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在布龙斯坦眼前的正是他要去的每日快报 大厦。如果有必要,他已经准备好一整天都站在外面等。伦敦排练中心与大不列颠酒店之间车辆来来往往,喇叭声回荡在整个街头。下泰晤士街上,行人们夹克衫搭在袖口,智能手机贴在耳边,匆匆忙忙地奔波在上班路上,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布龙斯坦从楼梯间爬上五楼。时间刚刚好。走廊地面铺着镶木地板,两边都有防火门。走廊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人们大声说着话。加维·辛普森站在电梯门前,双手插在口袋里。辛普森穿着一件短袖衬衫、一条棉质休闲裤和一双运动鞋。尽管外面没有太阳,他还是把太阳镜架在脑袋上。等电梯到了,布龙斯坦跟他并排走了进去。
“几层?”辛普森问。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你什么意思?”
“杰里·考尔德韦尔遇害的时候你在场,是不是?杰里,那个摄影师。”
辛普森皱着眉头,按下电梯一楼按键。“要作特写报道?采访我你是要付费的。”
布龙斯坦给辛普森看了他的工作证。
“我已经跟警察交待过了。”辛普森说。
“再跟我交待一遍。”
“我很忙。咱们改天再聊?”
“你有没有把那天的照片保存下来?”
“没有。”
布龙斯坦跟着辛普森穿过大厦的门厅,重返城市的喧嚣。上班族和购物者彼此擦身而过,来回穿梭。出租车和红色双层公交车鸣着喇叭。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和尘土的味道。
“我已经跟另外六个出现在凶案现场的摄影师谈过了,”布龙斯坦说。他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赶上辛普森。“你们没有一个人还保存着现场的照片。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得可疑。”
“那就逮捕我吧。”
“那么就假设我要写一篇特写报道。你怎么收费?”
辛普森得意地笑了笑。“二十万英镑,预先支付。”
“这么说你肯定知道些相当重要的情报。”
“或许我只是个扑克高手。”
“声称自己掌握如此高质量情报的,大概很有逮捕的价值。”
“我曾经起诉过非法逮捕。而且我赢了。”
“我的天,又在这儿虚张声势?”
“是不是虚张声势你来判断。”
布龙斯坦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同一场景拍摄的照片。“我也一直在拍些自己的摄影作品。你看看这些。”
辛普森翻了翻照片。“我和性感少女在酒吧里的照片,”他边说边假装在打哈欠。“好家伙,那些特写编辑们为了得到这些照片会不惜任何代价的!”
“跟你聊天的那个女孩儿。你认识她?”
“就是一个女孩儿而已。”
布龙斯坦笑道:“只不过,她是《私家侦探》杂志的记者。”
“那究竟又怎样呢?”
“那就让我来给你完整地分析一下这件事。首先,你刚刚走出《每日快报》的办公楼。其次,《每日快报》归理查德·德斯蒙德 所有。然后,查德·德斯蒙德是《私家侦探》杂志重点污蔑对象之一。有人不断向《私家侦探》杂志透露关于他的所有情况,全是一些令人尴尬、实在不该让别人知道的东西。‘下流的戴斯 ’——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最后,戴斯蒙德先生要是看到这些照片,知道你和……”
辛普森已然脸色煞白。“他可能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恐怕你这工作也保不住了。”
“你看这样,如果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你能发誓毁掉这些照片吗?”
“我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我把相机给你。”
半小时以后,布龙斯坦和辛普森在恩典堂街找了间酒吧坐下。清晨,酒吧里零零星星的几个客人大部分都是女的,他们坐在长椅的软垫子上,背靠着墙,或边喝咖啡边摆弄手机,或阅读《地铁报》 。自动点唱机里播放着苏珊大妈 的歌曲。褐紫红色墙纸上悬挂的镀金框水彩画已经褪了色。布龙斯坦点了一杯马提尼,摇匀的,不是搅拌的 。辛普森撕开一包薯片,饮一口诗庄堡苹果酒 ,吃一块薯片。
“考虑到有人丧了命,”辛普森说,“吉莉·贝斯特威克脚踩一双周仰杰 摇摇晃晃地跟在‘纯男孩儿乐队罗布’身后的照片,谁也不愿意看。刊登这样的照片是对他人的不尊重。或者说,至少我们认为读者会这么想。”
“所以你将那些照片一删了事?”
