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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个精神源头

我感到,构成金庸复杂思想的大体上四个主要源头:

1、以民本思想为核心的儒家文化

读多少外文书都无法改变已深入金庸骨髓的儒家情怀,在他的武侠小说中也好,在现实生活中也好,佛、道、侠都不过是儒的补充,是寻求一种内心的平衡,根深蒂固的民本思想伴随了他的整个生命过程。从早年《明报》的立场,直到80岁,他都向往好皇帝、好政府来为民作主,从来没有想过人民自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是民本思想的主调,金庸在他的武侠小说中所塑造的那些主角:从陈家洛到郭靖、乔峰等,无不符合儒家的规范,康熙皇帝更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开明君主。他的社评不仅阐扬这些理想,而且经常引用孔子的话,1962年时,他曾写过一篇《孔夫子的话》: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国民党的金圆券政策是无信。共产党的‘鸣放——反右’‘亩产若干万斤’是无信。”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陆“文革”正如火如荼,大破四旧,知识分子被打成“臭老九”,他的社评在论及国事民瘼时大量引用儒家经典,以儒家学说为依据肯定人性的常态,孔子的“食、色,性也”是他反复引用的格言。在1969年的一篇社评中他呼吁:“得民者昌,失民者亡,那一个政党或集团真能为广大人民服务,广大人民自然会拥护他们。”

1970年2月的一篇社评《人民观点和国家观点》强调了孟子“民为贵”的观点。1972年8月的社评《人民、政权与领袖》中他再次引用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说:“中国的政治,几千年来都是口中说一套,实际上是另一套……政治领袖向来第一抓住自己的权力和利益,第二照顾本集团的利益,国家人民的利益放在最后。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在《儒家幌子,法家手段》社评中他进一步说:“历来皇帝都是打起儒家的幌子,作‘仁君爱民’状……而行法家之辣手,那是更加高明的一着罢了。”他熟读《资治通鉴》,深知几千来大大小小的皇帝,不管是暴君还是仁君,没有一个时候真的做到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没有外在的制度约束,仅仅依靠君王的道德自觉,去实现儒家的的民本理想,无疑只是一个幻想罢了。但金庸摆脱不了儒家文化所给予他的局限,对现代文明缺乏足够的认识,只能在传统文化的旋涡中打转,只能提出这样的建议:“创造一个以中国哲学为根基的思想,进而设法解决全人类的根本问题。”

这是他在1972年4月26日提出的。事隔二三十年,当他登上北大和岳麓书院的讲坛,演讲“中国历史大势”时,依然和当年一样陶醉在中国固有哲学救世界的美梦中,他说:

“英国一个大历史家叫汤因比,他写了一本《历史研究》,这是一本书很有思想见地的书。它最后的结论就是,西方国家已经走到了尽头。西方世界的行为方式、思想逻辑已经行不通了……他认为将来人类的出路就是要用东方哲学,也就是中国的哲学。中国的哲学讲究调和、合作、开放、融合。用这种方式的人类将来才有前途。我很同意他的意见。我想未来世界人类的前途怎么样呢?全世界的人类都能接受中国的哲学,开放,对任何人都不歧视,是什么国家的人都不要紧,美国人、中国人都是一回事,互相融合,互相合作。这样,这个世界战争就可以避免,人类才有光明的前途。我想中国哲学的前途就是这样子。我们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条路就是最好的路……可以说是人类的出路和前途,也是我们中国几千年的教训。”

汤因比的文明史观对人类文明史所作的研究博大精深,并没有简单地像金庸所说,得出了中国哲学救世界的结论。正是因为超越不了儒家文化给予他的影响,金庸才会抓住其中的片言只语、任意夸大,得出如此荒谬的结论。他所谓的中国哲学“讲究调和、合作、开放、融合”也没有充分的依据,只是想当然的一面之词。

