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但什么也不说,
只看你在对面微笑。
我爱你,只有我自己知晓,
无须了解你对我的想法。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隐隐的忧伤,
那未曾化作痛苦的忧伤。
我发誓:我爱着你,
虽不怀抱任何希望,但幸福并非虚妄。
只要能够见到你,我已心满意足。
这一切就已足够。
《雏菊》
——阿尔弗莱·德·缪塞(法)
叶一朵五年恋爱葬送的那一天,是在易晓生的家里度过的。
易晓生当时正在专心致志地打LOL,和他工作时候的状态如出一辙,一脸肃然,眉头微皱,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身后地板上哭得涕泪纵横的叶一朵完全沦为了背景,终于以他重重地放回了键盘为止,他转过椅子,虚踢开了盘坐在地板上抱着纸巾盒的叶一朵,又停了停,颇为无奈地弯腰将地板上的纸团一一捡起,扔进纸篓,一边说道:“你哭得我输了。”说罢走向开放式的厨房。
易晓生家的厨房和客厅是联通的,采光尤为好,做设计出生的他,喜欢干净明朗的调调,浅灰色的厨房墙壁上,挂着一排白色的咖啡杯,正中间的却是一只粉色的卡通马克杯,是叶一朵的专用杯,一眼望去十分醒目,因为实在是……格格不入。易晓生取了一只咖啡杯,又取下了叶一朵的那只专属杯,走了几步到了咖啡机面前,按下了start按钮,咖啡机发出了嗡嗡的搅拌声,叶一朵抽噎的声音随即被淹没。易晓生转身看了地板上肩膀耸动的叶一朵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她的专属杯子里倒了半杯热水,又拧开一旁的矿泉水瓶,往里掺和了半杯凉水,以手腕为圆心转了转杯子,匀了匀。很快空气中弥漫起香浓的咖啡味,易晓生端着两个杯子走到了叶一朵跟前的茶几旁,将叶一朵的杯子放在靠近她的位置,自己捧着咖啡坐在了沙发上。
叶一朵闻着空气中的咖啡香气,堵塞的鼻子一下子也通了,冲着易晓生道:“我要喝咖啡,才不要喝白开水!”
易晓生置若罔闻,微微叹了一口气:“做事情,要专注。”
想起这话叶一朵未必明白,颇为无奈地又补充了一句,“失恋要有失恋的样子。”
完全忽视了易晓生话中的嘲讽,只是听见“失恋”二字,叶一朵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哭了两声觉得嗓子的确有点儿干,抽泣着拿起一边的水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了抹泪痕,看着已经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易晓生,气不过,埋怨道:“每次我受委屈,你都这样,易伯伯易阿姨不是让你这样照看我的!”
这话一说完,本在沙发上摆着一个舒服无比的姿势的易晓生坐了起来,慢条斯理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小朵,我爸妈出国前是让你们家照顾好我,你爸妈对我那真是不错,可让我照顾你可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了,你不会是失恋觉得自己没有人要,讹我吧?”略一顿,好似想起来什么似的,惊讶地看着叶一朵说“你……这是……新一代碰瓷?”
这次轮到叶一朵愣住了,从小她的反应就比较慢一些,易晓生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可是在她面前一旦说起理来从来不输任何人,而且易晓生一直是一个高度“低智商歧视症”患者,和叶一朵讲道理本身,就让易晓生觉得自己很低智商。等到叶一朵理顺了易晓生的话,易晓生已经又躺在沙发上了,她只好丢了一个靠枕过去。易晓生看都不看,抬手接住丢来的靠枕,随手压在脖子后头继续刷手机,看着手机屏幕道:“你俩这次又是怎么啦?”作为和叶一朵从小一起长大的易晓生来说,她的恋情是在他的注视下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最后凋零的。
叶一朵没有像往常那样痛斥程然,空气中能听见她抽泣的声音,她说:“晓生,他不要我了,他去美国了,我们分手了。”
易晓生有些意外地问道:“你才知道?”
叶一朵换了个姿势,索性跪在地板上,隔着沙发背一把拽住易晓生的衣领道:“你早就知道啦?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罢眼泪又掉了出来,在承受失恋的痛苦时,又一次尝到了友情背叛的滋味。
易晓生顿了顿,冷静地掰开了叶一朵攥着自己衣襟的手,终于流露出些许心虚道:“我……我以为你是知道。”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在遭受爱情和友情的双重背叛后,她的智商也明显地被人碾压了一次,道:“我我我知道个鬼啊!”
