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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祠堂

从她有清晰的记忆开始,爸爸和妈妈就已经没有正式工作了,而且,他们的家也已经“安在了轮子上”

一辆橘红色的搬家卡车在郊县的林荫道上行驶着,车上载着麦小麦、麦小叶和她们的父母,他们正在从乡下搬往都市的途中。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风在耳边呼呼响着,夹带着浓烈的油菜花的香气。这种香气是麦小麦一家很熟悉的。自从两年前搬到枫叶镇以来,每年他们都会有很长的日子罩在这样一种暖烘烘的香气里。那香气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现在,他们又要搬走了。他们把所有的家当都搬上了这辆橘红色的卡车。

卡车两旁的景致一闪而过,不时能看见新建的蓝顶的红顶的现代化的厂房,那些巨大的房子被道旁的杉树林掩映着,忽隐忽现。

麦小麦的身体靠在电视柜上,尽量坐得笔直,以便更清楚地看到路旁的风景。她的双手小心地护着一块五花大绑的玻璃,衣服被风鼓胀着,发出音乐般的声响。她看得很兴奋,因为她在那些厂房里面找到了两家她熟悉的食品公司——一家是生产膨化食品的,一家是生产方便面的。

爸爸看着道旁的厂房说:“我们快要到了。”

麦小麦心里却不希望这样,她巴望着车能一直这么开下去,开到天黑。

妈妈和妹妹麦小叶坐在前面的驾驶室里。如果姐妹俩坐在一起的话,一定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不过,麦小麦现在只能看到爸爸的表情。

一路上,爸爸都没怎么说话,有点儿郁郁寡欢。麦小麦想,爸爸也许是舍不得离开枫叶镇,离开那座祠堂。

在枫叶镇,麦小麦一家是很特殊的一户人家,他们看管着一座古老的祠堂。两年前,麦小麦九岁,妹妹麦小叶八岁,她们一来到这里,就被一种奇特的气氛迷住了。

这座祠堂据说有五百年历史了,坐落在苍色的山岩脚下。推开油漆斑驳的门扉,便见一个空旷的天井,天井的中央随意地横着一尊巨大的石碾,还有一架不知什么年代遗下的纺车。祠堂里所有的门窗都是黄桃木雕花的,就连房梁和椽木上也雕了精细的图案。最让麦小麦姐妹感兴趣的是那个宽敞的“戏台”。尽管爸爸说那不是什么“戏台”,而是过去人们祭祀祖先举行仪式的地方,不过,麦小麦还是愿意把它想象成“戏台”。女孩子么,都喜欢这种玩意儿。

他们把家安在紧挨着“戏台”的一间屋子里,屋子没有窗,于是那扇镂花门便经常敞着,好透进一些光线。爸爸麦丰在“戏台”中央放了一张长桌,铺上宣纸,摆开文房四宝,常常要在那里挥毫泼墨一整天;妈妈则坐在长桌边的竹椅上安静地织毛线。

在这里,爸爸的身份是万氏宗祠的管理员。自从开放旅游业以来,枫叶镇就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小镇,街头巷尾永远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至于万氏宗祠,因为有个著名的导演在这里拍了部著名的电影,一夜之间便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了。这样的地方,当然是需要人管理的。

除了当管理员,爸爸还写些书法条幅,卖给游人,每幅字只能卖上五元十元的。妈妈则从镇上接一些织毛线的活儿,收点儿加工费。照理说,这家人的日子过得是蛮清贫的。

不过,麦小麦姐妹却生活得很快乐。

祠堂后有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池塘,塘水绿得发稠,成了青蛙们的隐居地。麦小麦在怯惧那幽静的同时,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因为蝴蝶的彩翅在那野花盛开的草径间翻飞着,还经常能见到别处罕见的红色的和绿色的蜻蜓。

祠堂也不错。早晨,当阳光温柔地射在石碾上的时候,祠堂里洒满了一种奇怪的暗淡的银光;碰到下雨的时候,雨线从天井里掉进来,落到细长的沟渠里,溅起无数朵细碎的水花,有一种淡淡的欢快。

麦小麦没有问过爸爸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她记得,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搬过三次家了。而且,都不是一般的搬家,而是一种迁徙。对,迁徙。因为每次,他们都是从一个地方,举家迁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在小孩子看来,也许还比较有趣,但在大人,实在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情。他们好像随时都要把家扛在肩上,随时准备着离开。

麦小麦还记得,老早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都是有正式工作的,爸爸是一家工厂的推销员,妈妈在机关里工作。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应该是平和正常的,和小城里所有的家庭一样。

不过,麦小麦不记得那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从她有清晰的记忆开始,爸爸和妈妈就已经没有正式工作了,而且,他们的家也已经“安在了轮子上”,这是爸爸的话。

