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辈人的记忆里,从沪杭、宁绍来的布匹、食盐、南货、海味、京货、广货,各种日用百杂等,在清湖码头下船,销往江山和福建、江西等地。来自福建浦城的红菇、米仁、冬笋、笋干、莲子、茶叶、茶油等,江西广丰、玉山的烟叶、茶叶、砂糖等,江山廿七都、廿八都等地的纸张、柏油、桕蜡、茶油、桐油、木炭,以及各地的米、豆、猪、禽等农副产品,则运到清湖码头装船,顺江而下转销外地。靠水吃水的清湖因此成为商业重镇,受货主委托、专门办理转运业务的过载载行由此兴盛,因为“万商云集,百货星罗”,镇上几乎没有空房,连祠堂都被租出去做了仓库。直到民国三十年(1941年)已经渐趋衰落的清湖码头还有15家过载行。
过载行俗称过塘行,也叫栈房,除了代客商保存货物,还代雇车船和挑夫。各个过载行都有划定的地段和经办的物资种类,还为过往货商提供食宿。一个过载行有行主、账房、塘师傅、伙计、出站人员等,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多人,货物进出由塘师傅经手。货到码头,船户将行单分发到各过载行,行单上写明到站站名、过载行名号、行主姓名、货物名称及数量等细目。塘师傅按行票上船点验起货、过磅验收,填好回单,交付船户。有时大宗货物,如上海来的布匹用木箱装运,每件就有五、六百斤重,由十四舱的大船装运,一船就有上万斤,要临时雇用扛工。
自明代以来,在清湖码头上船、下船的货物运输量逐渐增大,陆上运输需要大量人力。商旅往来的频繁发展出了一个重要的行业:挑夫,古道上每天都有上千根扁担在运货。挑夫一般都有组织,一队往往有几十担,一是安全,二是发货一般是批量的。“江山船”装来的大批货物在清湖码头靠岸,长年累月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翻越崇山峻岭,往来于浙江与福建、江西之间。
其中主要的线路就是仙霞古道,在这条车辆和驼队无法逾越的山道上,靠的就是当地人所说的“挑浦城担”。其实也有短途的运输,从清湖到廿八都,或从廿八都到清湖,称为“挑清湖担”或“挑廿八都担”。其他重要路线有通过常山前往江西玉山、广丰等地。《清湖镇志》说:
每年正月初三一过,各过载行就开行发货。开行当日,四方挑夫数千人,半夜三更云集街头,待门一开,蜂拥而入,人人皆要选择合适货物挑担。货担分两种:一种是联票挑运,一种是单票挑运。联票挑运,多则数十人,少则三、五人。货担以小箩筐为多,能装50公斤左右。过量则路远,难以承受。每只箩筐有四根箬竹撑棒,成弓形支撑着扁担,以便调肩。
作为一个行业,“挑浦城担”始于何时,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时间。研究晚明福建与江浙区域贸易的专家徐晓望找到一本明代延陵处士写的“江湖秘传商贾买卖指南”,介绍客人从福州到达浦城后,如何雇佣挑夫前往清湖,挑夫将货物照数挑到清湖,交主人验收明白交卸,一百斤的工钱是银一钱。 可见那时这条古道上已有职业挑夫。
清代,“挑浦城担”的扁担要经过厘金局立册登记,称为“官扁担”。“官扁担”由过载行的账房、塘师傅、厘金局把持,挑夫先要向工头租得“官扁担”,才能到清湖码头“挑浦城担”。“力脚”由工头结算,从中扣除扁担费。辛亥革命以后,“官扁担”取消,挑脚由过载行自行雇用,或由挑脚自行寻找货担。清湖码头的挑夫一般不跟客商直接接触,而是由过载行代理。货挑到目的地,过磅验收后,开回单,发运费,他们叫“跳脚”或“发脚”,每百斤多的2、3块大洋,回单带到出发地的过载行结算,付手续费,每百斤大概70—80个铜板。如果从浦城挑“回头担”,则能挣3块大洋或900枚铜钿,大约相当于一担稻谷(约150斤),这是民国时的价格。比起明代五天得银一钱(约能购米l斗),要高出许多。只要挑两趟“浦城担”,挑夫的收入就可以超过一亩田一年的粮食产量了。但是,挑担这样的力气活不是长久的,务农才是他们的本,挑夫一般不会放弃农田。1946年,在仙霞古道衰落10多年后,清湖的挑夫职业工会登记在册的专业挑夫只剩下了80人。