易晓生似乎对她这样的态度习以为常,平静地说道:“繁苍楼,我带你去吃。”
繁苍楼是叶一朵最喜欢的饭店,因为太贵,两人倒是不常吃,所以每次易晓生得罪了她都会选择那里赔罪,一赔一个准儿。
叶一朵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易晓生完全不把自己的智商放在眼里,又气又伤心地质问道:“你当我是傻的吗?你当我很蠢对吗?”见易晓生一副“竟然被你发现了”的表情,有些得意地补充道——“繁苍楼是要预订的呀!”
易晓生叹了口气,将手机塞进裤袋,走到玄关处,一边穿鞋一边道:“我刚刚手机订了。”看见叶一朵从地板上起身走来,便将叶一朵的鞋子并拢又转了个向,使得鞋尖对着自己方向。
叶一朵点点头,觉得易晓生做事还算周道,把脚塞进鞋子里,一边哽咽道:“那个,对了,叫上你的女朋友吧。”
易晓生拿起玄关柜子上贝壳里的车钥匙,漫不经心道:“分手了。”
叶一朵嘴巴有些合不拢,惊讶地看着易晓生,油然而生一股子敬意,虽然这位还从未谋面的女生已经从易晓生的人生舞台离开,但是易晓生竟然能如此的云淡风轻,相比较自己刚刚的一系列表现,所以她麻利地擦了擦眼泪,道:“我还没抹BB霜。”
易晓生头也不回道:“没必要,你是条汉子。”
叶一朵觉得哪里不大对,可又说不上来,于是讷讷地跟在易晓生后头。在前往易晓生车子的路上,她还在惯性地抽泣着。因叶家和易家是邻居同住一小区,两家又挨着,住了这些年,小区里的邻居之间都很熟悉,所以出门遛狗的张大妈看见了这俩孩子——易晓生一手拿着车钥匙一手插在灰色休闲裤的裤袋里,叶一朵咬着嘴唇不大乐意地跟着,嘴里还念叨着别人听不清的话,活脱脱一个哥哥带着正在傲娇着的妹妹,而这种情形又十分常见,因此张大妈在看见脸上泪痕未干的叶一朵的时候,笑着道:“朵朵啊,你又和小易吵架啦?哎呀呀,让他请你吃好吃的。”
易晓生虽然对叶一朵十分冷静毒舌,但这小子自小家教很好,他站定脚步,刚刚对叶一朵不耐烦的神情早已消失无踪,换作一副十分乖巧谦逊的模样道:“张阿姨吃过没有?”
张阿姨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一边拽着她家的金毛一边对易晓生道:“等我女儿回来一起吃。晓生啊,爸妈不在国内,你没饭吃来阿姨这儿吃!”说罢又回头见叶一朵,俨然一副易晓生亲妈的态度道,“小朵啊,你得帮小易多留心留心对象啊。”
易晓生和叶一朵对视了一眼,又与张阿姨说了几句,张阿姨才拉着金毛离开。易晓生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又看了一眼还在擦眼泪的叶一朵,自己坐回了驾驶位,系好了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叶一朵情绪平静了许多,看着不远处的张阿姨,突然问道:“你交往过那么多个女朋友,但是大家都把你当作需要保护的小伙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易晓生嘴角一浮:“没有确定之前,不要让她接触你自己的圈子,这都不懂?”高深莫测的表情,让已经离开校园很久的叶一朵不由得想起,旁边的这位从小到大都是以学霸形象行走于同学朋友七大姑八大姨之间的。那些在叶一朵看来都没法认识的语句、公式,到了易晓生手里从来都是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所以他时常说的那些理论让叶一朵醍醐灌顶,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
叶一朵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易晓生这些年自称谈了很多个女朋友,她却从来没有见过,因此不但周围人,连她自己,也觉得易晓生是一个青涩的没有任何恋爱经验的男子。想到这里她恨恨地瞥了一眼易晓生,随后想起了自己,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我这些年虽然只谈了一次恋爱,但是大家都觉得我是恋爱老手。”
易晓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右手手腕离开方向盘,手背蹭了蹭下巴,笑了一声:“我们做设计的,成稿前,不都要画很多次草图?”末了,停了停,侧过脸真诚地问她,“恋爱婚姻也是如此,有些人在一个人身上不断练习,有些人换着不同的人练习,明白吗?”
