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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红楼梦》是中国的爱情宝典

《红楼梦》是一部规模很大的书,字数很多,前八十回有七十万字左右,加上后四十回,大体百万之数。在中国小说里,这是规模很大的书了。它的特点,是作家个人的作品,是纯粹的文人创作,是成熟的现代小说的型态。

《红楼梦》的内容,首先是写了一个很大的家族,甚至也可以说是写了一个最大的家族。中国传统社会,以家庭为本位,家国一体,家的地位异常重要,是社会的基本细胞。作为传统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思想,就是通过“家”这个网络编织而成。《红楼梦》写了一个非常大的家族,这本身就具有代表性。但这个家族的规矩又有点守不住了,有点“礼崩乐坏”的样子。

《红楼梦》写了缠绵悱恻、惊心动魄、死去活来的爱情故事,写了各种各样的爱情悲剧,有些爱情写得很纯情,比如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写出了男女主角爱情故事心理活动的全过程。也写了另外一种以婚姻为目的的爱情,不能说一点爱情没有,但这与以爱情为基础的爱是不一样的爱情,比如薛宝钗和贾宝玉的关系。还写了因情而死,也可以说是殉情的爱情,比如司棋和潘又安的悲剧故事。不仅如此,《红楼梦》还写了一些很奇特的、乱伦式的爱情,比如公公和儿媳的恋情、嫂子小叔之间的爱情,以及同性之间的爱情,等等。

《红楼梦》主要写的是女性的悲剧,作者的同情似乎站在女性的一边。这是我们看《红楼梦》需要明白的很重要的一点。也可以用现代解释学的观点来说,作者采取的是一个女性的视角。

《红楼梦》这部书的文笔确实好,人人说好。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好到你随时随地打开任何一页,都可以看下去,看得入神。特别是当你很熟悉《红楼梦》,甚至对《红楼梦》有一定研究以后,你就不需要从头到尾地看了,可以随时随地翻着看。鲁迅说,自有《红楼梦》以来,所有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我想鲁迅的这个概括,我们无法不表示赞同。所谓打破“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首先是写了一个大悲剧。其次是《红楼梦》把人物写活了,许许多多的人物都可以称作典型人物。

王熙凤,人性的多层面的特征,多种类型的特点,都集合在她身上。过去王昆仑讲过这样的话:只要王熙凤不出现,读者的心情就会有点落寞,见了凤姐怕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我觉得他这个分析真是入木三分。黛玉、宝钗、湘云在贾府的地位和身份基本上是相同的,教养也大体相似,性格却迥然有别。同为“客卿”,同为知识女性,如果说黛玉的性格和人生是艺术化的,宝钗的性格与人生则是社会化的,而史湘云,呈现的是一个自然化的性格与人生。

元、迎、探、惜贾家四姊妹,性格差异就更明显了,元春“理”,迎春“木”,探春“厉”,惜春“懦”,虽然她们的身份都是贵族小姐。

服侍小姐的丫鬟们同样如此。一个个伶牙俐齿,俏丽多姿,远远望去,实难分别;但为人、行事、言谈、举止,即气质和个性,又千差万别。如晴雯之尖锐、袭人之阴柔、平儿之宽平、鸳鸯之刚烈、紫鹃之笃厚,每个人最主要的性格特征总不见雷同。晴雯和小红,口角都很厉害,但晴雯清高,小红浅薄。论治家的才干,探春和凤姐旗鼓相当,但一个文,一个野,所以凤姐承认探春比她还厉害一层。

我们读《红楼梦》,大都明白薛宝钗和林黛玉的不同。过去说是两个对立的形象,后来人们又说不那么对立了。但我们仔细体会《红楼梦》的写法,细想这两个人物的种种表现,还是觉得她们挺对立的,甚至可以说,她们是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心理战争”。仔细梳理宝黛的爱情心理和宝黛钗三人之间的关系,会觉得薛宝钗这个人可不那么简单,她的心术其实是很厉害的,在宝黛爱情的问题上,她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她跟黛玉不同,黛玉是一个为爱情而活着的人,没有了爱,她一无所有,她本来就一无所有。但薛宝钗几乎不缺什么东西,尽管她没有得到贾宝玉的爱情,但爱情于她而言,并不是最紧缺之物,她绝不是为了爱情而来到这个世界的。

