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廿八都,已有好多年了。在浙江、福建、江西三省交界点上,大山重重叠叠的包围中,神秘地完整地保存着一条老街,还有成片的老建筑,在遥远的岁月里,那曾是一个繁华的集镇。在它的黄金时代,商行店铺、饭馆客栈布满了枫溪岸边,南来北往的客商、挑夫,熙熙攘攘,富足热闹了数百年之久。
与早就名声显赫的周庄、同里、乌镇、西塘、南浔不一样,廿八都没有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水道,更不是处于号称“鱼米之乡”的黄金平原上,它只是一个山区的古镇,虽然也有一条枫溪穿镇而过,弯弯曲曲的老街正是沿溪形成,如同弓弦。但是,它没有任何类似江南水乡古镇的优势,地处险峻的仙霞山脉深处,四周是山,关隘拱卫,一条仙霞古道由此穿过,贯通浙江和福建,道路艰险。千百年来,仙霞之险,几乎已成为一代代文人骚客共同的主题。处于这条古道关节点上的廿八都,在17世纪之后的崛起因此平添了几分传奇的色彩。
陆游、朱熹、顾祖禹、徐霞客、林则徐……以及金发碧眼的利马窦都曾走过这条古道。自南宋以来,就不断有人说,这条古道开辟于唐末农民起义的疾风暴雨中,黄巢挥戈南下,披荆斩棘,在崇山峻岭之间开出了一条路。可以确证的是南宋铺的石头路,但是这条古道真正变成浙、闽之间的重要通道还是进入清代后,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廿八都这片长久沉睡的谷地获得了空前的商业机会。
溯钱塘江而上的船只装载着来自江浙的布匹、日用百货到江山的清湖码头靠岸,然后转陆路,由挑夫肩头的扁担挑往闽、赣。从闽、赣来的土特产也要到清湖装船运往金衢沪杭各地。仙霞古道由此成为商旅要道,“鸡鸣三省”的廿八都恰好处于福建浦城、江西广丰与清湖之间,成为商旅往来的必经之地,交通枢纽,一个十分理想的中转站,行商、挑夫都要在此歇夜,一个繁荣的商贸集镇呼之欲出,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群大致上就是此时开始出现的,石头铺就的主街、鹅卵石的巷弄、排门店、墙门店,那些相互斗奇的门罩,高高的马头墙,以及气势恢宏的庙宇,色泽如初的彩绘壁画保存至今……让我们依稀想见它当年美好的光景。
明代最伟大的旅行家徐霞客三过廿八都,为一探浮盖山的奇特地貌,在山上遇雨,逗留四天不忍离去,并将他的游踪一一记入传世的经典《徐霞客游记》。
民族英雄郑成功驻守仙霞关,留下了年轻的踪迹,他虽然反对父亲郑芝龙向清廷屈膝投降的决策,宁做一个不识时务的俊杰,但他也无力回天,在粮草断绝的威胁下只有弃关撤兵,挥泪而去。
才情洋溢的作家来到廿八都,则目睹了20世纪30年代初廿八都走向衰落、萧条的最初一幕。
有人称之为“世外桃源”,有人称之为“文化飞地”,在活着的廿八都面前,我深深知道语言的匮乏。古道、关隘都已成为历史,随着硝烟散去,只剩下亘古不变的清风明月,青山依旧,白云依旧。
廿八都当年的兴起是特定地理位置的产物,它的衰落几乎是必然的。在数百年的繁华之中,它也没有发育出现代的商业意识。商人们最终超越不了古老的农业文明的局限,哪怕在发财致富之后也不会心安,依然心存魏阙,北望紫禁城,梦想着读书做官、科举仕进之路,文昌宫壁画的内容大半与此有关,他们不会也不敢想象将经商真正当作安身立命、实现人生价值的最高追求,充其量只看做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而把自己对子孙的期望全部寄托在科举功名之上。所以他们在有了钱之后,最高的梦想也无非是修文昌阁(宫)。值得深思的是,建造文昌宫、重修东岳宫都是在1909年,其时科举早已废除,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已风靡一时,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已有五年,等到这些宏大的公共建筑竣工,辛亥革命的枪打响了,廿八都最早的一所新式小学也出现了。
廿八都的特异之处是,它保存了不同时代的印记,在这里我们可以读到活的历史。在文昌阁,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对联:“读有用书行无愧事,说根由话做本色人”;在“德春堂”中药店,我们能看到百年前的“止咳保肺片”等商业广告;在街头里弄,在姜家旧宅,在浮盖山下,我们能看到“大跃进”时代的农民“赛诗墙”,“文革”时代的语录墙,以及残存的战天斗地漫画。如果说,历史是最好的老师,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廿八都保存下来的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壁画、墨迹、楹联、标语等,不仅具有旅游价值、文化价值,更是历史与文明的见证。只有在文明的意义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其价值所在。
在山外的人眼里,廿八都有太多的谜有待于一一揭开。在保存下来的老建筑中,为什么既有徽式、浙式的,也有赣式、闽式的,甚至连西洋建筑的特征也可以在这些千姿百态的老房子中找到?这些老建筑又是如何避过一次次战争、动乱的威胁,乃至火灾,幸存到今天的?更令人感到神秘、好奇的是,在这个以数字命名的小镇上,为什么数千人口中竟有140多个姓氏?流行着13种不同的方言?不过一公里的小街两头,为什么要建造两个文昌阁(宫)?为什么廿八都至今还保存着独具特色的山歌、剪纸、木偶戏等民间文化?……
正是这些谜一样的问号吸引我又一次走进廿八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