓬山茱萸里头,没了踪影。
安安倒吸一口气,看了一眼鹞子,又冲蹲在路边的铁蛋挥挥手:“铁蛋,捡回来!”
铁蛋立即警觉地立起身子,竖起双耳,箭一般地跳脱出去,直奔那蓬山茱萸。片刻工夫,便叼着瓷片回来了。
安安从铁蛋嘴里接过瓷片,重新扔给鹞子,却见鹞子的眼眶红了。鹞子对安安抱以微笑,却明摆着是强颜欢笑。瓷片落在鹞子脚边,她却不去捡拾。
“又想你爸妈了?泪包!你还有奶奶呢,你看我,我身边只有铁蛋!”安安说。
“是的,我知道。”鹞子直直地盯着她,“那天,我追大巴,心里想,一定要追上,一定要追上,如果追上了,他们就会带上我一起走。我赖在地上大哭,奶奶劝我,爸妈赚了钱,会给我买漂亮衣服,买文具。可是,他们走了,我觉得什么漂亮衣服,什么文具,我统统不要,我就要他们陪在我身边。”
“那你哥呢?他也像你这样伤心?”安安问。
“他不,他就知道在外面野,回家大口吃饭,还跟奶奶吵架……”安安听着,却似乎听不进去,有点儿心不在焉。她在回想自己,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的?
从明珠姨家吃完饭回家,就像走进一个没有生命的小屋子。因为怕麻烦,安安都懒得锁门,把门上的挂钩钩住,只要轻轻一拨,门就开了。妈妈留给她一把钥匙,却没有派上用场。在这间屋子里,安安想象自己是一个孤魂野鬼,屋子就是一座野庙。每次,她都要在椅子上呆坐一会儿,环顾妈妈放在原处的梳子、衣服、被褥,这些东西安安一点儿都没有动,还像妈妈走前那样整整齐齐;最心爱的,是一张压在桌子玻璃板下面的照片,安安每天都要看上很多遍。照片上,衬着瑶河的背景,安安偎着妈妈笑,旁边蹲着英武的铁蛋。安安记得,这是一个扛着很大的摄影包的长头发叔叔给她们照的。他说自己是专门来拍碧瑶的,他和妈妈聊了会儿天,妈妈给他倒了茶,他就给她们拍了这张合影。铁蛋老是动,老是动,那个叔叔连摁了好多下快门。妈妈边拍边说,这是她们的“全家福”。当时那个叔叔还大笑了来着。现在,妈妈走了,这“全家福”成了安安最重要的寄托之一。
安安也企图在电视里寻找妈妈的影子。打开电视,每一段来自妈妈那个城市的新闻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盼望能在里面看到妈妈的影子,可是,总是失望。新闻播放结束,她重新跌进失落。她让自己幻想:和妈妈同桌吃饭,充满欢声笑语;两个人的日子虽然冷清,但是很快乐。她曾经用路边的雏菊给妈妈做过一个发卡,也用新发芽的柳条给铁蛋编过项圈;这个家里总是有一些声音,妈妈用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打破寂静,深夜里漂浮着铁蛋的呼噜声,还有白日安安放肆的笑声。对,她喜欢大笑,还喜欢大惊小怪地尖叫,有时把妈妈吓着了,就被她轻拍一掌。安安条件反射般地缩回脑袋,冲铁蛋吐吐舌头,铁蛋便心领神会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这些美好的日子,似乎将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安安,你看……”鹞子提醒她说。
安安回过神,见大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巷角,他面对她们,手里举着弹弓。安安的背脊上起了一层凉意。啪,一粒黄豆大小的石子儿落在安安的脚边。
“你要干吗?”安安说。
“你说我要干吗?”大石瓮声瓮气地说,“我忍耐了好久了。”
安安一阵惶然。
现在,三个人呈三角站立,安安站在墙角,鹞子站在另一边,大石站在她们中间。他已经靠近了她们。安安感到自己的身体收缩,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指忽然变得麻木了。大石神态自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蚕豆大的石子儿,在右手上掂量着。那石子儿如果砸在身上,一定能弹出一个肉洞,安安想,或者可以把眼睛弹得汁水四射。她曾经亲眼看见大石射瞎过一只公鸡的眼睛,那鸡疯了般地张开翅膀,发出瘆人的尖叫,它的眼睛那里流出啫喱状黏液,还夹带着血丝……
安安浑身麻木,看着大石朝她举起了弹弓。他俯视着她,脸上带着轻蔑侮辱的神色,眼前的这一切,冥冥中她已经担心了很久。她觉得呼吸停滞了,但还是听见自己迸出一句话:“你要干什么!小心明珠姨不给你吃饭!”