“我把照片删了。对。”
“甚至在警察赶到之前你就删了?”
“我没时间配合警察调查。我有工作要做的。”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这不是什么阴谋——如果这是你要问的。更像是英雄所见略同。”
布龙斯坦摇了摇头,根本不相信辛普森的说辞。“你没有想过放弃这些照片你就成了帮凶吗,杀害你同事的帮凶?”
“我猜可能想过。我们当中有些人可能这样想过。”
“你想过吗?”
辛普森露出无奈的苦相,似乎他不想看到真实的自己。“喂,你应该知道我们大部分狗仔队摄影师大多数时间都是醉醺醺的。我们有时候也会做些……糊涂的事情。”
“你当时喝醉了?”
“有点儿。”
“你告诉警察了吗?
“他们没问。我告诉与不告诉有什么区别吗?照片是我们的。如果我们销毁证据,就有可能构成犯罪——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们由于酒精的作用销毁了证据,我们可能以限定责任能力为由而不被问罪,这也是同样可以理解的。除非早上十点钟醉酒属于犯罪行为。”
“即便是这样:他可是你的同事啊。”
“我不认识他。他就是个竞争对手。”
“你的意思是他死了,你很高兴?”
辛普森耸了耸肩。“我猜比起死来,我更希望他残疾了或是受到类似的伤害。那些造成他不能再拍照片的伤害。”
布龙斯坦摇了摇头。“天哪,你还真是富有同情心啊。”
“我恰好知道我的一些‘同事’——你一直这么叫的——对他的遇害表示窃喜。”
“因为他是竞争对手。”
“对的。不是针对他本人。我绝对不是最没良心的。”
“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也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人?”
“就像我先前所说,我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是扑克高手。并且遇害的可能性很小。假设杀人犯在每二十场这样的跟拍情境中出现一次。我们每个摄影师自己也只是每三场里面才参加一场。每场大概有十六个摄影师。也就是千分之一的概率。”
布龙斯坦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庆幸这个电话打断了他和辛普森的交谈,就像突然呼吸到新鲜空气一样。
“你在哪里?”哈特利-布朗在电话那头说。
“我在作采访。加维·辛普森。”
“把他带到分局里来吧。我想我发现了一些情况。他可能有生命危险。”
布龙斯坦挂断电话,凑过身子对辛普森说:“如果我给你买点儿好酒在路上喝,你介不介意跟我去趟警察分局?”
布龙斯坦把辛普森留在等候室里,指示负责的女警察不要让他离开。哈特利-布朗坐在他的电脑前。他周围一百个男男女女或坐在办公桌前工作,或拿着文件走来走去。雨水击打着染色玻璃窗。
“今天下午,”哈特利-布朗说,“我去了趟伊斯灵顿区 詹姆斯·多彻蒂的公寓。开始的时候他很不情愿。但当我给他看了咱们伪造的那些他跟《私家侦探》杂志的女记者在一起的照片后,他决定跟我合作了。即使是这样,他所言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他早餐的时候喝了半瓶拿破仑干邑 ,午饭的时候喝掉了剩下的半瓶,喝完了就准备睡觉了。十分钟之后,他去了趟洗手间。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出来。我觉得最好进去看看他什么情况。他在浴缸里睡着了。我试着叫醒他,但他没动静。”
“然后你做了什么?叫救护车?”
“最终我是叫了救护车。但叫救护车之前我拷贝了他硬盘上的东西。”
“好样的。然后呢?”
“破案了,我觉得。”
“继续说下去。”
哈特利-布朗把U盘笔插到他的电脑上。“多彻蒂告诉我说,他把他拍的照片全都删掉了。他根本没有。而且,从我目前搜集到的信息来看,他的那些朋友们也没有把照片都删掉。”
哈特利-布朗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手表,接起电话。“喂?……是的……谢谢。”他继续听对方说了三十秒钟,再次道谢后,便挂断了电话。
“有新情况?”布龙斯坦说。
“咱们的‘俄国佬’马上就到了。谢尔盖·奥尔洛夫上校。一个小时后咱们就要在希思罗机场跟他碰面。我在路上告诉你剩下的事情。”
“不会是 那个 谢尔盖·奥尔洛夫上校吧?”
