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八年七月中旬,一辆在巴黎街头新流行的叫做爵爷的马车,在大学街上走着,车上坐了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穿着国家禁卫军上尉的制服。
在那般以风雅为人垢病的巴黎人中间,居然有一些自以为穿上军服比便服不知要体面多少,并且认为女人们目光浅陋,只消羽毛高耸的军帽和全副武装,便会给她们一个好印象。
这位第二军团的上尉,眉宇之间流露出一派心满意足的神气,使他红堂堂的皮色和着实肥胖的脸庞显得更光彩。单凭这道靠买卖挣来的财富罩在退休的老板们额上的金光,我们便可猜到他是个巴黎的得意人物,至少也是本区的助理区长之类。所以,象普鲁士人那样鼓得老高的胸脯上,荣誉团的小红丝带是决计少不了的。趾高气扬的坐在车厢的一角,这个佩带勋饰的男子左顾右盼;巴黎的行人往往即在这种情形之下遇到一些满面春风的笑脸,其实那副笑脸是为他心中的美人儿的。
爵爷到了美猎街和蒲髙涅街中间的一段,在一座大屋子门前停下;那是在附有花园的老屋子空地上新起的,老屋本身并没改动,在去掉了一半的院子底上倮持原状。
只要看上尉下车时怎样接受马夫的侍候,便可知道他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有些显而易见的笨重的举动,象出生证一样藏不了秘密。上尉把黄手套重新戴上右手,也不向门房问询,径自往屋子底层的石级走去,神气仿佛是说:“她是我的了!”巴黎看门人的眼力是很高明的,凡是佩带勋饰,穿着蓝衣服,脚步沉重的人,他们决不阻拦;并且他们认得出有钱的人。
底层全部是于洛·特尔维男爵一家住的。男爵在共和政府时代当过后勤司令兼军法官,在队伍里当过军需总监,现任陆军部某个极重要的署的署长,兼参议官,荣誉团二等爵,其他衔名,不胜备载。
于洛男爵改用他的出生地特尔维做姓氏,以便和他的哥哥分别清楚。哥哥是有名的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上校,一八〇九年战役之后受拿破仑册封为福士汉伯爵。这位长兄为照顾兄弟起见,以父亲那样周密的心思,老早把他安插在军事机关,后来由于弟兄两人的劳绩,男爵得到了拿破仑应有的赏识。从一八〇七年起,他已经是远征西班牙大军的军需总监。
按过门铃,民团上尉化尽气力,想把他凸起的肚子牵动得前翻后卷的衣服恢复原状。一个穿号衣的当差一看见他,马上请进,这个威风十足的要人便跟着进去,仆人打开客厅的门通报道:
“克勒凡先生来了!”
一听到这个名副其实的姓氏,一位髙身量,黄头发,保养得很好的女子,吃了一惊似的站起,急急忙忙对在旁刺绣的女儿说:
“奥当斯,好孩子,跟你贝姨到花园里去吧。”
奥当斯·于洛小姐很文雅的对上尉行过礼,带着一个老处女从玻璃门里出去了。那干瘪的老姑娘虽然比男爵夫人小五岁,看上去却苍老许多。
“那是关系你的亲事呢贝姨附在甥女奥当斯耳边说。男爵夫人打发她们时对她随随便便的态度,她并没有生气。
这种不拘礼数的待遇,可以从她的衣著上得到解释。老处女穿一件葡萄干颜色的毛料衣衫,裁剪和滚边都是王政时代款式,一条挑绣领围大概值得三法郎,一顶系着旧缎带结子的草帽,结子周围镶着草辫,象巴黎中央菜场上的女菜贩戴的。看到那双式样明明是起码皮匠做的金羊皮鞋,生客就不敢把贝姨当做主人的亲戚招呼,因为她完全象一个做散工的女裁缝。可是老姑娘出去之前,照样对克勒凡先生打一个亲热的招呼,克勒凡先生会心的点点头,说:“你明天来的吧,斐希小姐?”
“没有外客吗?”贝姨问。
“除了你,就是我几个孩子。”
“那么,”她回答说,“我一定去。”
民团上尉对男爵夫人重新行了一个礼,说道:
“太太,我特来领教,”说话之间他向男爵夫人飞了一个眼风,活象去太丢狒的内地戏子,在博济哀或哥当斯一类的城里,以为非这样的望一眼爱弥勒,就显不出他角色的意义。
“先生,请那边坐吧,谈正经事还是那儿比客厅好,于洛太太一边说一边指着隔壁的一间房,从屋子的分配看来,那应当是打牌的房间。
和小房隔开一道薄薄的板壁,另有一间窗子临着花园的上房。于洛太太让克勒凡等着,因为她觉得上房的窗和门应当关严,免得有人偷听。她还郑重其事的关上大客厅的玻璃门,顺便对坐在花园底上旧亭子里的女儿和贝姨微微一笑。回来,她敞开打牌间的门,以便有人进来,就可听见大客厅的门声。这样来来往往的时候,没有什么旁观的人在场,所以男爵夫人的心事全都摆明在脸上;要是有人看到她,一定会因她的慌乱而吃惊的。但她从客厅的大门走向打牌间时,脸上立刻挂起一道莫测高深的幕,那是所有的女子,连最爽直的在内,都会运用自如的。
她这些准备工作看起来真是古怪得很。那时,上尉正在打量小客厅里的家具陈设。本是红色的绸窗帘,给太阳晒成了紫色,绉裥快要磨破,地毯的颜色已经褪尽,家具上的金漆已经剥落完了,布满污点的花绸面子露出大块的经纬:看到这些,暴发商人平板的脸上,天真地流露出先是鄙夷,再是自满,而后是希望的表情。他照着帝国式旧座钟上面的镜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的端详一番,忽然一阵子衣衫悉索的声音报告男爵夫人来了,于是他立刻摆好姿势。
男爵夫人拣了一张三十年前当然很漂亮的小双人沙发坐下,让客人坐在一张靠手尽头雕着斯芬克斯的头、大片的漆已经剥落而露出白木的靠椅上。
“太太,你这样的防范周密,倒很象招待一个……”
“招待一个情人是不是?”她截住了他的话。
“这样说还差点儿劲,”他把右手放在心口,眨巴着眼睛,那神气在一个冷静的女子看来是永远要发笑的,“情人!情人!应当说魂灵出窍的情人……”
“听我说,克勒凡先生,”男爵夫人一股正经劲儿使她笑也笑不上来,“我知道你今年五十,比于洛小十岁;可是在我的年纪,一个女人再要胡闹,必需有些特殊的理由,不是为了美貌,便是为了年轻,为了名望,为了功迹,为了一点子冲昏我们的头脑,使我们忘掉一切、甚至忘掉我们年纪的烜赫的光华。你虽然有五万法郎的收入,你的年龄也把你的财富抵销了;女人认为必不可少的条件,你一样也没有……”“有爱情还不成吗?”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而且那爱情……”
“不,先生,那是你死心眼儿!”男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老是无聊。
“对啊,就是爱情的死心眼儿呀,并且还不止这一点,还有权利……”
“权利?”于洛太太嚷道。她又是鄙薄,又是轻蔑,又是愤慨。“得了吧,这一套说下去是没得完的;我请你来,也不是旧话重提,要谈当初使你这位至亲不能上门的那回事……”
“我倒以为……”
“又来了!先生,我能这样轻松的,满不在乎的提到爱人,爱情,那些使女人最为难的题目,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完全把得住自己吗?我甚至毫无顾忌,不怕跟你两人关在这间屋里。没有把握的女人会这样吗?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
“不知道,太太克勒凡扮起一副冰冷的脸,抿紧了嘴,重新摆好姿势。
“好吧,我的话不会多,省得彼此多受罪,”男爵夫人望着克勒凡说。
克勒凡带着讥讽意味行了个礼。这一下,内行人就可看出他从前当过跑街的气派。
“我们的儿子娶了你的女儿……”
“怎么,还要重新来过吗?”克勒凡说。
“那我怕这头亲事不会成功的了,”男爵夫人很快当的回答。“可是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我的儿子不但是巴黎第一流的律师,并且已经当了一年议员,在国会里初期的表现相当精彩,不久就有当部长的希望。维多冷做过两次重要法案的报告员,要是他愿意,他早已做上高等法院的首席检察官。所以,倘使你的意思是说你搅上了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婿……”
“哼,一个要我维持的女婿,”克勒凡回答,“我觉得这个比没有财产更糟,太太。我给女儿的五十万法郎陪嫁,二十万天知道花到哪儿去了……令郎拿去还债,把屋子装扮得金碧辉煌,——所五十万法郎的屋子,收入还不到一万五,因为他自己住了最好的一部分;他还欠二十六万法郎的屋价……收来的房租只够付屋价的利息。今年我给了女儿两万法郎,她才敷衍过去。我女婿当律师的收入一年有三万,哎,听说他为了国会倒不在乎业务了……”
“先生,这些仍不过是闲文,只能岔开我们的本题。总括一句,倘使我儿子当了部长,给你的荣誉团勋章晋一级,再给你弄一个巴黎市政府参议,那么,象你这样花粉商出身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啊!太太,提到这个来了。对,我是做小买卖的,开铺子的,卖杏仁饼,葡萄牙香水跟头痛油的,我应当觉得很荣幸,把独养女儿攀上了于洛·特尔维男爵的公子,小女将来是男爵夫人呀。这是摄政王派,路易十五派,宫廷派!好极……我喜欢赛莱斯丁纳,就象人家喜欢一个独养女儿一样,因为我疼她,因为连兄弟姊妹都不想给她添一个,所以虽是在巴黎鳏居多么不方便,(而且在我年富力强的时候,太太!)我照样忍受;可是请你明白,尽管我溺爱女儿,我却不肯为了你的儿子动摇我的产业,在我做过买卖的人看来,他的用度有些不清不楚……”
“先生,在商务部里,眼前就有一位包比诺先生,从前在龙巴街上开药材铺的……”
“是我的老朋友啊,太太!……”退休的花粉商说,“因为我,赛莱斯丁·克勒凡,本是赛查·皮洛多老头手下的大伙计,他的铺子是我盘下的;皮洛多是包比诺的丈人,包比诺当时在店里不过是个小伙计,而这些还是他跟我提的,因为他,说句公平话,对有身家的人,对一年有六万法郞进款的人并不骄傲。”
“那末先生,可见你称为摄政王派的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大家看人只看他本身的价值;你把女儿嫁给我的儿子也是为此……”
“你才不知道那头亲事是怎么成功的呢!……”克勒凡大声说道。“啊!单身汉的生活真是该死!要不是我生活乱七八糟,今天赛莱斯丁纳早已做上包比诺子爵夫人了!”