“对,吃饭!谁让你分了我的鸡腿和红烧肉!”大石说,“我不想在我家饭桌上看到你!听见没有?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
“不过,你今天很幸运,我还没有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否则,你的小眯眯眼早就抓瞎了!听着,不许上我家饭桌,我已经警告过我妈,你休想说动她!”大石哼着鼻子说,他的声音放低一些,“如果你知趣,还能混下去。”
安安沉默了一会儿,红着脸说:“我没有白吃你家的饭,我妈给了钱。”
大石发出令人战栗、紧张的笑声:“钱?哼,你会明白的。你这个可怜的矮脚鸡!”
“呜呜……”铁蛋在旁边发出忍无可忍的呼噜声,它的身体后倾,仿佛随时都会蹿出去。
大石迟疑了一下,他冲铁蛋斜睨一眼,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我刚才的话听明白了,矮脚鸡!”他又看了一眼铁蛋,脸色一点儿一点儿发白。
铁蛋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两只后腿在地上刨动着,扬起一阵黄色的轻尘。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铁蛋一个猛扑,咬住了大石的裤腿。大石一个激灵,手里的弹弓甩开丈把远,扑的一声落在了一小堆鸡屎上。
安安站在原地,没有动。鹞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好,有你们好看!”大石气急败坏地冲过去,从湿漉漉的鸡屎里捡起他的宝贝,转身就跑,被铁蛋咬下的布片在他的裤腿上一飘一荡。
铁蛋还想追过去,被安安喝住了。
这狗仿佛是听懂了安安的话,停住步子,朝它的小主人靠过来,用身子蹭着她,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摇着尾巴,眼神里竟有一丝哀怨。
“别理他。”鹞子上前安慰安安。
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安安嘴巴一瘪,抽泣起来:“我分了他的鸡腿和红烧肉吗?呜呜……他早就向他妈耍威风了,他妈怕他……给我吃什么……就是菜汤泡饭,我一去,他们就把好菜藏起来,还背着我喝鸡汤……我都知道……可我没告诉我妈……”
“安安……”鹞子欲言又止。
“我才不想提这些破事!”安安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她一抬头,看到街边的房檐上雕着一只巴掌大小的怪兽,一缕破布从怪兽的嘴里垂下来,被风扯得丝丝缕缕。灰白的墙上不知道被谁画了一幅歪头歪脑的小人,小人的头是身体的两倍大,居然在哭,眼泪飘飞,每一滴眼泪都有黄豆那么大。
安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不说了。”安安擦干最后一滴眼泪,用手揽住鹞子细弱的肩,“我们回家去。”她说。
她们转身离开了那条窄巷。安安觉得自己眼睛里仍旧有温热的东西在滚动,她眨眨眼睛,咬紧牙关。说心里话,她对大石有一点儿畏惧,害怕他真的会折磨她,尽管没有在鹞子面前承认。她暗暗决定再也不去大石家吃一口汤饭,然后盘算着该如何给自己弄饭吃。她有些心事重重。和鹞子分手后,她沿着瑶河往家走,这条铺满碎石子、满是车辙的小路,她再熟悉不过,她和妈妈无数次并肩走过,笑声从斑驳的墙上撞回来,烟岚一样地飘荡在河面。可是,这一次,她忽然惶惑着不知该如何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