民本思想为核心的儒家学说,说穿了是以泯灭人的个性、扼杀创造性、独立性为代价的,维护的是现世的等级、专制制度,传统的中国哲学在根本上可以说是奴化哲学、服从哲学、工具哲学,无非教人做一个恭顺的奴隶。即便是以无为、逍遥、逃避为核心的老、庄哲学也不过是一种消极的补充罢了。在孟子概括的民贵君轻出现之前,早在《尚书》《左传》这些典籍中,就提出了“重民”“恤民”“视民如子”这些观点。“民”都是相对于“君”而言,“君”对“民”的重视是自上而下的,是一种恩赐,“民”只是处于被动、等待着被拯救的地位,永远没有自己的自主性,没有个性、尊严,只能以“君”的意志为转移。“君”不会把“民”当作人看待,至多当作需要爱护的“子”看待,“视民如子”是对“父母官”和君王的道德期待。这样的“民本”思想实际上是专制、等级制度的一种装饰,或者说是一个硬币的另一面。

金庸一辈子热衷于《资治通鉴》,在中国历史中寻找评判世事局势的灵感和规律,以人性之恶预测政治风云的变化,往往中的。他年轻时虽然读的是外文系,读过大量西方19世纪的文学作品,酷爱英国哲学家罗素的作品,还翻译过罗素的《人类的前途》,但一方面他的阅读本身是有选择的,他喜欢读那些故事性强的小说,对现代科学基本上是陌生的,对西方哲学也几乎没有涉猎,尤其对洛克、孟德斯鸠他们的政治哲学一片空白。他的知识结构是有严重缺陷的,很少受到西方近代文明影响。他自己崇尚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自由,那只是一种类似庄子式的逍遥,最终还是走不出民本思想的胡同,以为靠好皇上就可以解决“人类的根本问题”。他的历史观,强调人民性,也同样是“民为贵”思想的另一种说法。包括他从否定权力到回归权力,他的美国观都可以从这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2、迎合市民口味、意识的香港商业文化

金庸曾一而再地表明,他的武侠小说只不过是“娱乐性的通俗读物”“无所谓的通俗小说”,不是“真正的文学著作”。20世纪60年代他说过:“武侠小说本身是一种娱乐性的东西,不管写的怎样成功,能否超越它形式本身的限制,这真是个问题。”二三十年后,他对池田大作也这么说:“我以小说作为赚钱与谋生的工具,谈不上有什么崇高的社会目标,既未想到要教育青年,也没有怀抱兴邦报国之志,说来惭愧,一直没有鲁迅先生、巴金先生那样伟大的动机。”

在香港这个商业社会,他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始武侠小说的写作,因为有一定的读者市场,他就一路写了下来。这一偶然性改变了其一生的命运。如果不是武侠小说,他是否走上办报之路也是个未知数。他的武侠小说本来就是为了娱乐市民而写的,所以在写作过程中总是尽可能地迎合市民的口味、意识。吸引人、好读是他的主要目的,特别是《明报》创刊初期,为了报纸的销量,他拼命施展武侠小说攻势,更不能不时刻想到那些读者会不会喜欢。所以他要让小龙女坠入深谷后奇迹般地活下来,而且16年后与杨过重逢。

尽管他也希望自己的武侠小说“多少有一点人生哲理或个人的思想”“可以表现一些自己对社会的看法”。而“不单单是打打杀杀”,停留在低级的娱乐层面。这一点可以说他完全做到了。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有才华的、有极强的文字表达能力的中国人。但是他终究不能摆脱香港商业文化、市井文化的框框。

在现实生活中同样如此,他处世当中不时显露出的狡黠与机心,他的精打细算、斤斤计较、讨价还价,其中固然有江浙商业传统中的精明,更多的恐怕还是来自香港商业文化的影响。他晚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评点本”官司等,都与他精明过人的商人心理有关。作为一个文化商人,他登上了成功的峰顶。诚如他自己说的:“我办报办了几十年,对于一磅白报纸的价格、一方英寸广告的收费、一位职工薪金和退休金、一篇文章的字数和稿费等等,长期来小心计算,绝不随便放松,为了使企业成功,非这样不可。”当年《明报》的员工说他是“抠门”的老板,《明报》作者对低稿酬不满,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这一切自然都无可厚非,他是一个商人,为了赚钱,“为了使企业成功”,不这样行吗?