“告诉你,既成事实不用提了,”男爵夫人斩钉截铁的说。“我要谈的是我气不过你那种古怪的行为。小女奥当斯的亲事是可以成功的,那完全操在你手里,我以为你宽宏大量,以为你对一个心中只有丈夫没有别人的女子,一定会主持公道,以为你能够体谅我不招待你,免得受你牵累,以为你能够顾到至亲的体面,而促成奥当斯和勒巴参议官的婚事……却不料你先生竟坏了我们的事……”
“太太,我不过是老实人说老实话。人家问我奥当斯小姐的二十万法郎陪嫁能不能兑现。我说:‘那我不敢担保。于洛家里把那笔陪嫁派给我的女婿负担,可是他自己就有债务,而且我认为,要是于洛·特尔维先生明天故世,他的寡妇就要饿肚子。’就是这样,好太太。”
于洛太太眼睛钉住了克勒凡,问道:
“先生,倘使我为了你而有亏妇道,你还会不会说这番话呢?……”
“那我没有权利说了,亲爱的阿特丽纳,”这个古怪的情人截住了男爵夫人的话,“因为在那个情形之下,你可以在我的荷包里找到那份陪嫁了。”
为表示说到做到,胖子克勒凡当堂跪下,捧着于洛太太的手亲吻;她气得说不上话,他却当做她迟疑不决。
“用这个代价来换我女儿的幸福?……噢!先生,你起来,要不然我就打铃了……”
老花粉商很费事的站起身子,那种尴尬局面使他大为气愤,立刻摆好了姿势。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会装出某种功架,以为能够显出自己的美点。克勒凡的功架,是把手臂摆成拿破仑式,侧着四分之三的脑袋,学着画家在肖像上替拿破仑安排的目光,望着天边。他装做不胜愤慨的样子,说:“吓!死心塌地的信任,信任一个好色……”
“信任一个值得信任的丈夫,”于洛太太打断了克勒凡的话,不让他说出一个她不愿意听的字眼。
“呃,太太,你写信教我来,你要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而你拿出王后一般的神气,用那么瞧不起人,欺侮人的态度逼我。你不是当我奴才看吗?真的,你可以相信,我有权利来,来……追求你……因为……呕,不,我太爱你了,不能说……”
“说罢,先生,再过几天我就是四十八岁了,我也不是什么假贞节的傻女人,什么话都能听……”
“那末你能不能拿贞节做担保,——唉,算我倒楣,你的确是贞节的女人,——你能不能担保不提我的名字,不泄露是我告诉你的秘密?”
“假使这是揭穿秘密的条件,那末你等会告诉我的荒唐事儿,我发誓对谁都不说从哪儿听来的,对我丈夫也不说。”“对啦,因为这件事就跟你夫妇俩有关……”
于洛太太立刻脸色发了白。
“啊!要是你还爱于洛,你要难受的!我还是不说的好。”
“说罢,先生,因为照你的说法,你应当表明一下为什么要对我讲那些疯话,为什么你死乞白赖,要折磨一个象我这等年纪的女人,我只要嫁了女儿,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死了!”
“你瞧你已经在伤心了……”
“我?”
“是啊,我的髙贵美丽的人哪!”克勒凡叫道,“你就是太苦了,我的乖……”
“先生,出去!要不然,放规矩些!”
“哎,太太,你可知道于洛大爷跟我是怎么认识的吗?……在咱们的情人家里哪,太太。”
“噢!先生……”
“在咱们的情人家里哪,太太,”克勒凡用舞台上说白似的音调重复了一遍,同时举起右手比了一个手势。
“那末以后呢,先生?”男爵夫人语气的镇静,把克勒凡愣住了。
心思卑鄙的好色之徒,是永远不会了解伟大的心灵的。“那时我已经鳏居了五年,”克勒凡象讲故事一般的说,“我挺喜欢女儿,为了她的利益,我不愿意续娶,也不愿意在家里发生什么关系,虽然我当时有一个很漂亮的女账员;这样,我就弄了一处俗语所说的小公馆,养着一个十五岁的女工,简直是天仙似的美人儿,老实说,我爱她爱得魂都没有了。所以,太太,我把乡下的亲生姨母接出来,跟小媳妇儿一块住,监督她,使她在这个……这个不三不四的地位上尽可能的安分守己。小乖乖很有音乐天才,我替她请了教师,给她受教育。(总得有点事儿给她解解闷啊。)再说,我想同时做她的父亲,恩人,兼带……推开天窗说亮话,情人;做了件好事,得了个情妇,不是一举两得吗?我快活了五年。小乖乖的嗓子可以教一家戏院发财,除了说她是女人之中的杜泼莱士,我没有法子形容。单为栽培她的歌唱,我每年就花上两千法郎。她使我对音乐着了迷,为了她和我的女儿,我在意大利剧院长期有一个包厢,今天带赛莱斯丁纳去,明天带玉才华去……”
“怎么,就是那个有名的歌唱家?……”
“是啊,太太,”克勒凡很得意的回答。“这个有名的玉才华哪一样不是靠了我……话说回来,一八三四年,小乖乖二十岁,我以为她对我永远不会变心了,我把她也宠得厉害,想给她一点儿消遣,介绍她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贞妮·凯婷,贞妮的命运跟她有好些地方相象。她一切都靠一个后台费尽心机培养成功的。这后台便是于洛男爵……”
“我知道,先生,”男爵夫人镇静的声音,一成不变。
“噢!……”克勒凡越来越诧异了。“好吧!可是你知道没有,你那个老妖精的丈夫照顾贞妮·凯婷的时候,她只有十三岁?”
“那末先生,以后呢?”
“贞妮·凯婷认得玉才华的时候,两人都是二十岁,男爵从一八二六年起,就象路易十五的对特·洛芒小姐,那时你比现在还要小十二岁……”
“先生,我放任于洛是有我的理由的。”
“太太,你这种谎话,没有问题可以把你所有的罪孽一笔勾销;使你升天堂,”克勒凡狡狯的神气,使男爵夫人红了脸。“我敬爱的伟大的太太,你这句话可以对旁人说,却不能对我克勒凡老头说,你得明白,我跟你那个坏蛋丈夫花天酒地,混得太久了,决不会不知道你的好处!两杯酒下肚,他有时会一五一十说出你的优点,把自己骂一顿。呃!我对你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是一个天使。把你跟一个二十岁的少女放在一起,一个好色的人也许还委决不下,我可决不犹豫。”
“先生!……”
“好,我不说了……可是告诉你,圣洁的太太,做丈夫的一朝喝醉了,会把太太的事一古脑儿说给情妇们听,把她们笑痛肚子的。”
于洛太太美丽的睫毛中间,亮起又羞又愤的泪珠,克勒凡顿时把话咽了下去,连撰姿势都忘记了。
“言归正传,”他又说。“因为娘儿们的关系,我跟男爵交了朋友。象所有的好色鬼一样,男爵和气得很,人也痛快。噢!那时我多喜欢他,这小子!真的,他玩艺儿多得很。过去的回忆不用提啦……总之,我们两个象弟兄一样……这坏蛋,一派十八世纪作风,拼命想教坏我,在男女关系上宣传那套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话,告诉我怎样叫做王爷气派,宫廷气派;可是我,凭我对那小姑娘的爱情,真想把她娶过来,要是不怕生孩子的话。以当时的交情,我们两老怎么不想结个儿女亲家呢?赛莱斯丁纳嫁了三个月之后,于洛(我简直不知道叫他什么好,这混蛋!他把你我两个都欺骗了,太太!……)呕,混蛋把我的玉才华偸上了。那时贞妮·凯婷在舞台上越来越红,那坏东西知道她的心已经给一个年轻的参议官和一个艺术家(狠不狠!)占去了,他便来抢我可怜的小情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噢!你一定在意大利剧院看见过,那是靠他的情面进去的。你的丈夫可不象我有分寸,不比我井井有条的象一页五线谱,(他为了贞妮*凯婷已经破费不少,每年花上近三万法郎。)可是告诉你,他又为了玉才华搅光了。玉才华,太太,是犹太人,姓弥拉(Mirah),是希兰(Hiram〉一字的颠倒,人家为了辨认起见特意做的犹太标记,因为她是小时候被人丢在德国的。(我的调查,证明她是一个犹太银行家的私生女儿。)在我管教之下,她一向很规矩,不大花钱;可是一进戏院,再加贞妮·凯婷,匈兹太太,玛拉迦,加拉皮纳一伙人教会了她怎样应付老头儿,把她早期希伯莱人喜欢金银珠宝的本性点醒了。成名以后的歌女,变成贪得无厌,只想搅钱,搅大钱。人家为她挥霍的,她决不拿来挥霍。她拿于洛老太爷做试验品,软骗硬诈,把他刮得精光。且不说那般专捧玉才华的无名的群众;该死的于洛先得跟格雷家里的一个弟兄和哀斯葛里浓侯爵斗法,两人都是给玉才华迷住了的;尔后,来了一个大财主,自命为提倡艺术的公爵,把她抢了去。你们叫他什么的……矮冬瓜是不是,那个埃罗维公爵?这位阔佬存心要把玉才华独占,风月场中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就剩男爵一个人不知道;在私情方面,好像别的方面一样,他完全蒙在鼓里:情人,跟丈夫一样,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现在,我所谓的权利,你懂了吧?好太太,你的丈夫把我的幸福,自从我鳏居以后唯一的幸福夺去了。是的,要不是我倒楣,遇到这个老桃花,到现在玉才华还是我的;因为,告诉你,我永远不会送她进戏院,她不会出名,她会安安分分的守着我。噢!要是你在八年之前看到她:瘦瘦的,神经质的,金黄的皮肤真象安达罗女子,乌油油的头发象缎子,眼睛在褐色的睫毛中间发出闪光,举止大方,好比一个公爵夫人,又朴素,又庄重,象野鹿一般惹人怜爱。由于于洛大爷一人之过,这些风韵,这种纯洁,一切变了陷人坑,变了销金窟。这小女人象俗语所说的,变成了淫恶之母。现在她油嘴滑舌,从前她什么都不懂,连油嘴滑舌这句话都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老花粉商抹了抹眼泪。痛苦的真实性感动了于洛太太,把她恍恍惚惚的心收了回来。
“你想,太太,一个人到了五十三岁,还能找到一个同样的活宝吗?在这个年龄,爱情的代价要三万法郎一年,这个数目是从你丈夫那里知道的;而且我也太喜欢赛莱斯丁纳了,不能让她的财产受到损害。在你第一次招待我们的晚会上一看见你,我就不明白于洛这小子为什么要养一个贞妮·凯婷……你气概象王后……太太,你还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年轻得很,而且真美。老实说,那天我真动了心,私下盘算着:‘要是我没有玉才华,那末于洛老头既然把他的女人丢在一边,她对于我倒象手套一样合式。’啊!对不起,又是一句生意人的口头禅。我常常要露出花粉商的马脚,吓得我不敢再想当议员。——对两个象我们这样的老伙计,朋友的情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一朝男爵把我那么卑鄙的欺骗了,我就发誓要把他的妻子弄上手。这才公道。男爵没有话说的,咱们俩应当扯直。不料我刚开口说出我心的话,你就把我当癞狗一样赶了出去;可是你那一下更加强了我的爱情,加强了我的死心眼儿,如果你喜欢这么说;而且你迟早是我的。”
“怎么会?”