叶一朵侧脸看了看易晓生,眼中含着泪珠,答非所问道:“我就是喜欢他,就是想让周围人都晓得他!”她想起她和程然认得的时候,想起他在篮球场上的身手,想起他在图书馆里的侧脸,想起雨天里他等在她的宿舍楼下……那些属于她的回忆,就在他的一走了之里支离破碎了,碎的连渣都不剩,叶一朵双手捂着脸,伏下身来,肩膀不断地颤动。
这一次易晓生没有揶揄他,他看着路况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闪了闪,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这边副驾上的姑娘动的心呢?他不知道,也没法算,他和她认识十余年,就像人要喝水一样自然而然,没有轰轰烈烈的某一瞬,就像他给人的感觉总是成熟稳重的一般。或许也正是如此,他总是错过她。
易晓生的右手落回到方向盘上,轻轻地打了个方向,一切都是那么的悄然无声,路灯和电线杆将他的视野分割成很多片,好似这沿途的街景是他唯一的伴侣。
叶一朵自小成绩不好,理科尤其差,叶母常常质疑她的智商指数,尤其对比了发小的孩子易晓生后,更觉得她智商十分之低。就是这样的一个连母上大人都觉得她笨的姑娘,却有着让众人有口皆碑的乐观精神。面临自己理科从未及格过的状况,从高中起,叶一朵就奠定了人一定要做擅长的事情的价值观,于是她所有的订正试卷都由易晓生来做,理由是自己做了也还是会错。易晓生曾经用木桶理论来教育过叶一朵,告诉她短板是致命的,但是叶一朵显然不这么想,她告诉易晓生,如果木桶有短板,那么就得把这个木桶放倒好了,这个理论让易晓生无法反驳,于是承包了她所有的理科作业。而叶一朵立志成为一个畅销书作家,并且至今……尚未成名。
在失恋的事情上,叶一朵充分发扬了自己乐观的长处。每晚难以入眠,埋怨、恨意、悲伤总是如期而至,当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肿起的眼袋,黑色的眼圈,深深感觉到昨天易晓生来家里拿快递看见自己被吓到绝对不是装的。易晓生走前跟她只跟她说了四个字——“小朵,啧啧……”
当爱情已经离开,她难道连脸都不要了吗?叶一朵洗了一把脸,抬起头直起身,决定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让自己振作起来。
叶一朵穿着一套极其标准的跑步套装出现在小区路上的时候,易晓生刚好回来,他透过后视镜看见与自己车擦肩而过的叶一朵,嘴角忍不住浮了浮。
他的后备箱里放着一只大的纸箱,里头装着他工作三年来的办公用具。顶尖的工作环境、领导的赏识、不错的薪水三年来的勤奋努力平步青云指日可待的易晓生,迟早会离开这家设计院,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快。没有人知道做这个决定的导火索,仅仅是叶一朵和程然的正式分手。从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这个笨到惊天动地的姑娘的时候,他连竞争的资格都不曾有过,而此刻,他终于来到了起跑线上。对于易晓生来说,他最大的梦想是做一个出色的设计师,然后让叶一朵可以不用为了生计,去任性而痛快地写那些她喜欢的文字。
叶一朵跑第二圈的时候,步伐速度已经和走路没有什么区别了,一边气喘吁吁,步履还有些凌乱,显然是这些日子不锻炼身体的必然结果。易晓生毫无压力地大步走在她旁边也不会掉队:“黑眼圈淡了。”易晓生的说话风格永远是用最简短的文字表达最核心的内容。
叶一朵面露惊喜,正要笑,没想到呛了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边咳嗽边道:“皮肤……是排毒器官……不是吸收……吸收器官,所以……我马上就会油光水滑……”
易晓生一边帮她拍着背,一边纠正道:“油光水滑是形容动物皮毛。”
叶一朵直起身推开易晓生拍着自己背部的手,瞪着他道:“我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呵呵,汉语言文学你大概不懂,就是中文系!我一个中文系毕业的会不如你这个盖房子的懂?我现在虽然是枪手,但是我不久就会成为杂志社的顶梁柱,日后必然成为各家出版商、影视公司哄抢的烫手山芋!”易晓生似乎要对“烫手山芋”四个字加以点评,想了想,还是生生咽了下去,表情很是精彩。叶一朵顿了顿道,“我的意思是我即将炙手可热。”易晓生舒了一口气。
两人并肩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小区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偶有一两家的花园里开着色彩鲜艳的花儿,他们的影子被穿过树叶的零碎阳光投影在柏油路上。
“你怎么这么早就下班啦?”叶一朵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此刻才四点整。看见这只表,叶一朵不等易晓生回答,又跳到了她自己想说的话题上,“这只表还是我们高中的时候,你获得物理竞赛金奖的时候,送给我的礼物。你还别说,走了这么多年,就没坏过。”叶一朵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左手手腕的表盘,补充道,“瑞士的表,质量就是好。”