他们曾经在一座大水库边上住过两年,那是最艰苦的一段日子。那时,麦小麦和麦小叶还小,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吧,不但不能帮父母分担什么,还总是添乱。爸爸在水库做临时工,妈妈摆了个小吃摊,每到吃饭时间,工地上的工人都会拥到妈妈的摊子上买东西吃。当然还有别的小吃摊,不过他们的生意没有妈妈的好。妈妈看上去就和他们不一样,不但模样长得周正,白白净净的,卖的饭菜也不一样。荤素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品种虽不多,但都清清爽爽地盛在搪瓷缸里。搪瓷缸洗得雪白雪白的,用一辆漆成天蓝色的三轮车拖着。盛饭菜的时候,妈妈总要戴口罩;边上的摊主不但不戴口罩,还总是大声地和人说话,声音大得像和人吵架。

这样一比,妈妈的生意自然会好。

他们住在一间临时房里,所有的家具挤在一堆。碰到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爸爸妈妈就忙乎着用大大小小的盆去接,房间里此起彼伏地响满了叮叮咚咚的雨声。每到这时,爸爸妈妈皱眉头,姐妹俩却高兴得很,好像过节。

不久,他们又从水库搬到了几百公里外的B市。但这次的情况更糟,他们的家安在一个工地边上,住的是工棚,打夯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妈妈干的是老本行,爸爸暂时找不到工作,就窝在家里写稿子,每天要写三五篇,然后投到各家报社和杂志社去。后来,居然有不少文章发表了,时不时能收到三五十元的稿费,一个月下来,勉强能维持家里的开支。

那时,麦小麦每天的工作就是趴在工棚的栏杆上看不远处的工地,留心着房子又往上“长”了多少,还看工地上像蚂蚁一样忙碌着的大人们。这么看着看着,麦小麦长到了六岁。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他们又搬了一次家。他们搬走的时候,没有跟任何认识的人打招呼,这家人似乎一夜之间就从工地边上消失了。他们搬去了离B市不远的杉达县。爸爸妈妈给麦小麦在县小学报了名,这一年,麦小麦正式成了一名小学生。

可是不到一年,他们又搬到了枫叶镇,住进了这座古老的祠堂。记得离开杉达县的那天晚上,妈妈一边帮麦小麦收拾东西,一边悄悄地抹眼泪。她以为麦小麦睡着了,就转过身来,轻轻地抚摩她的细软的头发,还把脸贴在小麦的脸上。麦小麦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能感到妈妈温热的泪水正淌到她的脸上。

他们在枫叶镇平静地过了两年,麦小麦已经是四年级的小学生了。

从今年春节开始,麦小麦就从父母的谈话里嗅出了不安定的气氛。

“老张让我去他的画廊帮忙,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爸爸一边抻宣纸,一边对妈妈说。

“唉,又要走了。”妈妈轻轻叹口气。她弯着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看上去很茫然。

“为什么要走嘛——”麦小麦正在天井里“跳房子”,听见父母的谈话,忍不住插嘴。她永远像个受宠的孩子,换了麦小叶,肯定不敢这么问。现在,麦小麦已经到了可以管闲事和追根究底的年龄,她已经十岁了,不像前几年,让她去哪儿就去哪儿。

“还没决定呢,小孩子家,少问。”这回,爸爸却有些不耐烦。

“只是问问嘛,”麦小麦拉着她的鞋扣说,“我们已经搬了那么多回啦……”

其实,麦小麦特别留恋在祠堂里的日子。一到放假,生活就变得丰富多彩。每天早上,麦小麦和麦小叶都要跟着妈妈去集市上买菜。妈妈总是把每个摊上的毛豆、青菜、黄瓜、西红柿先都看一遍,问清了价钱,然后到价位最低的摊位上买。但即使是最便宜的菜也都是最新鲜的,那些碧绿碧绿的菜叶上滚动着清香的露珠,连剥出来的豆子都带着甜味。还能买到刚采摘下来的野果,比如桑葚、山楂、栗子之类的。

姐妹俩跟着妈妈在集市里转来转去时,常会有人跟她们打招呼。那些人尤其喜欢麦小麦,说她长得喜气、和善。她们一边走,一边举着新鲜的莲蓬,拣里面的莲子吃;回到家,就帮着妈妈择菜、剥豆子。

姐妹俩坐在天井里,面对着门口,一边剥豆,一边唱歌,还可以望望来来往往的人——有镇上的人,也有外省的人,甚至还有老外。这么看着,枯燥的活儿也变得有味儿了。当面前的豆壳堆成了小山,盆里的豆子也就满了。

到了十点钟光景,进祠堂的人渐渐多起来。爸爸照例在他的长桌上写字,歇下来就和游人攀谈两句。麦小麦则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描红,也许是因为她描得很起劲,当然,她也描得不错,有些人会停在她身后看。很显然,很多人对他们一家子的生活很感兴趣,不断地问这问那,就像是记者采访。这种关注让麦小麦获得了一点儿虚荣心的满足,至少,自己能激起别人的好奇心。