“我不知道,可是一定的。告诉你,太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的,蠢头蠢脑的花粉商,(已经告老的,别忘了!)比一个念头成千累万的,聪明伶俐的人,要强得多。我为你疯了,而且你是我拫仇的工具!这等于把我的热情增加了一倍。我这是开诚布公对你说的,拿定了主意说的。正如你对我说:‘我决不会是你的,’我对你的说话也是一样的冷静。总之,象俗语所说的,我把牌摊明在桌上打。是的,到了某一个时期,你一定是我的……噢!哪怕你五十岁吧,你还是要做我的情妇,没有问题,因为我,我料到你丈夫有一天……”
于洛太太对这个老谋深算的市侩,害怕得直瞪着眼,克勒凡以为她发疯了,不敢再往下说。
“这是你自己招来的,你瞧不起我,挑拨我,教我不得不说!”他觉得刚才几句狠毒的话,需要表白一下。
“噢!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男爵夫人嚷着,声音象一个快要死去的人。
“啊!我简直弄不明白了,”克勒凡接着说。“玉才华给骗走的那一天,我好比一头老虎给人抢去了小虎儿……对啦,就跟你现在一样。哼,你的女儿!便是我征服你的手段。不错,我破坏了你女儿的婚姻!……没有我帮忙,她休想嫁人!尽管奥当斯小姐生得多美,总得有一份陪嫁……”
“唉!可怜,正是哪。”男爵夫人抹了抹眼睛。
“你问男爵要一万法郎试试看,”克勒凡说着又摆好了姿势。
他歇了一会,象戏子把道白特意表明段落似的。然后他尖着喉咙:
“即使他有,也是要给替补玉才华的女人的。走上了这条路,还会悬崖勒马吗?先是他太喜欢女人了!(咱们的王上说得好:一切都有个中庸之道。)再加虚荣心作怪!他是一个美男子呀!他为了自己快活,会教你们睡草垫的。而且,你们已经走上救济院的路了。你瞧,自从我不上门之后,你们就没有能换这客厅的家具。所有椅套的镶边上,都摆明着穷酸两字。上等人家的穷是最可怕的,你这种遮掩不了的窘相,哪个女婿见了不吓跑?我开过铺子,我是内行。巴黎的生意人只要眼睛一瞥,就能看出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你是没有钱了,”他把声音放低了说。“处处看得出,从你们当差的衣服上也看得出。还有一件瞒着你的秘密,要不要我告诉你?……”
“先生,够了!够了!”于洛太太哭得快把手帕都浸湿了。
“哎,哪,我的女婿把钱给他老子呢,开头我说你儿子的用度,就是指这一点。可是我决不让我女儿吃亏……你放心。”
“噢!女儿嫁了人,我就可以死了!……”可怜的女人叫着,没有了主意。
“要嫁女儿,有的是办法呀!”老花粉商说。
于洛太太抱着满腔希望,瞅着克勒凡,按说这一眨眼之间转悲为喜的表情,大可引起这个男人的怜悯,而放弃他可笑的计划的。
“你还可以漂亮十年,”克勒凡说着,重新摆好了姿势,“只要你对我好,奧当斯小姐的亲事就成功了。我已经说过,于洛给了我权利,可以老实不客气的提出我的条件,他不能生气的。兰年以来,我在调度我的资金;因为我的荒唐是有限制的。除了原来的家产之外,我多了三十万法郎,这笔钱就是你的……”
“出去,先生,出去,永远不许再在我面前出现。要不是你对奥当斯的亲事行为卑鄙……是的,卑鄙……”她看见克勒凡做了一个姿势,便重复一遍。“你怎么能对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一个美丽的无辜的女孩子,下这种毒手?……要不是我想知道你这种行为的动机,要不是我受伤的母性逼得我非知道你的理由不可,你今天决不能再跟我说话,决不能再上我的门。一个女人三十二年的名誉,三十二年的清白,决不为你屈服,为你克勒凡先生……”
“克勒凡,退休的花粉商,赛查·皮洛多的后任,圣·奥诺雷大街上玫瑰女王的老板,前任助理区长,现任禁卫军上尉,特授荣誉团五等勋章,跟我的老东家一模一样。”克勒凡嘻嘻哈哈的说。
“先生,于洛规矩了二十年之后,可能对他的妻子厌倦,那只是我的事儿,跟旁人不相干;可是你瞧,他还把他的不忠实瞒得紧紧的,因为我不知道在玉才华小姐的心里,是他接替了你的位置……”
“噢!”克勒凡叫道,“用多少黄金买的,太太!……两年之中,这个歌女花了他不止十万。哼!哼!你的苦难还没有完呢……”
“这些话都不用提了,克勒凡先生。我要在拥抱孩子们的时候,永远没有一点儿惭愧,我要受全家的敬重,爱戴,我要把我的灵魂一尘不染的还给上帝:这些我决不为你牺牲的。”
“阿门!”克勒凡脸上恶狼狠的,又羞又恼,正如一般害单相思的人又碰了一个钉子一样。“你还没有咂摸到最后一步的苦处呢,羞愧,……耻辱……我本想点醒你,想救你跟你的女儿!……好啵,越老越昏的浪子这个新名词,你将来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咂摸出它的滋味。你的眼泪跟你的傲气使我很感动,因为看一个心爱的人淌眼泪是最难受的!……”克勒凡说到这里,坐了下来。
“我所能答应你的,亲爱的阿特卵纳,是决不做一件难为你或是难为你丈夫的事;可是别打发人家来向我探听府上的虚实。如此而已。”
“那可怎么办呢?”于洛太太嚷道。
至此为止,男爵夫人很勇敢的熬住了三重刑罚,因为她在女性、母性、妻子三方面都受到耻辱。只要亲家傲慢无礼的威逼她,她为了抵抗市侩的凶横,倒还能鼓足勇气;可是失意的情人,屈辱的漂亮上尉,在无可奈何中忽然软化,却把她紧张到快要破裂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拧着自己的手,哭做一团,昏昏沉沉的,连克勒凡跪着吻她的手都不曾抗拒。
“天哪!怎么办呢?”她抹了抹眼泪。“做母亲的能够硬着心肠眼看女儿憔悴吗?她将来怎办呢:这样的一表人才,天赋那么厚,在她母亲旁边过着那么贞洁的生活!有些日子,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就无缘无故的悲伤;我还发现她眼睛水汪汪的……”
“她二十一岁啦克勒凡说。
“要不要送她迸修道院呢?遇到这等危机,宗教也往压制不了天性,受过最虔诚的教养的姑娘,也会失掉理性的!——哎,先生,你起来呀,你还不明白,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吗?我对你厌恶到了极点,做母亲的最后的希望都给你毁掉了!……”
“要是我把你的希望救回来呢?……”他说。
于洛太太瞅着克勒凡,那副精神错乱的表情,使他的心软了一软;可是想到那句我对你厌恶到极点的话,他又把心中的怜悯压了下去。正人君子往往过于耿直,不知道利用性情气质,微言奥旨,去拐弯抹角的应付一个为难的局面。
“这个年月,象奥当斯小姐那样漂亮的姑娘,没有陪嫁就没有人要,”克勒凡板着脸说。“她那种美女,做丈夫的见了要害怕的;好比一匹名贵的马,需要太多的钱照料,决不会有多少买主。你能搀着这等女人在街上走吗?大家都要敝着你,跟在你后面,打你太太的主意。这种招摇,凡是不想跟情敌决斗的男人都要觉得头痛,因为结果,情敌决不止一个两个,照你的处境,要嫁掉女儿只有三条路。·由我帮忙,你却不愿意!这是一条;找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很有钱,没有孩子而想要孩子的;这种人固然不容易找,可是还能碰上;养着玉才华和贞妮·凯婷的老头儿有的是,千么就找不到一个用明媒正娶的方法,做这种傻事的人?……要是我没有赛莱斯丁纳和两个外孙,我就会娶奥当斯;这是第二条!最后一条路是最方便的……”
于洛太太抬起头来,不胜焦急的瞅着老花粉商。
“巴黎是一切有魄力的人集中的地方,他们象野生的植物,在[br]法国土地上自生自发的长起来的;其中有的是无家无室的人才,有的是无所不为的勇气,发财的勇气……呕,那些人哪……(在下当年就是其中一个,我还认得不少呢!……二十年之前,杜·蒂哀有些什么?包比诺有些什么?……两个人都在皮洛多老头铺子里鬼混,除了向上爬的欲望以外,什么资金都没有!可是我认为,志气跟大资本一样值钱!……资本是吃得完的,志气是吃不完的!……我自己又有些什么?还不是一心向上,还不是一股勇气罢了!杜·蒂哀,今天跟哪个大人物都比得上。小家伙包比诺,龙巴街上最殷实的药材商,当了议员,如今又当了部长……)呕!巴黎只有那般做买卖的、写文章的、画画的冒险家,才会娶一个不名一文的漂亮女子,因为他们具备各种各样的勇气。包比诺先生娶皮洛多小姐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要一个钱的陪嫁。这些人都是疯子!他们相信爱情,就象他们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自己的能力一样1……你不妨去找一个有魄力的人,他要是爱上了你女儿,会不顾眼前而娶她的。你得承认,我这种敌人是够慷慨的了,因为我给你出的主意对我是不利的。”
“啊!克勒凡先生,如果你想做我的朋友,就应该放弃你荒谬的念头!……”
“荒谬?太太,不要自暴自弃,你看看你自己吧……我爱你,你早晚会依我的!我要有朝一日能够对于洛说:‘你抢了我的玉才华,我占了你的老婆!……’这是以牙还牙的老法律!我一定要实现我的计划,除非你变得奇丑。而且我一定成功,你听我的理由,”他重新摆正姿势,瞅着于洛太太,停了一会,又说:“你既找不到一个老头儿,也找不到一个痴情的青年人。你疼你的女儿,决不肯把她送给一个老色鬼摆布;同时你,于洛男爵夫人,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团司令的弟媳妇,决没有勇气招一个苦干的光棍做女婿,他眼前的地位就教你受不了,因为他也许只是一个普遍工人——现在某个百万富翁,十年之前就不过是一个机器匠;——也许只是一个监工,一个什么厂里的工头之类。等到后来,眼见你女儿很可能因冲动而失节的时候,你就会对自己说:
‘那还不如让我来失节;如果克勒凡老头肯替我守秘密,我就好赚到女儿的陪嫁,二十万法郎,代价是十年的关系,跟这个从前的花粉商,克勒凡老头!……’我惹你心烦,我说的是极不道德的话,是不是?可是如果你疼女儿的热情揪着你的心,你自会跟一般爱女儿的母亲一样,想出理由来依我……总而言之,奥当斯的利益,早晚会逼你的良心投降的……”
“奥当斯还有个舅公呢。”
“谁?斐希老头吗?……他自顾还不周呢,而且又是受男爵的累,凡是他搜括得到的地方都给他搜括到了。”
“还有于洛伯爵……”
“噢!太太,你的丈夫已经把老将军的积蓄挤干了,装修他歌女的公馆去了……呕,难道你不给我一点儿希望就让我走吗?”