“你先我一步知道他了。”
“听着,约翰尼,你得写一份报告,把你调查到的东西都写进去,马上,赶在咱们出发之前。你不想让新来的抢了你的功劳,对吧?”
奥尔洛夫乘坐商业航班BA-1264X飞往英国伦敦。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的女士穿着印有绿日乐队 成员头像的T恤衫和一双橡胶花朵做装饰的人字拖。英国驻白俄罗斯大使馆委派一位代表在明斯克将一个公文包交到奥尔洛夫手里,里面有前一天的报纸和安排他去调查的案件的最新进展。他不得不赞叹,这份报告分析得非常详尽。关于布龙斯坦和哈特利-布朗,奥尔洛夫暂未做出评价。
飞机进入德国领空之后,他开始翻看那些报纸。他看了看大标题、社论和一两个特写,便翻到《独立报》国际象棋版面。两步将杀。他观察了很久。象走c3,黑方必须挡,然后车走a8。
不过——要是后吃掉车怎么办?白方还是可以将杀,只不过步数要多于两步了。由于某种原因,奥尔洛夫很愤怒。他把这一版撕下来,塞进了口袋。
飞机迎着灿烂的阳光降落在希思罗机场。他在想克里姆林宫有没有派人拦截他。他希望没有。他可是在明斯克就上交了他的Ots-33。
奥尔洛夫走向到达出口,为了不被认出来,他戴上软毡帽,向下压了压帽檐。 到目前为止,他没看到有什么可疑的人。他在塑料椅子上坐下,拿出刚刚收起来的棋题。
“象走c3,”他头顶上方传来一个美国人的声音。奥尔洛夫起身,当即认出了正咧嘴而笑的布龙斯坦和哈特利-布朗。三个人互相握手致意。
“对,然后车走a8,”奥尔洛夫想不到更好的方式回答,“但要是后吃掉车呢?”
布龙斯坦把棋题拿过来看。“我觉得应该是后从c7走到c8。或者走车。”
忽然间,哈特利-布朗抓住他们两个的胳膊,使劲把他们拽到地上。他们身后的广告牌像是被戟刺穿了一样裂开。人们开始尖叫起来。
开枪的人已经逃跑了。他只穿了一件T恤衫、一条短裤和一双运动鞋,斜挎了个男包,像个专业的跨栏运动员一样跨过两排塑料座椅,跑向候机楼外的马路。
“咱们的车在哪儿?”奥尔洛夫说。
“已经无关紧要了,”哈特利-布朗说,“马上外面就会排一英里的长队。如果机场工作人员训练有素的话,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那个人跑到检查点就会被抓住了。”
“那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布龙斯坦说。
机场大楼外响起一轮枪战声。又有人尖叫起来。
“我想他刚刚被机场警卫枪毙了。”奥尔洛夫说。
他们注视着彼此,仿佛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多么严重。哈特利-布朗用手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土。
“该死的。”布龙斯坦说。
“长官,我们认为我们可能已经侦破了这起案件,”哈特利-布朗说,“或者说几起案件。”
布龙斯坦转向哈特利-布朗。“等一下。你刚刚称呼他‘长官’。”
“对。他现在是负责人。”
“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自己也是刚刚知道的。四十分钟前,我收到封邮件。”
布龙斯坦耸了耸肩。“不过,我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
“不好意思,二位先生,”奥尔洛夫说,“我记得你们两个刚才说有情况要告诉我。”
此时,一队身着防弹衣的警察拿着手枪,伸直胳膊对准他们三个。
“ 把手放在脑后。躺在地上 ,”喇叭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再说一遍 ——”
“待会儿告诉你。”布龙斯坦说。
一小时后,他们已经乘伦敦出租车,在返回苏格兰场的路上了。奥尔洛夫面朝后方坐着,哈特利-布朗和布龙斯坦坐在他对面。
“我调查了一个狗仔队成员电脑里的东西。”哈特利-布朗说。
“你怎么进去的?”奥尔洛夫问。
“耍了点儿低级的花招。他睡着了,我就拷贝了他电脑的东西。到目前为止,我们找了七个摄影师谈话。他们所有人都声称自己手底下没有相关的照片了。就连我拷贝了他东西的那个家伙也这么说。事实上,他们都在撒谎。看看这些。”他递给奥尔洛夫一套照片。“第一组照片拍摄于一位追拍《英国达人》 明星鲍比·凯恩斯的摄影师遇害的时候。第二组拍摄于追拍赞恩·克鲁斯的摄影师遇害的时候。第三组拍摄于追拍零度坏小子乐队米凯伊的摄影师遇害的时候。这些是追拍斯塔洛内·莱恩的摄影师遇害的时候拍的。最后这些,是追拍吉莉·贝斯特威克的摄影师遇害的时候拍的。我做了个表格,”他说着将另外一张纸递给奥尔洛夫,“第一列是狗仔队当时追拍的明星的名字。第二列是遇害摄影师的名字。最后一列列举了那些私下里互相分享凶杀案现场照片的摄影师的名字。一共大概二十五个人。”
奥尔洛夫仔细看了看表格。虽然没有时间消化上面的内容,但表格做得确实不错。“你怎么看?”他说。
“他们认为如果他们能搜集到足够的照片,就能找出凶手。这是个爆炸性新闻。一旦公开,这些照片会是一座金矿。”
“他们做到了吗?”