从清湖码头到仙霞岭下,一路平坦,古道穿过戴笠故乡保安的石头路,蜿蜒上了仙霞岭,则步步向上,艰难无比。明代诗人郑善夫的诗中说:“佣夫过岭如平地,一岁来回两百遭。“过岭如平地”当然是夸张,其中的劳苦不是文人墨客的想象力能达到的。那本“商贾买卖指南”也曾提及仙霞古一路的险峻。江山当地作家蔡恭写过一篇《古道上的江山男子汉》,几乎复活了他们当年在古道上挥洒汗水的身影:
挑浦城担的全是清一色的强壮汉子。他们头戴竹笠,脚穿草鞋、布袜,小腿上紧紧地打着绑腿,肩上斜披一条近二尺宽、五尺长的青色(或白色)汤布。这布,平时用于揩汗、洗脸、洗澡;冬天可当作围巾,还可缠在头上做帽子用;夏天披着可以护肩,围在腰间便是一条短裙裤;休息时,铺在地上又可替代草席;危急时,可结成救命长绳。
他们使用的,是一条经官方注册的硬木扁担。长长的,两头微微翘起,包着铁皮,又间隔着钉上三枚粗铁钉。箩筐上盖着箩盖。筐上的棕绳用二条细竹竿撑起,绷得像琴弦,紧套在扁担上。扁担便永远保持着一定的高度,以免休息或换肩时弯腰屈膝、消耗体力。钉子上还挂着装干粮的蒲包、装水的长竹筒及旱烟袋之类。
一人一条齐肩的特制担撑。担撑上部扁平,宽似扁担;稍下略细,拿着正称手;往下渐壮,粗似胳膊;根部镶着厚铁箍,装着尖铁棒。这担撑,上岭时是结实的拐杖;危急时是自卫的武器;歇口气、擦把汗或换肩时,能支住扁担,让人有片刻的轻松。搁在空肩上,手压前头,翘起的那头便托起扁担,能减轻重肩的负担。
领头的如果拄着担撑一步一移,铁棒便敲击石块路面一步一响,后面的队伍就知道陡坡到了,大家便合着节拍,稳步而行。如果拖着担撑在路面上滑行,铁棒摩擦石块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后面的就知道,前方路况良好,可加速前进。
赶远路的人们,重担在肩时一般很少说话,怕消耗元气。所以这声响又成了传递信息、呼唤伙伴的一种特殊信号。那或长或短的节奏,或轻或重的声响,时而通知:迎面的队伍到了,准备靠边让路;时而传达:有人掉队了,休息等待。当两支队伍交会时,又互相鼓劲,互道平安。这时候,山前山后,岭上岭下,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胜似驼铃。
他们挑的担子也有重150斤的,甚至200多斤的,这种重担被称为“大雷鼓”,有民谚说:“三餐硬饭下肚,不怕浦城‘大雷鼓’。” 从清湖码头到浦城,行人通常要走两三天,挑夫则要走四天,路上一般歇三夜,来回一趟大约要8天。每天凌晨他们就得出发,一定要赶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挑浦城担”的人们,用他们的肩膀将山里的土特产运到山外,又将山外的物资运进山里。正是那一条条的扁担,带来了仙霞古道沿线数百年的繁荣,沟通了相邻的三省,将福建、浙江、江西紧紧连在了一起,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多少风风雨雨,多少严寒酷暑,直到公路、铁路开通,古道和扁担才逐渐被冷落、被遗忘。
千百年来,仙霞古道不仅有军事、交通的意义,同时有不可替代的经济意义,那一根根扁担就是最好的证物。遥想当年,成百上千的挑夫,每天在仙霞古道上蜿蜒不绝,望不到尽头,那一声声豪迈的“起”字又有着怎样的气势呵。
在坚苦卓绝的农业文明时代,就是他们的肩头挑起了我们这个民族的一切,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辛,古道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洒有他们的汗水,这一幕至少延续到1933年穿越仙霞岭的那条盘山公路通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