“再见,先生。你为我这种年纪的女人害的相思病,是容易治好的,你会弃邪归正。上帝保佑苦难的人……”
男爵夫人站起身子,教上尉非告辞不可,她把他逼进了大客厅。
“这种破落地方是美丽的于洛太太住的吗?”
说罢他指着一盏旧灯,一座镀金褪尽的吊烛台,经纬毕露的地毯,以及一切破烂东西,使这间白地描金的大客厅,成为帝政时代大场面的残骸的。
“先生,这些都照出贞节的光辉。我不想要什么富丽堂皇的家具,而把承你夸奖的我的美貌,变了陷人坑,变了销金窟!”
克勒凡咬咬嘴唇,听出那两句是他刚才骂玉才华贪心的话。
“苦苦守节,为着谁哟?”他说。
这时男爵夫人已经把老花粉商打发到客厅门口。
“为一个好色之徒!……”他补上一句,装出一副百万家私的正人君子的嘴脸。
“荽是你的话不错,先生,那末我的守节也就不无可取了。这不是说完了吗?”
她象打发一个讨厌人似的,对上尉行了礼,急急忙忙回身进去,不曾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摆姿势,也没有留神到他告别时带着威吓意味的态度。她跑去打开窗门,走路的神气高傲而庄严,仿佛罗马斗兽场中的殉道者。可是她筋疲力尽,在全部都是蓝颜色的上房中,往便榻上颓然坐下,好似一个快要病倒的人。她直瞪着眼,瞅着女儿和贝姨在那里唧唧哝哝的破亭子。
从结婚的最初几天一直到这个时候,男爵夫人爱她的丈夫,象约瑟芬爱拿破仑一样,是那种钦佩的,母性的,一味护短的爱。她虽不知道克勒凡刚才说的细节,却很知道二十年来男爵几次三番的对她不忠实;她故意闭上眼睛装不看见,只是默默的流泪,嘴里从来不溜出一言半语的埋怨。这种天使般的温柔,博得了丈夫的敬重,把她当做神明一般的礼赞。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温情,把他捧得高高在上的敬意,在家庭中是有传染性的。奥当斯一向把父亲当做一个模范丈夫。至于小于洛,从小只知道佩服男爵,——谁都当他是辅翼拿破仑的一个元勋。他知道靠了父亲的姓氏,地位和庇护,他才有今日。而且童年的印象往往有久远的影晌,他还见了父亲害怕呢。因此,即使他猜疑到克勒凡所说的那些荒唐,他不但因为敬畏之故而不敢加以非难,并且为了自己在这种问题上对一般男人的看法,还会加以原谅。
现在我们应当解释为什么这个又美丽又伟大的女子,对丈夫忠贞不二到这个地步。下面便是她一生简短的历史。
在洛兰州边境的极端,靠着伏越山脚的一个村子里,有三个姓斐希的弟兄,都是农夫,在共和政府征兵的时候加入了莱茵部队。
一七九九年,三弟兄中的老二,安特莱,于洛太太的父亲,因为妻子死了,把女儿交给长兄比哀·斐希照顾。比哀在一七九九年受了伤不得不退伍之后,靠了后勤司令于洛·特尔维男爵的撑腰,在军事运输方面经营一小部分事业。于洛有事上斯特拉斯堡,碰巧见到了斐希一家。那时阿特丽纳的父亲和他的兄弟,都在亚尔萨斯州干供应粮秣的事。
十六岁的阿特丽纳,很可以跟大名鼎鼎的杜·巴里夫人相比,同样是洛兰州出身。她是那种十全十美,震动心弦的美人,是塔里安夫人一流,造物主特别加工的出品;她有最宝贵的天赋:体面,高雅,妩媚,细腻,与众不同的皮肤,调匀得特别美好的皮色。这一类的美女彼此都很相象。皮昂加·加班拉(她的肖像是勃龙齐诺的杰作之一),逖阿纳·特·博济哀(约翰·哥雄把她作为维纳斯的题材),奥令比亚夫人(她的画像藏在陶里亚美术馆),还有尼侬,杜·巴里夫人,塔里安夫人,乔治小姐,累加米哀夫人,所有这些女子,尽管上了年纪,尽管经过情海风波,尽管穷奢极欲,可是永远光艳照人;她们的身段,骨格,美的品质,都有极显明的相似之处,仿佛一代又一代的人海中真有一股美女的潮流,在同一阵浪花中产生出这些维纳斯。
这般仙女群中最美的一个,阿特丽纳·斐希,象天生的后妃一般,具备最完美的优点,蜿蜒曲折的线条,肌理之间连细血管都看得清,上帝传给夏娃的那种金黄头发,王后般的身段,雍容华贵的气派,轮廓庄严的侧影,素澹的乡村情调,会教路上所有的男子凝眸注视,象鉴赏家遇到一幅拉斐尔那样悠然神往。后勤司令一见阿特丽纳·斐希小姐,便在法定期限满期之后立刻把她娶了过去,使那几位崇拜上司的斐希弟兄大为惊讶。
比哀·斐希,一七九二年入伍的军人,维森堡一役中受了重伤,对拿破仑和有关革命大军的一切,一向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安特莱和约罕,提起于洛司令都敬重非凡,并且他们的地位是全靠这位拿破仑的亲信得来的,因为于洛·特尔维觉得他们聪明诚实,把他们从运输队中提拔起来,当紧急工程的主管。在一八〇四的战役中,三弟兄立了功,战后,于洛替他们弄上这个供应粮秣的差事,当时并没想到自己后来会奉派到斯特拉斯堡准备一八〇六年的战争。
这门亲事,对年轻的乡下姑娘简直是白日飞升。美丽的阿特丽纳,从本村的泥淖中,平步青云,一脚踏进了帝室宫廷的天堂。那时后勤司令是一军中最能干,最诚实,最活跃的一个,封了男爵,被拿破仑皇帝召入中枢服务,编入帝国禁卫军。美丽的乡下姑娘爱丈夫爱得发疯一般,竟然为了他而鼓足勇气把自己教育起来。并且于洛就好似阿特丽纳在男人身上的翻版。他是属于优秀的美男子群的。高大,结实,金黄头发,蓝眼睛里那股热情,那种变化,那些微妙的表现,自有不可抵抗的魅力。身腰秀美,在陶尔赛,福尔彭,乌佛拉一流人中独具一格,总之他是帝政时代’美男子队伍中的人物。情场得意的男子,对于女人又抱着十八世纪末期的观念,他为了夫妇之爱,居然有好几年把风流艳事搁过一边。
因此,在阿特丽纳心目中,一开场男爵便似神明一般,不会有错失的。她的一切都得之于丈夫:先是财富,她有了府第,有了车马,有了当时一切奢华的享用;然后是幸福,人人知道丈夫爱她;然后是头衔,她是男爵夫人;然后是声名,巴黎大家称她做美丽的于洛太太;最后她还很荣幸的谢绝了皇帝的青睐,他赐了她无数的钻石,常常在人前提起:“美丽的于洛太太,还是那么老实吗?”言下大有谁要在他失败的事情上成功,他会加以报复的意思。
所以,于洛太太除了爱情以外对丈夫的迷信,用不到什么聪明的人,就能在她纯洁,天真,优美的心灵中,找出它的动机。她先是深信丈夫永远不会对不起她,而后她对她的创造者存心要做一个谦恭,忠诚,盲目的仆人。她生来就极明事理,象平民那样的明白事理,使她的教育更扎实。在交际场中她不大开口,不说任何人坏话,不露锋芒;她听着人家,对每件事情加以思索,把最规矩最有身分的女人做榜样。
一八一五,于洛和他的知交维森堡亲王采取一致行动,帮着组织那支临时凑合的军队,就是滑铁卢一仗把拿破仑的事业结束了的那支军队。一八一六年,男爵变成了法尔脱部长的眼中钉,直到一八二三年才重新起用,进了军需机构,因为对西班牙的战争需要他。一八三〇年,路易·腓列伯起复拿破仑旧部时,于洛又在内阁中出现。他是拥护波旁王室的小房的,对路易·腓列伯的登台特别出过力,所以从一八三〇年起,他成为陆军部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署长。同时他已经得了元帅衔,除了任命他做部长或贵族院议员之外,王上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宠遇他了。
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这段陚闲的时期中,于洛男爵在脂粉队里大肆活动。于洛太太知道,她的埃克多最早的不忠实要追溯到帝政结束的时代。由此可见男爵夫人的宠擅专房,一共是十二年功夫。之后,她照样受到往日的温情:凡是妻子自甘隐忍,只做一个温柔贤淑的伴侣时,丈夫当然会对她保持一种年深月久的感情。她明知只要一句埋怨的话,无论哪个情敌都打发得了,可是她闭上眼睛,闭着嘴,蒙着耳朵,不愿知道丈夫在外边的行为。总之,她对她的埃克多有如一个母亲对待一个娇养的孩子。在上面那段对话的前三年,奥当斯瞥见她的父亲在多艺剧院正厅的包厢里陪着贞妮·凯婷,不由得叫道:
“呦!爸爸!”