“找出凶手?是的。”
“那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去报警?”
“他们知道了这个人的长相。我认为他们相信,只要再给他们一点点时间,他们就可以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他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布龙斯坦笑了。“约翰尼认为——听上去也的确如此——他们相信凶手是他们的一个职业竞争对手。是另外一位摄影师企图消灭竞争对手。”
“这种争取一马当先的做法简直太极端了。”
“他们这些人没一个正常的,”布龙斯坦说,“你只有见到他们才会深有体会。”
“那张被认为是凶手的脸,”奥尔洛夫说,“你大概已经辨认出来了吧。”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辨认这个人,”哈特利-布朗说,“并不太难。就是大多数照片都出现的那个人。一个男人,站在明星身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通常身体受到部分遮掩。我们还不知道他的身份。看看这些。”
他递给奥尔洛夫另外一组照片。奥尔洛夫突然变了脸色,哈特利-布朗感到很惊讶。
“怎么了?”布龙斯坦说。
“他不是摄影师,”奥尔洛夫说,“他是俄罗斯特工,叫德米特里·瓦西利·克拉姆斯基。他曾经审讯过我。我说的是‘审讯’。”
布龙斯坦大笑起来。“你不会又在提供假情报吧?”
“我敢肯定军情六处主机里有德米特里·克拉姆斯基的照片。”奥尔洛夫答道。
“是,当然……很抱歉。”
“俄罗斯特工在那儿干什么?杀害狗仔队干什么?”哈特利-布朗说。
“我不知道,”奥尔洛夫回答说,“但是,我有个问题问你们二位。”
“问吧,长官。”布龙斯坦说。
“从我到达英国前拿到的案件基本情况介绍看,你们已经去采访了约翰·布尔曼、凯文·怀尔斯、悉尼·克龙贝尔福斯和杰克·卡西迪四位报媒的摄影师。”
“还有詹姆斯·多彻蒂和加维·辛普森。”哈特利-布朗说。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采访他们之后他们怎么样了?”
布龙斯坦耸了耸肩。“我们没有派人监视他们,如果你是问这个。我们只有两个人,没有多余的人手可支配了。”
“你们可能不知道,布尔曼、怀尔斯和克龙贝尔福斯都已经死了。”
哈特利-布朗猛然伸直了腰板,仿佛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怎么死的?”
“酒精中毒。从他们的病史看,根本没什么可疑的。除非你们注意到他们都与本案有着相同的联系,并且你们得是在寻找一种规律,否则你们很可能不会察觉有任何不对劲。”
“到底是谁给你介绍这个案子的?”布龙斯坦说,“你说的这些我们毫不知情。”
“你刚才带来的那个摄影师呢?”哈特利-布朗问布龙斯坦。
布龙斯坦皱起眉头。“辛普森?天哪,我完全把他忘记了。他大概还在那儿呢。”
“你最好问问他还在不在。”奥尔洛夫说。
布龙斯坦拿出手机。“前台吗?我是戴维·布龙斯坦。我需要你确认加维·辛普森还在你们那儿……什么?但是我可是特意要求你们—— 什么 ?”
他静静地听对方说了一会儿,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他放低电话,按下“挂断”,抬头望着哈特利-布朗和奥尔洛夫。
“你们不会相信的,”他说,“他们正在清空咱们的办公桌。三十分钟前就开始了。咱们被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