《红楼梦》在艺术描写方面,常常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举一个例子。第二十九回,贾母带着全家人到清虚观去打醮,这个时候张道士送给宝玉一盘子贺物,里面有金银元宝及戴的饰物等很多东西。宝玉叫小丫头捧着托盘,他用手在那里翻弄,一件件地拿给贾母看。突然贾母从盘子里发现了一个金麒麟,她顺手拿过来,说:“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因为贾母对哪个女孩子戴什么东西是很关心的,原因是她的宝贝孙子与生俱来地带着一个玉,因此对哪个女孩子戴什么饰物,贾母格外关心。但是由于她年纪大,究竟是谁戴的她没记清楚,所以她说,“这个东西好像看见谁家的孩子带着这么一个”。贾母的话音刚落,薛宝钗接过去说,“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略显小些”。宝钗自己有一个金锁,所以别人戴什么她也非常注意。她一下子提醒了贾母,“哦,是的,云儿有这个”。宝玉听贾母、宝钗这样说,感到很诧异,说:“她在我们家住着,我怎么就没看见呢?”这很符合宝玉的身份性格,因为他对谁戴什么东西并不在意。这时探春接着说,“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都能记得。”你可以看出来,探春在这类问题上不免有点粗。她只看到了宝姐姐的有心,因此说不管什么都记得。林黛玉就厉害了,她接过探春的话,冷笑道:“她在别的上头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所有的人都在面前,就这样一场戏,就这样简单的对白,作为文学描写而言,这是一场战争,是一场人物心理的战争。在场者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因为无意识的语言同样能见出作者的写人本领。但读者可是全方位的观察者,不免为自己喜欢的人物捏一把汗。

《红楼梦》写了很多悲剧、喜剧和悲喜剧。还有很多闹剧。当然主要的整体上是一个大的悲剧,女性的悲剧,爱情与婚姻的悲剧。但当我们仔细看《红楼梦》,还发现里面有很多闹剧。宝黛的恋爱,是很深沉的爱情,但有时也会演变成闹剧。因为他们的恋爱完全不顾环境,两人吵架惊动了贾府所有的人,就不用说大观园中的人了。当宝黛吵架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这种恋爱也就成为闹剧了。闹到宝玉砸玉,凤姐去劝说,然后拉着就往贾母房中走,当着众人的面,说他们已经合好了,两个人已经“扣了环了”。致使贾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种恋爱谈得有点太不讲究了。当然更精彩的闹剧是王熙凤演的闹剧。第六十八回,由于贾琏在外“偷娶”的行为,造成她的醋意,结果大闹宁国府,书中说她“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又要寻死碰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同时举手打了贾蓉。此回的回目就叫“醋凤姐大闹宁国府”。另外,第九回写贾府的众子弟大闹学堂,回目叫“顽童闹学堂”,也是一个“闹”字。

无论呈现出来的是悲剧、喜剧、悲喜剧或者闹剧,背后的动因都缘于一个“情”字。因情而悲,因情而喜,因情而闹。都是人间未了情,生出人间悲喜剧。

但同为写情,《红楼梦》的写情又有他书所不能比并的特异之处。《红楼梦》第一回,作者借一僧一道之口讲述红楼故事的来历,那僧说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作者在这里把自己的作品和以往的才子佳人小说作了一个区分,即宣称《红楼梦》是抒写世间“儿女之真情”之书。能够写出“儿女之真情”,试想这是何等高傲庄严的文学大判断。

《红楼梦》称得上是中国的一部爱情宝典。不妨一看书中的一些特笔。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那幻境宫门的对联写着:“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对联提出了“古今情”的问题。但宝玉看后,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我们的男主人公一下被打到闷葫芦里去了。《红楼梦十二支曲》的引子则云:“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又提出了“情种”这个具有玄学意味的关于爱情溯源的概念。实际上都是作者留给读者和世人的没有终解的千古谜案。因为爱情本身就是一个说不尽、道不明、斩不断、理还乱的人间哑谜。其实“古今之情”,就是超越历史时限的永恒之情,亦即作者独标的“儿女之真情”。 VOc8NaUh5FThlHdY4N/p4FNwLpe+eBVq0dGXFyyIZDjd8C0RTxJNQcg2rkFmXn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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