“你看错了,孩子,他今晚在元帅家里呢,”男爵夫人回答。
其实她明明看到贞妮·凯婷;虽然发现她很美,男爵夫人并没感到醋意,只暗忖道:“埃克多这坏东西一定很快活哩。”可是她仍免不了心中难受,常常暗里气愤得要死;但一见埃克多的面,她又看到十二年纯粹的幸福,连一点点埋怨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很希望男爵对她推心置腹,但为了尊敬他,从来不让他觉察她知道他的荒唐。这种过分的体贴,只有受了打击不还手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才会有,她们的血里还保留一点儿初期殉道者的血统。世家出身的女人,因为和丈夫平等,存着睚眦必报的心,觉得需要把他们折磨一下,把她们的宽容象记录台球的输赢一般,用几句辛辣的话记下来,以便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保留日后回敬的权利。
钦佩男爵夫人到极点的是她的大伯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司令,德高望重,眼见要晋升元帅的。一七九九到一八〇〇之间,这位老人曾经在布勒塔尼各州作过战,一八三〇到一八三四之间又当了一任同一地区的军司令长官,然后回到巴黎住下,靠近着兄弟,那是他一向象父亲对儿子一般关切的。老军人对弟媳妇极有好感,称赞她是女性中最圣洁最高尚的一个;他没有结婚,因为想找一个阿特丽纳第二,而在他南征北讨跑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能遇上。拿破仑提到他时曾经说:“于洛这个好汉是最固执的共和党,可是他永远不会反叛我的。”为了不辜负这个一生清白,无可指责的老共和党的期许,阿特丽纳即使遇到比刚才更残酷的痛苦也肯忍受。然而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百战之余已经心力交痒,滑铁卢一役又受了第二十七次的伤,为阿特丽纳只是一个崇拜者而非保护人。可怜的伯爵,除了别的残废之外,只有靠了听筒才能听见人家说话。
只要于洛·特尔维不失其为美男子,他的私情还不致影响他的财产;但到了五十岁,就得在外表和风度上做功夫了。在这个年纪,老年人的爱情已经成为恶癖;其中还有荒谬的虚荣心作祟。所以从那时起,阿特丽纳发见丈夫对他自身的修饰出乎意外的苛求,他染着头发与鬓脚,束着腰带,穿着胸褡。他不顾一切的要保持他的美。从前他嘲笑人家的修饰,现在他自己就把这一套讲究得无微不至。最后,阿特丽纳又发见男爵的情妇们挥金如土的用度,原来都是刮的她的钱。八年之间,很大的一笔家私给花得干干净净,以致两年前儿子成家的时候,男爵不得不告诉太太,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他的薪水了。阿特丽纳说了句:
“这样下去,我们如何得了?”
“你放心,”男爵回答,“我把办公费留给你们;至于奥当斯的陪嫁和我们将来的生活费,让我干些买卖来罗。”丈夫的权势、声价、才能、勇气,都是她深信不疑的,所以她一时的忧虑也就过去了。
男爵夫人在克勒凡走后的感想和落眼泪,现在我们都不难了解了。可怜的太太,两年以来知道自己已经堕入深渊,但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受罪。她不知道儿子的婚事是怎么成功的,不知道埃克多搅上了贪财的玉才华;而且她一向希望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痛苦。可是,既然克勒凡这样毫无顾忌的谈论男爵的荒唐,眼见要没有人尊重埃克多了。老花粉商羞恼之下所说的野话,使她想象到儿子的婚姻是在怎样无耻的默契中撮合的。不知在哪一次的酒色场中,两个老人醉醺醺的,亲昵狎弄之余,提出了这头亲事,等于由两个堕落的姑娘做了媒婆。
“他居然把奥当斯忘掉了!”她心里想。“他还是天天见到她的呢;难道他想在那些娼妇家里替她找一个丈夫吗?”这时她丢开了妻子的身分,只有母性在考量一切,因为她看见奥当斯和贝姨在那里笑,那种年轻人的无愁无虑的痴笑,而她知道,这种神经质的笑,跟她独自在园中散步,含着眼泪出神,同样不是好兆。
奥当斯象母亲,但头发是金黄的,天生的卷曲,异乎寻常的浓密。皮色有螺钿的光彩。显而易见,她是清白的婚姻、高尚纯洁的爱情的结晶品。面貌之间热烈的表情,快乐的气息,青年人的兴致,生命的朝气,健康的丰满,从她身上放射出来,象电光似的锋芒四射。奧当斯是引人注目的人物。那双无邪的,水汪汪的蓝眼睛,停留在一个走路人身上时,会使他不由自主的一震。头发金黄的女子,乳白的皮肤往往免不了被褐色的斑点打点折扣,可是她白净得连一颗雀斑都没有。高个子,丰满而不肥,灵活的身段,和母亲的一样仪态万方;从前的作家滥用仙女二字,她真可当之无愧。街上见到她的人,谁都要叫一声:“呦!美丽的姑娘!”她却是天真烂漫的,回家对母亲说:
“那些人怎么啦,妈妈,你和我在一块的时候,他们叫着:美丽的姑娘!你不是比我更好看吗?……”
的确,男爵夫人虽然过了四十七岁,喜欢夕阳晚照的鉴赏家,还是觉得她比女儿更可爱,因为象妇女们所说的,她的风韵还一点儿没有减色:这是少有的现象,尤其在巴黎,十七世纪时,尼侬曾因此大动公愤,因为她到了髙年还是容色不衰,使一般丑女人即使年轻也无人问津。
男爵夫人从女儿身上又想到丈夫,眼见他一天一天的,慢慢的堕落,也许要给人家从部里撵走。想到她的偶像快要倒下,隐隐约约的意味到克勒凡预言的苦难,可怜的太太越想越受不住,竟象入定一般失去了知觉。
贝姨一边和奥当斯谈话,一边不时张望,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进客厅;可是男爵夫人打开窗门的时节,她的甥女儿偏偏问长问短,纠缠不清,使她根本不曾注意。
李斯贝德·斐希,比于洛太太小五岁,却是斐希弟兄中老大的女儿;她绝对不象堂姊那样生得美,所以对阿特丽纳一向是出奇出怪的妒忌。而妒忌便是这个怪人的基本性格,——怪这个字是英国人用来形容不是疯人院中的,而是大户人家的疯狂的。十足的伏越乡下姑娘,瘦削的身材,乌油油的黑头发,大簇的浓眉毛虬结在一块,粗大的长胳膊,又肥又厚的脚,长长的猴子脸上有几颗肉包:这便是老处女的简笔像。
弟兄不分居的家庭,把丑姑娘做了漂亮姑娘的牺牲品,苦涩的果子作了美艳的鲜花的祭礼。李斯贝德在田里做活,堂姊姊却在家娇生惯养;因此她有一天趁着没有人在场,想摘下阿特丽纳的鼻子,那颗为老年纪的女人赞美的真正希腊式的鼻子。虽然为此挨了打,她照样撕破得宠姊姊的衣衫,弄坏她的领围。
自从堂姊攀了那门意想不到的亲事之后,李斯贝德认了命,好似拿破仑的兄弟姊妹,在王座与权威之前低下了头一样。心地极好极温柔的阿特丽纳,在巴黎记起了李斯贝德,一八〇九年上把她叫出来,预备替她找个丈夫,免得在乡下受苦。可是这个黑眼睛,黑眉毛,一字不识的姑娘,不能象阿特丽纳的心意,一下子就攀了亲,男爵只能先给她弄个生计,送她到供奉内廷的刺绣工场,有名的邦斯兄弟那里去学手艺。
大家简称为贝德的这位小姨子,做了金银铺绣的女工之后,拿出山民的狠劲来学习,居然识了字,会写会算;因为她的姊夫,男爵,告诉她,要自己开一个绣作铺,非先学会这三样不可。她立志要挣一份家业,两年之内换了一个人。到一八一一年,乡下姑娘已经是一个相当可爱,相当伶俐,相当聪明的女工头。
这一行叫做金银铺绣的职业,专做肩章,胸练,刀剑抦上的坠子,以及花梢的军服与文官制服上五光十色的零件。拿破仑以他喜欢穿扮的意大利人脾气,要大小官员的服装都铺满金绣银绣;帝国的版图既有一百三十三州之广,成衣匠自然都变了殷实的富户,而这个供应成衣匠或直接供应达官巨宦的工艺,也成为一桩稳赚钱的买卖。
等到贝姨成为邦斯工场中最熟练的女工,当了制造部门的主管,可能成家立业的时候,帝国开始崩溃了。波旁王室的号召和平,使贝德大为惊慌,她怕这行买卖要受到打击,因为市场的范围已经从一百三十三州减缩到八十六州,还要大量的裁军,同时她也害怕工商业的变化,不愿接受男爵的帮助;他简直以为她疯了。男爵希望她跟盘下邦斯工场的列凡先生合伙,她却跟列凡吵了架,仍旧退回去做一个普通工人:于是人家更以为她疯了。
那时,斐希一家又回头去过他们艰难的日子了,跟于洛男爵没有提拔他们的时候一样。
拿破仑第一次的逊位把他们的事业断送了之后,斐希三弟兄在一八一五年上无可奈何的当了义勇军。老大,贝德的父亲,战死了。阿特丽纳的父亲,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逃到德国,一八二〇年上死在德兰佛。最小的一个,约罕,到巴黎来求一家之中的王后,据说她吃饭的刀叉都是金银打的,在应酬场中头上颈上老戴满了小核桃大的,皇帝御赐的金刚钻。约罕·斐希那时四十三岁,向于洛男爵要了一万法郎,靠前任军需总监在陆军部里的老朋友的力量,在凡尔赛镇上作些小小的粮秣买卖。
家庭的不幸,男爵的失势,教贝德屈服了;在营营扰扰,争名夺利,使巴黎成为又是地狱又是天堂的大动乱中,她承认自己的渺小。体验到堂姊的种种优越之后,她终于放弃了竞争与媲美的念头;可是妒火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象瘟疫的菌,要是把堵塞的棉花卷儿拿掉,它还会卷土重来,毁灭整个城市的。她常常想:
“阿特丽纳和我是一个血统,咱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她住着高堂大厦,而我住着阁楼。”
可是每年逢到本名节和元旦,贝德总收到男爵夫妇俩的礼物;男爵待她极好,供给她过冬用的木柴;于洛老将军每星期请她吃一次饭,堂姊家里永远有她的一份刀叉。大家固然取笑她,却从来不引以为羞。再说,人家也帮她在巴黎有了一个立足之地,可以自由自在的过活。
的确,这个姑娘怕一切的拘束。要是堂姊请她住到她们家里去,贝德觉得依人篱下就等于戴了枷锁>好几次男爵把她结婚的难题解决了;她先是动了心,然后又恐怕人家嫌她没有教育,没有知识,没有财产,而担了心,把人家回绝了;最后,倘使男爵夫人提议她住到叔父那边去管理家务,免得花大钱雇一个大权独揽的女管家,她又回答说,她才不乐意这种方式的嫁人呢。
贝姨在思想上所表现的那种古怪,在一般晚熟的性格,和思想多而说话少的野蛮人身上都有的。由于工场中的谈话,与男女工人接触的关系,她的乡下人的聪明又染上一点儿巴黎人的尖刻。这姑娘,性格非常象髙斯人,强悍的本能,照理是喜欢软弱的男人的;但因为在京城里住久了,京城的气息把她表面上改变了。顽强的个性给巴黎文化磨钝了些。凭着她的聪明狡狯,一那在真正独身的人是很深刻的一再加她思想的尖刻,在任何别的环境中她准是一个可怕的人物。狠一狠心,她能够离间一个最和睦的家庭。
早期,当她不露一点口风而抱着希望的时候,她曾经穿胸褡,注意时装,在某一时居然收拾得相当光鲜,男爵认为她可以嫁人了。贝德那时颇象法国旧小说里的火辣辣的黑姑娘。锐利的眼神,橄榄色的皮肤,芦苇似的身段,大可教什么退职的少校之流动心;但她笑着对人说,她只预备给自己鉴赏。并且,物质方面不用操心之后,她也觉得生活很美满:从日出到日落做完了一天的工,她总在别人家里吃晚饭;这样,她只消管中饭和房租的开支了;人家供给她衣著,也给她不伤体面的食物,例如糖,酒,咖啡等等。
一半靠于洛夫妇和斐希叔叔支持的生活,过了二十七年之后,到一八三七年,贝姨已经死心塌地不想再有什么成就,也不计较人家对待她的随便;她自动的不参加宴会,宁愿在亲密的场合露面,还可以有她的地位,而不致伤害她的自尊心。在于洛将军家里,克勒凡家里,男爵夫人家里,小于洛家里,在她吵过架而又和好而又很捧她的列凡家里,到处她都象自己人一样。到处她懂得讨下人们的好,不时赏他们一些酒钱,进客厅之前老跟他们谈一会儿天。这种亲热,老老实实把自己看做和他们一般高低的亲热,博得了下层阶级的好感,这是吃闲饭的清客必不可少的条件。背后大家都说她是好人。再说,她的殷勤,自发的,无限的殷勤,同她假装的好脾气一样,也是她地位逼成的。看到处处要依赖人家,她终于了解了人生;因为要讨个个人的好,她跟年轻人一块儿嘻嘻哈哈,在他们心目中,她是那种最受欢迎的甜言蜜语的跟班人物,她猜到而且赞成他们的欲望,做他们的代言人;他们把她当做最好的心腹,因为她没有权利埋怨他们。她的极端稳重,使她同时得到成年人的信任,因为她象尼侬一样有男人的长处。一般而论,一个人的心腹话,总是下达而非上闻的。干什么秘密的事,总是跟上司商量的时候少,跟下属商量的时候多,他们帮我们设计划策,参与我们的会议;但以黎希留那样的奸雄,尚且不明白这一点,初次出席御前会议就自命为已经登峰造极。人家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处处要仰人鼻息,非闭上嘴巴不可。她也自命为全家的忏悔箱。只有男爵夫人一个人,还记得小时候吃过大力气的堂妹妹的苦,至今防她一著。再说,为了顾全颜面,她夫妇之间的悲苦,也只肯对上帝倾诉。
在此也许得说明一下,男爵夫人的屋子,在贝姨眼中还是金碧辉煌,她不象暴发的花粉商会注意到破烂的沙发,污黑的花绸,和伤痕累累的丝织品上所表现的穷相。我们看待有些家具,象看待我们自己一样。一个人天天打量自己的结果,会象男爵那样自以为没有改变也没有老,可是旁人发觉我们的头发已经象龈鼠的毛,脑门上刻着人字形的皱纹,肚子上鼓起累累的南瓜。因此,贝德觉得这所屋子始终反映着帝政时代的光华,始终那么耀眼。
年复一年,贝姨养成了老处女的怪脾气。譬如说,她不再拿时装做标准,反而教时装来迁就她的习惯,迎合她永远落后的怪癖。男爵夫人给她一顶漂亮的新帽子,或是什么裁剪入时的衣衫,贝姨马上在家里独出心裁的改过一道,带点儿帝政时代的形式,又带点儿洛兰古装的样子,把好好的东西糟蹋了。三十法郎的帽子变得不三不四,体面的衣衫弄成破破烂烂。在这一点上,贝姨象骡子一样固执;她只求自己称心,还以为装束得挺可爱呢;殊不知她那番把脤装与人品同化的功夫,表现她从头到脚都是老处女固然很调和,却把她装扮得奇形怪状,人家纵有十二分的心意,也不敢让她在喜庆日子露面了。
男爵给她提过四次亲(一次是他署里的职员,一次是个少校,一次是个粮食商,一次是个退休的上尉),都给她拒绝了,另外她又拒绝了一个后来发了财的铺绣商。这种固执,任性,不受拘束的脾气,莫名其妙的野性,使男爵替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山羊。但这个外号只能说明她表面上的古怪,说明我们个个人都会在人前表现的,那种变化无常的脾气。仔细观察之下,这个姑娘,的确有乡下人性格中凶狠残忍的方面,她始终是想摘掉堂姊鼻子的女孩子,要不是有了理性,说不定她在妒性发作的时候会把堂姊杀死的。知道了法律,认识了社会,她才不至于露出乡下人的本性,象野蛮人那样急不及待的,把情感立刻变为行动。本色的人跟文明人不同的,也许全在这一点。野蛮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还有思想。所以野蛮人的脑子里可以说没有多少印象存在,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一时的情感支配;至于文明人,却用思想把情感潜移默化。文明人关心的有无数的对象,有无数的情感;而野蛮人一次只能容纳一种情感。就因为此,儿童能够暂时的压倒父母,取得优胜,但儿童的欲望一经满足,优胜的条件也就消灭;可是这个条件,在近乎原始的人是继续存在的。贝姨这个野性未驯的,带点儿阴险的洛兰姑娘,就属于这一类的性格;在平民之中这性格是出乎我们意外的普遍,大革命时代许多群众的行为,也可以用这个性格解释。
在本书开场的时代,要是贝姨肯穿著入时,象巴黎女子一样,时行什么就穿什么,那末她场面上还算拿得出,但她始终直僵僵的象一根木棍。而在巴黎,没有风韵的女人就不算女人。黑头发,冷冷的美丽的眼睛,脸上硬绷绷的线条,干枯的皮色,颇有乔多画像的风味:这些特点,一个真正的巴黎女子一定会加以利用而独标一格的,但在贝德身上,尤其是她莫名其妙的装束,把她弄成怪模怪样,好似萨瓦州的孩子们牵在街上走的、猴子扮的女人。于洛家的亲戚,都知道她喜欢呆在家里,只在小圈子里活动,所以她的古怪已经谁也不以为怪,一到街上,更是无人理会了,因为熙熙攘攘的巴黎,只有漂亮女人才会受人注意。
那天奥当斯在花园里的痴笑,是因为战胜了贝姨的固执,把追问了三年的心事逼了出来。一个老姑娘尽管讳莫如深,还是不能咬紧牙关,一贯到底,为什么?为了虚荣心!三年以来,奥当斯对某些事情特别感到兴趣,老是向姨母提出些天真的问话;她要知道姨母为什么不嫁人。五次提亲都被拒绝的事,奥当斯都知道的,她便编了一个小小的罗曼史,认定贝姨心上有人,并且拿这一点来开玩笑。她提到自己跟贝姨的时候,总喜欢说:“呃!我们这辈小姑娘!”好几次贝姨说笑话似的回答:“谁跟你说我没有爱人哪?”于是,真的也罢,假的也罢,贝姨的爱人成了大家取笑的材料。无伤大雅的斗嘴,已经有两年的历史。贝姨上次到这儿来,奥当斯第一句就问:
“你的爱人好吗?”
“好呐,”她回答,“就是有点儿不舒服,可怜的孩子。”“啊!他身体很娇?”男爵夫人笑着问。
“对啦……他是黄头发的……我这么一个黑炭,自然要挑一个白白嫩嫩的,象月亮般的皮色喽。”
“他是什么人呢?干什么的?”奥当斯问,“是一个亲王吗?”
“我是做针线的王后,他是做活儿的亲王。街上有住宅,手里有公债的富翁,会爱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吗?还是有什么公爵侯爵,或是你神话里美丽的王子会要我?”
“噢!我倒想见见他!……”奥当斯笑着说。
“你想瞧瞧肯爱上老山羊的男人是什么模样吗?”贝姨反问。
“大概是个老公务员,胡须象公山羊似的怪物吧?”奥当斯望着她的母亲说。
“哎哎,这可是猜错了,小姐。”
“那末你真的有爱人了?”奥当斯以为逼出了贝姨的秘密,表示很得意。
“真?跟你的没有爱人一样的真!”贝姨有点儿赌气的说。
“好吧,贝德,你既然有爱人,干么不跟他结婚?……”男爵夫人说着又对女儿做了一个暗号。“讲了他三年啦,你早应该看清楚的了,要是他不变心,你就不应当把这种局面老拖下去让他受罪。而且这也是一个责任问题,倘使他还年轻,你也该趁早有个老来的依靠。”
贝姨瞪着眼瞅着男爵夫人,看见她在笑,便回答说:
“嫁给他等于嫁给饥饿;他是工人,我是工人,生下孩子来还不是一样的工人……不行,不行;我们精神上相爱,便宜多呢!”
“你干么把他藏起来呢?”奥当斯又问。
“他穿着短打哪,”老姑娘笑着回答。
“你爱他不爱呢?”男爵夫人问。
“那还用说!这小天使,我就爱他的人,我心上有了他四年喽。”
“好吧,要是你就爱他的人,”男爵夫人态度很严肃,“要是真有这个人,你就是大大的对他不起。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这玩艺儿,咱们生下来都懂的!”贝姨说。
“不,有些女人尽管爱,可是自私得厉害,你就是这样!