他的金钱观应该是逐渐形成的,这里面有他少年时代颠沛流离、连袜子也没得穿的困苦记忆,有《明报》创业之初的艰辛足迹……他说自己“也曾觉悟到,一个人在世几十年,最后终究要死,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几十年的光阴,如果全部花在以多得一万、两万、十万、八万元的金钱为目标,心灵中充满了贪婪、空虚、疑虑、寂寞、挫败、恐惧、忧愁、失落、嗔恨、烦恼……是不是十分不值得呢?”可惜迄今为止,我们还一点都看不出他真的按自己的“觉悟”去做了。

他自称买股票总是赚,做《明报》更是赚得一塌糊涂,武侠小说也使他财源滚滚,如今除了《明报》之外,他的其他生财之道依然顺畅。他之所以到处奔波,不断制造娱乐新闻的热点,频频出现在大众的视线中,其深层动机或者潜意识中恐怕还是出于商业目的,虽然他不会承认。在香港商业文化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利字当头,无止境地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乃是天经地义的。金庸早年在《明报》执笔写社评,一再地引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中国箴言。

他的金钱观和宗教观之间的不协调,让人不解。其实,从1948年来到香港,他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都让他记忆犹新,归根结底他无非是殖民地香港畸形的商业文化的产物,他成为香港精英中的精英不是偶然的,他身上浓缩了香港商业社会的典型特征。

3、民族主义(大中国主义)情结,对古老的大一统之梦不灭的追求

金庸出生在一个世代科甲、诗书传家的江南名门望族,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润,在民族观念上,汉族正统思想在他早期的武侠小说中也表现得较为明显。后来他认识到了这种大汉族主义的狭隘性,如他自己说的:“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念比较有了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的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皈依于回教。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

他之所以能够摒弃大汉族主义,和他对人性的认识是分不开的。他深刻地看到了契丹人里有萧峰这样的英雄,汉族也不乏秦桧这样的卖国求荣的人。在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宗教信仰、意识形态、价值观念,不同的民族之上,还有一个共同的人性。

乔峰是他笔下英雄中的英雄,是千万人心目中真正的大侠,他是契丹人,却是汉人将他抚育成人的,在两个相互仇视、敌对的民族之间,他注定了只能落得折箭自杀的命运,他的死让人无比悲痛,也促使人们认真思考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如何和平共存的问题。从《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到《天龙八部》《鹿鼎记》,他笔下的民族矛盾大多基于政治原因,只有《白马啸西风》通过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的眼睛,以其纯洁无瑕的心灵,质朴的语言洞悉了——“各民族的人当中,都会有好人,也会有坏人”。

金庸摒弃了狭隘的大汉族主义观念,却未能超越民族主义的藩篱,他爷爷因“丹阳教案”被罢官,他永远忘不了小学课堂上历史老师在讲到鸦片战争、割让香港时,全班同学哭成一片的情景。他从小就尝到了中国人被欺侮的滋味,上初中时,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踩过美丽的家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一个曾经显赫的书香之家从此中落。他流亡千里到浙江南部继续求学,失去了家庭的接济。在抗日的烽火中,学校教育自然也要向每一个学子灌输民族意识。对汉奸的痛恨,对民族英雄的赞美,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即使到了香港之后,他的民族意识也丝毫没有减弱过。1959年,他在《明报》社评中说:

“首先声明,本报乃民族主义者,对中国人之利益,几大都唔肯牺牲。如美国人损害中国,本报反对美国;如苏联人损害中国,本报反对苏联。冇情面好讲!绝对冇情面讲!”