是啊,有多少孩子能够住在这样特殊的地方呢?在宽敞空阔的屋子里,抬头就可以看见澄蓝的天空和云朵(因为有天井);出门就会遇见美得诡异的蜻蜓与蝴蝶;住在这里,即使是阴雨天气,都不可能让人沮丧,因为有瓦楞上雨点弹拨出的曲子替你解闷;待在屋子里,就可以和来往的形形色色的人交谈,他们会告诉你所不知道的世界……说起种种好处来,麦小麦可以列出一箩筐。

可是,他们的确又要搬走了。

那天傍晚,爸爸麦丰正式宣布了决定:一星期后就搬到五十公里外的M市去。

记得爸爸说话的时候,远处的地平线上起了阴沉沉的乌云,又隐隐约约地响起了雷声,隆隆声里带着闪电。天井里的地已经潮了,有一只很小的青蛙跳出来,张望了一会儿,又别转身跑了。雨很快就欢畅地下起来,瓦楞上的曲子比任何一天都要动听。但麦小麦却一点儿没有心思欣赏。

“为什么又要搬家?”麦小麦从竹椅上坐直身子,她想用自己严肃的态度来提醒父母是不是昏了头了。

但麦丰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紧蹙着眉头,思考着如何把整件事情说清楚。当然,这些话主要是对两个孩子说。麦小叶不会有什么麻烦,她比较内向,从来不会无端地纠缠于“为什么”之类的问题上。难对付的是麦小麦,这孩子已经越来越有主见,而且俨然把自己当小大人看待了。

“因为爸爸在那里找到了更好的工作。”

“真的吗?”

“老张叔叔请爸爸去他的画廊做助手。而且妈妈也找到了一份工作,也是老张叔叔帮的忙。”

这位老张叔叔麦小麦见过,他住在M市,隔三岔五开着车来枫叶镇玩儿,每次来都要找麦丰聊天,还要吃上顿便饭。他和爸爸很谈得来,一顿酒能喝上两三个小时。这个老张叔叔似乎深受城市的拥挤和噪音之苦,他的痛苦也有一大堆: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一天一天地走向黄昏,虽然他已经拥有了三家画廊,却总嫌自己“一事无成”;他怀念过去的好时光,眷恋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往事,为青春一去不返而痛苦;他还痛恨商场上的算计,想归隐田园,可他又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去赚钱。

尽管爸爸的理由听上去很充分,但还是让麦小麦听了觉得很不舒服。

“我们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我和妹妹都已经习惯待在这里啦,我们不想走了嘛。”麦小麦还想作最后的挣扎,顺便把妹妹也拉了进来。

妈妈抬起头,无奈地看了麦小麦一眼,没有说话。麦小叶乘机乖巧地拽了拽姐姐的衣角。

“好了,什么也不要说了。下星期就搬!”爸爸斩钉截铁地挥了下手,再也没了回旋的余地。

麦小麦见形势不妙,也就不吱声了,但一直嘟着嘴坐在那儿。

憋了好一会儿,她又说:“我们已经搬了那么多次家了,别的小朋友怎么不搬家?”麦小麦觉得这是个关键问题。

“那是别的小朋友,我们是我们。”一直没做声的妈妈终于说话了,她正在用挑针挑一缕漏出来的毛线,麦小麦的问题似乎很让她恼火,她挑了几下都没能把那根毛线挑进去。后来,她干脆把织了一半的毛衣一扔,起身走开了。

这次谈话也就这样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日子天翻地覆,他们要整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还包括一些破旧的东西——橱柜、皮箱、四季的衣服、用坏了的玩具、书本、锅碗瓢盆,还有一架老式的风琴——爸爸兴致好的时候会在上面弹奏几曲。那几天,妈妈总是步履匆匆,而且还显得很紧张,一有人过来问话,比如问他们准备去哪里之类的问题,就会涨红了脸,吱吱唔唔老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还郑重其事地告诫姐妹俩: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去哪里,谁问都不能说。整个过程弄得神神秘秘。

每天天黑下来,妈妈都要站在祠堂的门口朝外面张望。妈妈叫苏月芊,连名字都比别人秀气,长的也是。麦小麦很喜欢看妈妈在黄昏里的背影,纤瘦的,衬着祠堂高大的门楣和将暗未暗的天光。每天,她都要在那儿站着,许久,才沿着镶满雕花窗棂的过道走回房间去。

…………

几天后,橘红色的卡车来了,搬走了他们的家。卡车上的麦小麦看路边的景致看得入了神,暂时忘却了憋在肚子里的不情愿,甚至,还隐隐地向往起即将来到的新生活。

M市,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zYmr5OURgNY8Qmyj7Cfvn0ZZeuToemZT3G6AVUF/qi3YCkZxl9CwdRvacQJo1b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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