贝姨把头低了下去,要是这时有人看到她的眼睛,一定会害怕的;但她望着手里的线团。
“你应该把你的爱人介绍我们认识,埃克多可以替他找个事,找个发财的机会。”
“不行,”贝姨说。
“为什么?”
“他是波兰人,一个亡命的……”
“一个叛党是不是?”奥当斯叫了起来。“噢!你好福气!……他可曾有过冒险的事呀?”
“他为波兰打过仗。他在中学里教书,学生闹起革命来了;因为是公斯当丁大公荐的人,所以他没有赦免的希望……”
“教书?……教什么的?”
“教美术!……”
“是革命失败以后逃到巴黎的吗?”
“一八三三年,他穿过整个德国走来的……”
“可怜的小伙子!几岁啦?……”
“革命的时候刚好二十四,现在二十九……”
“比你小十五岁咧,”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他靠什么过活的?”奥当斯问。
“靠他的本领……”
“啊!他教学生吗?……”
“他配?……”贝姨说。“他自己还在受管教,而且是严格的管教!……”
“他的名字呢?好听不好听?”
“文赛斯拉!”
“你们这般老姑娘,想象力真是了不起!”男爵夫人叫道。“听你说得这样有根有据,人家真会相信你呢,李斯贝德。”
“妈妈,这个波兰人一定是吃惯俄罗斯棍子的,所以贝姨要给他尝尝家乡风味。”
三个人都笑开了,奥当斯把“噢!玛蒂尔特……”改成“噢!文赛斯拉,我崇拜的神喔!……”的唱起来,……大家也就把斗嘴的事暂停片刻。
奥当斯走开了一会,回来的时候,贝姨望着她说道:“哼!你们这般小姑娘,以为人家只会爱你们的。”
等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奥当斯又说:
“嗨,只要你证明文赛斯拉不是Conte(童话),我就把那条黄开司棉披肩给你。”
“他的确是Comte(伯爵)!”
“所有的波兰人全是Comte(伯爵)!”
“他不是波兰人,他是列……华……列多……”
“列多阿尼人是不是?”
“不……”
“列伏尼人是不是?”
“对啦!”
“他姓什么?”
“哎哎,我要知道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噢!贝姨,我一定闭上嘴巴……”
“能守口如瓶吗?”
“能!”
“能把你的灵魂得救做担保吗?”
“能!”
“不,我要你拿现世的幸福担保。”
“好吧。”
“那末告诉你,他叫做文赛斯拉·史丹卜克!”
“查理十二从前有一个将军是这个姓。”
“就是他的叔袓噢!他的父亲,在瑞典王死后搬到了列伏尼;可是他在一八一二年战役中丢了家业,死了,只留下一个可怜的八岁的儿子。公斯当丁大公看在史丹卜克这个姓面上,照顾了他,送他进学校……”
“说过的话我决不赖,”奥当斯接口道,“现在只要你给我一个证据,证明确有此人,我就把披肩给你!啊!这个颜色对皮肤深色的人再合适没有了。”
“你替我保守秘密吗?”
“我把我的秘密跟你交换好了。”
“好,我下次来的时候把证据带来。”
“可是要拿出你的爱人来才算证据啊,”奥当斯说。
贝德从到巴黎起,最眼热开司棉,一想会到手那条一八〇八年时男爵送给太太,而后根据某些家庭的习惯,在一八三O年上从母亲传给了女儿的黄开司棉披肩,她筒直有点飘飘然。十年以来,披肩已经用得很旧;但是这件藏在檀香匣里的珍贵衣饰,象男爵夫人的家具一样,在老姑娘看来永远是簇新的。所以她异想天开、带来一件预备送男爵夫人过生日的礼物,想借此证明她神秘的爱人并不是虚构的。
那礼物是一颗银印,印钮是三个埋在树叶中的背对背的人物,顶着一个球。三个人物代表信仰,希望,慈悲。他们脚底下是扭做一团的几只野兽,中间盘绕着一条有象征意味的蛇。要是在一八四六年,经过了雕塑家特*福伏小妲,华葛耐,耶南斯德,福劳蒙·茂列斯等的努力,和李哀那一流的木雕大家的成就之后,这件作品就不希罕了;但在当时,一个对珠宝古玩极有见识的女孩子,把这颗银印拿在手里把玩之下,的确要欣赏不置的。贝姨一边拿给她一边说:“嗯,你觉得这玩艺儿怎么样?”
以人物的素描,衣褶,动作而论,是拉斐尔派!手工却令人想起陶拿丹罗,勃罗奈斯基,琪伯尔蒂,却列尼,约翰·特·鲍洛涅等等的翡冷翠派的铜雕。象征情欲的野兽,奇谲诡异,不下于法国文艺复兴期表现妖魔鬼怪的作品。围绕人像的棕榈,凤尾草,灯心草,芦苇:其效果,格调,布局,都使行家叫绝。一条飘带把三个人像的头联系在一起,在头与头的三处空隙之间,刻着一个W,一头羚羊,和一个制字。
“谁雕的?”奥当斯问。
“我的爱人喽,”贝姨回答。“他花了十个月功夫,所以我得在铺绣工作上多挣一点儿钱……他告诉我,史丹卜克在德文中的意义是岩石的野兽或羚羊。他预备在作品上就用这个方式签名……啊!你的披肩是我的了……”
“为什么?”
“这样一件贵重的东西,我有力量买吗?定做吗?不可能的。所以那是送给我的。而除了爱人,谁又会送这样一个礼?”
奥当斯故意不动声色,(要是贝德发觉这一点,她会大吃一惊的,)不敢露出十分赞美的意思,虽然她象天生爱美的人一样,看到一件完美的,意想不到的杰作,自然而然的为之一震。
她只说了一句:“的确不错。”
“是不错;可是我更喜欢橘黄色的开司棉。告诉你,孩子,我的爱人专门做这一类东西。他从到了巴黎之后,做过三四件这种小玩艺,四年的学习和苦功,才有这点儿成绩。他拜的师傅有溶铜匠,模塑匠,首饰匠等等,不知花了多少钱。他告诉我,现在,几个月之内,他可以出名,可以挣钱了。”
“那末你是看到他的了?”
“怎么!你还当是假的?别看我嘻嘻哈哈,我是告诉了你真话。”
“他爱你吗?”奥当斯急不及待的问。
“还用说吗!”贝姨变得一本正经的。“你知道,孩子,他只见过一些没有血色,没有神气的北方女人;一个深色的,苗条的,象我这样年轻的姑娘,会教他心里暖和。可是别多嘴!你答应我的。”
“可是临了这一个还不是跟以前的五个一样?”奥当斯瞧着银印,嘲笑她。
“六个呢,小姐。在洛兰我还丢掉一个,就是到了今天,他还是连月亮都会替我摘下来的。”
“现在这个更妙啦,他给你带来了太阳,”奥当斯回答。“那又不能换什么钱。要有大块儿田地,才能沾到太阳的光。”
这种针锋相对的胡说八道,加上应有的疯疯癫癲的举动,合成一片痴笑的声音,使男爵夫人把女儿的前途,跟她眼前这种少年人的欢笑比照之下,格外觉得悲伤。
奥当斯给这件宝物引起了深思,又问:
“把六个月功夫做成的古董送你,他一定有什么大恩要报答你罗?”
“啊!你一下子要知道得太多了……可是告诉你……我要你参加一个秘密计划。”
“有没有你的爱人参加?”
“啊!你一心想看到他!要知道象你贝姨这样一个老姑娘,能够杷一个爱人保留到五年的,才把他藏得紧呢……所以,别跟我腻。我啊,你瞧,我没有猫,没有鸟,没有狗,也没有鹦鹉;我这样一头老山羊总该有样东西让我喜欢喜欢,逗着玩儿。所以哪,我弄了一个波兰人。”
“他有须吗?”
“有这么长,”贝德把绕满金线的梭子比了一比。她到外边来吃饭总带着活儿,在开饭之前做一会。她又说:“要是你问个不休,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只有二十二岁,可比我还噜苏,我可是四十二啦,也可以说四十三啦。”
“我听着就是,我做哑巴好了。”
“我的爱人做了一座铜雕的人物,有十寸高,表现萨姆松斗狮。他把雕像埋在土里,让它发绿,看上去跟萨姆松一样的古。现在摆在一家古董铺里,你知道,那些铺子都在阅兵场上,靠近我住的地方。你父亲不是认得农商部长包比诺和拉斯蒂涅伯爵吗?要是他提起这件作品,当做是街上偶尔看见的一件精美的古物,——听说那些大人物不理会我们的金绣,却关心这一套玩艺儿——要是他们买下了,或者光是去把那块破铜烂铁瞧一眼,我的爱人就可以发财了。可怜的家伙,他说人家会把这个玩艺儿当做古物,出高价买去。买主要是一个部长的话,他就跑去证明他是作者,那就有人捧他了!噢!他自以为马到成功,快要发迹啦;这小子骄傲得很,跟两位新封的伯爵一样的骄傲。”
“这是学的弥盖朗琪罗,”奧当斯说。“他有了爱人,倒没有给爱情冲昏头脑,……那件作品要卖多少呢?”
“一千五百法郎!……再少,古董商不肯卖,他要拿佣金呢。”
“爸爸现在是王上的特派委员,在国会里天天见到两位部长,他会把你的事办妥的,你交给我得啦。您要发大财了,史丹卜克伯爵夫人!”