中印就边界问题发生冲突,他说:

“既然是中国人,在涉及民族利益的时候,应当捐弃私见,支持中国人而不支持印度。”

在谈及西藏、外蒙的问题时,他认为:

“我们的立场很明显,谈不上左倾右倾,只是坚决主张维护中国领土之完整。西藏是不能让它独立的,外蒙在苏联的全力左右下独立,必须设法收回,让它像西藏一样,是中国范围之内的一个自治区。”

他虽然不是一个大汉族主义者,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民族主义者。20世纪70年代以后,从他第一次踏上台湾的土地,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频频穿梭于两岸三地之间,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梦,一个大一统的梦。见了蒋经国之后,金庸说:“他是浙江人,我不把他看成政治家,他一开口讲话我就觉得他是同乡,觉得好亲切。”见了邓小平,他除了表示自己发自内心的钦佩,他说:“邓小平说的话,我全部都赞成,发自内心的赞成。”他一直寻求在两岸之间保持一种平衡,他说:

“我相信中国最大多数人民所盼望的,就是这样一个政府,希望大陆和台湾将来终于能够和平统一,组成一个独立、民主、中立、人民享有宗教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企业自由、人民权利获得充分保障的民族和睦政府。我这一生如能亲眼见到这样的一个统一的中国政府出现,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愿望。”

他希望两岸统一,他在香港回归问题上的立场,他对美国的仇视以及对西方文明的排斥,他醉心于古老的中国文化,都源自他的大中国主义情结,也因为此他才会发出中国哲学救世界的梦呓。

4、新记《大公报》时代的“文人论政”传统

他自称:“文人办报,我大概是最后一位了。”从19世纪后半叶王韬在香港办《循环日报》到金庸20世纪后半叶办《明报》,这一百年正是中国变化最大的一百年。金庸以一介书生,一无资本,二无党派背景,赤手空拳办《明报》,所凭借的就是他那支笔,以及他“文人办报”的理念。他在《大公报》工作了10年,虽然大部分时候这份报纸都是左派报纸,但他初入《大公报》之时,有幸搭上了“文人论政”的末班车,瞬间就是永恒,那短暂的时光停留在生命的深处。他之所以在1959年决定离开左派机构,开创独立办报事业,其中不无《大公报》的影子,虽然最初他只是提出了“公正、善良”等办报主张,但新记《大公报》所追求的“四不”理想一直在他的心中萦回不去。

1962年,金庸在《明报》开设了有着浓厚书生色彩的“自由谈”栏目,以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相标榜,自称:“不受任何政治力量的影响,为纯粹的民间报纸,有条件同时刊登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者的文章。”正是这一公共论坛,大大地提升了《明报》的报格,使其迅速从一份侧重武侠小说、马经、食经、煽情新闻的小报,转变为一份为知识分子所接受的报纸。“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最初只是“自由谈”的座右铭,进而成为《明报》的报训。在《明报月刊》发刊词中,他对此有过这样一番解释:“有容,那是指门户开放,对任何那一种意见都不歧视;无欲,那是说我们绝不企图由此而追求私利,除了读者们的支持之外,绝不接受任何方面的津贴和影响。”

1964年10月13日,他在《明报》发表《不党不盲,难能可贵》的社评,更是明确重申了新记《大公报》的“四不”方针,指出:“报纸的责任,在于一本良心,认为对的就说对,认为错的就说错,以为是好的就拥护,以为是不好的便反对……那是新闻学中可贵的‘不党、不盲’原则。”

《明报》在香港的成功,查良镛社评以其特有的知识分子气质倾倒了千千万万读者,其中就有新记《大公报》的影子,尽管时移势异,在香港论政和当年张季鸾的“三骂”、王芸生的“看重庆,念中原”等不可同日而语。但金庸在相当长的时期确实在追求文人办报的理想。没有这一点,《明报》就不可能在香港这个商业社会异军突起,成为一份令人瞩目的精英报纸。他说:“文人办报,我大概是最后一位了。”其中恐怕也有他对自己最终未能守护这一理想的感喟。 LaCFTuIcRDFNQ6537yHMfz5uAkqysjWeuTEG5W8MX0z4aOjiLxAKlipEPu2ipo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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