“不成,我那个家伙太懒,他几星期的把红土搅来搅去,一点儿工作都做不出来。呃!他老是上卢佛宫,国家图书馆鬼混,拿些版画瞧着,描着。他就是这么游手好闲。”姨母跟甥女俩继续在那里有说有笑。奥当斯的笑完全是强笑;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少女们都感受到的那种爱,没有对象的爱,空空洞洞的爱,直要遇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模糊的意念方始成为具体,仿佛霜花遇到窗外摇曳的枯枝就黏着了。她象母亲一样相信贝姨是独身到老的了,所以十个月以来,她把贝姨那个神话似的爱人构成了一个真实的人物;而八天以来这个幽灵又变成了文赛斯拉·史丹卜克伯爵,梦想成了事实,缥渺的云雾变为一个三十岁的青年。她手中那颗银印,闪耀着天才的光芒;象预告耶稣降生似的,真有符咒一般的力量。奥当斯快活极了,竟不敢相信这篇童话是事实;她的血在奔腾,她象疯子一般狂笑,想岔开姨母对她的注意。
“客厅的门好像开了,”贝姨说,“咱们去瞧瞧克勒凡先生有没有走……”
“这两天妈妈很不高兴,那头亲事大概是完了……”
“能挽回的;我可以告诉你,对方是大理院法官。你喜欢不喜欢当院长太太?好吧,倘使这件事要靠克勒凡先生,他会跟我提的,明天我可以知道有没有希望!……”
“姨妈,把银印留在我这儿吧,我不给人家看就是了……妈妈的生日还有个把月,我慢慢再还给你……”
“不,你不能拿去……还要配一口匣子呢。”
“可是我要给爸爸瞧一下,他才好有根有据的和部长们提,做官的不能随便乱说。”
“那末只要你不给母亲看见就行了;她知道我有了爱人,会开我玩笑的……”
“你放心……”
两人走到上房门口,正赶上男爵夫人晕过去,可是奥当斯的一声叫喊,就把她唤醒了。贝德跑去找盐,回来看见母女俩互相抱着,母亲还在安慰女儿,说:
“没有什么,不过是动了肝阳。——呕,你爸爸回来了她听出男爵打铃的方式;“别告诉他我晕过去……”
阿特丽纳起身去迎接丈夫,预备在晚饭之前带他到花园里去,跟他谈一谈坎有成功的亲事,问问他将来的计划,让她参加一些意见。
于洛男爵的装束气度,纯粹是国会派,拿破仑派;帝政时代的旧人是可以一望而知的:军人的架式,金钮扣一直扣到颈项的蓝色上装,黑纱领带,威严的步伐,——那是在紧张的局面中需要发号施令的习惯养成的。男爵的确没有一点儿老态:目力还很好,看书不用眼镜;漂亮的长脸盘,四周是漆黑的鬓脚,气色极旺,面上一丝一丝的红筋说明他是多血质的人;在腰带笼络之下的肚子,仍不失其庄严威武。贵族的威仪和一团和气的外表,包藏着一个跟克勒凡俩寻欢作乐的风流人物。他这一类的男子,一看见漂亮女人就眉飞色舞,对所有的美女,哪怕在街上偶然碰到而永远不会再见的,都要笑盈盈的做一个媚眼。
阿特丽纳看见他皱着眉头,便问:“你发言了吗,朋友?”
“没有;可是听人家说了两小时废话,没有能表决,真是烦死了……他们一味斗嘴,说话象马队冲锋,却永远打不退敌人!我跟元帅分手的时候说:大家把说话代替行动,对我们这般说做就做的人真不是味儿。……得了吧,呆在部长席上受罪受够了,回家来要散散心喽……啊,你好,山羊!……你好,小山羊!”
说罢他搂着女儿的脖子,亲吻,戏弄,抱她坐在膝上,把她脑袋靠着他肩头,让她金黄的头发拂着他的脸。
“他已经累死了,烦死了,我还要去磨他,不,等一会吧,”于洛太太这么想过以后,提高了嗓子问:“你今晚在家吗?”
“不,孩子们。吃过饭我就走。今天要不是山羊,孩子们,和大哥在这儿吃饭,我根本不回来的。”
男爵夫人抓起报纸,瞧了瞧戏目,放下了。她看见歌剧院贴着《劳白脱这魔鬼》。六个月以来,意大利歌剧院已经让玉才华转到法兰西歌剧院去了,今晚她是去的阿丽斯。这些动作,男爵都看在眼里,他目不转睛的瞅着妻子。阿特丽纳把眼睛低下,走到花园里去了,他也跟了出去。
“怎么啦,阿特丽纳?”他搂着她的腰,把她拉到身边紧紧抱着。“你不知道我爱你甚于……”
“甚于贞妮·凯婷,甚于玉才华是不是?”她大着胆子打断了他的话。
“谁告诉你的?”男爵把妻子撒开手,退后了两步。
“有人写来一封匿名信,给我烧掉了,信里说,奥当斯的亲事没有成功,是为了我们穷。亲爱的埃克多,你的妻子永远不会对你哼一声;她早知道你跟贞妮·凯捧的关系,她抱怨过没有?可是奥当斯的母亲,不能不对你说老实话……”于洛一声不出。他的太太觉得这一忽儿的沉默非常可怕,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他放下交叉的手臂,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吻着她的额角,热情激动的说:
“阿特丽纳,你是一个天使,我是一个脓包……”
“不!不!”男爵夫人把手掩着他的嘴,不许他骂自己。“是的,现在我没有一个钱可以给奥当斯,我苦闷极了;可是,既然你对我说穿了心事,我也只好把憋在肚里的苦处对你发泄一下……你的斐希叔叔也是给我拖累的,他代我签了两万五千法郎的借据!而这些都是为了一个欺骗我的女人,背后拿我打哈哈,把我叫做老雄猫的!……吓!真可怕,满足嗜好比养活一家老小还要花钱!……而且压制也压制不了……我现在尽可以答应你,从此不再去找那个该死的犹太女人,可是只要来一个字条,我就会去,仿佛奉着皇帝的圣旨上火线一样。”
“别难受啦,埃克多可怜的太太绝望之下,看见丈夫眼中含着泪,便忘记了女儿的事。“我还有钻石;第一先要救出我的叔叔来!”
“你的钻石眼前只值到二万法郎,不够派作斐希老头的用场;还是留给奥当斯吧。明天我去见元帅。”
“可怜的朋友!”男爵夫人抓着她埃克多的手亲吻。
这就算是责备了。阿特丽纳贡献出她的钻石,做父亲的拿来给了奥当斯,她认为这个举动伟大极了,便没有了勇气。
“他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东西,他可以全部拿走,可是他竟不肯收我的钻石,真是一个上帝!”
这是她的想法。她的一味温柔,当然比旁的女子的妒恨更有收获。
伦理学者不能不承认,凡是很有教养而行为不检的人,总比正人君子可爱得多;因为自己有罪过要补赎,他们就先求人家的宽容,对栽判他们的人的缺点,表示毫不介意,使个个人觉得他们是一等好人。正人君子虽然也有和蔼可亲的,但他们总以为德行本身已经够美了,毋须再费心讨好人家。而且,撇开伪君子不谈,真正的有道之士,对自己的地位几乎都有点儿介介于怀,以为在人生的舞台上受了委屈,象自命怀才不遇的人那样,免不了满嘴牢骚。所以,因败坏家业而暗自惭愧的男爵,对妻子,对儿女,对贝姨,把他的才华,把他迷人的温功,一齐施展出来。儿子和喂着一个小于洛的赛莱斯丁纳来了以后,他对媳妇大献殷勤,恭维得不得了,那是赛莱斯丁纳在旁的地方得不到的待遇,因为在暴发户的女儿中间,再没有象她那么俗气,那么庸碌的了。祖父把小娃娃抱过来亲吻,觉得他妙极了,美极了;他学着奶妈的口吻,逗着孩子咿咿哑哑,预言这小胖子将来比他还要伟大,顺手又把儿子于洛恭维儿句,然后把娃娃递给胖奶妈。赛莱斯丁纳对男爵夫人递了个眼色,表示说:“瞧这老人家多好呀!”不消说得,她会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替公公辩护的。
表现了一番好公公好祖父之后,男爵把儿子带到花园里,对于当天在议院里发生的微妙局面应当如何应付,发表了一套入情入理的见解。他教年轻的律师佩服他眼光深刻,同时他友好的口吻,尤其是那副尊重儿子,仿怫从此把他平等看待的态度,使儿子大为感动。
小于洛这个青年,的确是一八三〇年革命的产物:满脑子的政治,一肚子的野心,表面却假装沉着;他眼热已经成就的功名,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一言半语;深刻犀利的字句,法国谈吐中的精华,他是没有的;可是他很有气派,把高傲当做尊严。这等人物简直是装着一个古代法国人的活动灵柩,那法国人省时会骚动起来,对假装的尊严反抗一下;但为了野心,他临了还是甘心情愿的闷在那里。象真正的灵柩一样,他穿的永远是黑衣服。
“啊!大哥来了!”男爵赶到客厅门口去迎接伯爵。自从蒙高南元帅故世之后,他可能补上那个元帅缺。于洛把他拥抱过了,又亲热又尊敬的搀着他走进来。
这位因耳聋而毋须出席的贵族院议员,一个饱经风霜,气概不凡的脑袋,花白的头发还相当浓厚,看得出帽子压过的痕迹。矮小,臃肿,干瘪,却是老当益壮,精神饱满得很;充沛的元气无处发泄,他把看书与散步来消磨光阴。他的白白的脸,他的态度举动,以及他通情达理的议论,到处都显出他朴实的生活。战争与战役,他从来不提;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伟大,毋须再炫耀伟大。在交际场中,他只留神观察女太太们的心思。
“你们都很高兴啊,”他看到男爵把小小的家庭集会搅得很热闹,同时也发觉弟媳妇脸上忧郁的影子,便补上一句:“可是奥当斯还没有结婚呢。”
“不会太晚的,”贝姨对着他的耳朵大声的叫。
“你自己呢,你这不肯开花的坏谷子!”他笑着回答。这位福士汉战役中的英雄很喜欢贝姨,因为两个人颇有相象的地方。平民出身,没有受过教育,他全靠英勇立下军功。他的通情达理就等于人家的才气。一辈子的清廉正直,他欢欢喜喜的在这个家庭中消磨他的余年,这是他全部感情集中的地方,兄弟那些尚未揭穿的荒唐事儿,他是万万想不到的。他只知道家庭之间没有半点儿争执,兄弟姊妹都不分轩轾的相亲相爱,赛莱斯丁纳一进门就被当做自己人看待:对于这幅融融泄泄的景象,谁也不及他那样的感到欣慰。这位矮小的好伯爵还常常问,为什么克勒凡没有来。赛莱斯丁纳提高着嗓子告诉他:“父亲下乡去了!”这一次,人家对他说老花粉商旅行去了。
这种真正的天伦之乐,使于洛太太想起:“这才是最实在的幸福,谁也夺不了的!”
老将军看见兄弟对弟媳妇那么殷勤,便大大的取笑他,把男爵窘得只能转移目标去奉承媳妇。在全家聚餐的时候,男爵总特别敷衍媳妇,希望由她去劝克勒凡老头回心转意,不再记他的恨。看到家庭的这一幕,谁也不会相信父亲瀕于破产,母亲陷于绝望,儿子正在担忧父亲的前途,女儿又在打算夺取姨母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