易晓生落在她手腕上的目光温柔似水,想起自己得到了那笔奖金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送给叶一朵一份礼物,而手表是最容易默默伴随着主人的最佳选择,想起从前的种种情愫,他突然轻轻笑了笑,回到刚刚的话题,缓缓道:“我辞职了。”
叶一朵从表盘上抬起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诧,嘴巴微微张开,随后转过头看着易晓生,目光由惊诧又变成了同情,她带着些颤抖的声音道:“太惨了,我俩太惨了。一个被男人甩,一个被公司甩。”她看着易晓生的眼睛道:“你成无业游民了,你爸妈知道吗?需要我保密吗?以后还有钱吃东西吗?你不能请我吃东西了,我现在又没有钱,哎呀,我又得看我妈妈眼色了。”见易晓生一本正经地点头,她也捂着嘴巴连连点头,眸子里透出坚定的目光,表示一定会帮他守住秘密,好似得到了某一个重要的任务。
易晓生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故意打趣道:“都‘烫手山芋’了还怕什么?”说完这话他罕见地弯了弯嘴角,傍晚的春风吹过,他想着暖风熏得人要醉怕不过是如此罢了。
叶一朵耷拉着头,此刻她十分忧心,因为在她的观念里,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下岗了,易晓生也不会失业,她觉得易晓生此刻一定是在强颜欢笑,因为一个从小到大拿奖学金拿到手软的优等生失业了,其打击可想而知有多大。她不顾易晓生的揶揄,挤出笑容,踮起脚尖,拍了拍易晓生的右肩道:“别怕,虽然我现在还是个枪手,但是我能赚点钱,我现在锻炼身体,很多护肤品都不要买了,也省了不少开支。而且我只要告诉我妈妈我最近吃的多,她可以多给我点钱,大不了看她脸色好了。你放心,只要我有十块我可以分你五块!”说罢她竖起一只手,努力将五个手指张开到最大。
易晓生突然有些恍惚,眼前这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运动装,脖颈处还滴着汗珠的叶一朵,好像与多年前他的高中时代里的影像,完全重合了起来。
叶一朵见他不答话,想了想,生生缩回了中间的三根手指头道:“六块,六块给你花。”
易晓生看见她认真的模样,内心某一处被狠狠戳了戳,他曾经很多次问过自己,到底喜欢眼前这个人什么呢?似乎他自己的长处在她身上找不到一星半点,想到无果的时候,他告诉自己有些人喜欢同类,有些人就注定喜欢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比如她莽撞的热情,直接的思维、迟钝的反应以及再干净不过的善良,她皓白的牙齿,调皮的马尾,是他静如湖面的世界里那么一点色彩。
叶一朵见他还不说话,右脚狠狠踩了一下他的左脚尖,见易晓生脸上有吃痛的表情,老大不情愿道:“七块,我虽然比你瘦,吃的比你少,但也是个女人,是不能再多的了。”
易晓生对她这样的思考方式已经见怪不怪,并未搭理她,故意装作嫌弃的样子道:“一身的臭汗。”
叶一朵嗅了嗅胳膊,道:“是出了很多汗,但不是臭汗,麻烦你注意点用词!我回去洗澡了!”一边小跑起来,转身看了看易晓生,竖着六的手势,道:“那六块哦,我只能分你六块。”
易晓生站在梧桐树下,扭头要走。
叶一朵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折了回来,凑近易晓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道:“那你记得,你花老子的钱,以后就要听老子的话。”说着她用食指戳了戳易晓生的胳膊,然后自己点头嗯了两声,自顾自帮易晓生回答了,满意地再回头快速往家的方向跑了去。留下一脸无奈的易晓生,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低头看了看被她戳过的胳膊,似乎有些微微发麻,他抬起右手,往左臂上戳了戳,收回右手之际,用手背蹭了蹭下巴,然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叶一朵冲完澡后,接到了编辑的电话,才发现离截稿日期竟然还有两天,她一边点头哈腰地表示已经写好了,只不过笔记本丢在了朋友家,她只需要去拿笔记本,稿子什么的分分钟就能发给对方。编辑倒是没有拆穿她,怕是听类似的借口听了很多回,只是淡淡地留下了一句:“做枪手,就得有枪手的觉悟,等到你是大作家了,拖稿就是你的福利了。”
叶一朵无力反驳,头上搭着浴巾,湿嗒嗒地坐在书房里的电脑前,屏幕里的文档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标题——爱情于你,可有可无。
她看着这八个字,任由光影投射在她的眸子里,运动后的无力感缓缓布满了整个身体。她将双腿收回椅子上,弓着身子将膝盖抱在了怀里,窗外的灯火间断地点亮,她的书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只剩下了屏幕的细微亮光,很快,屏幕进入了保护模式,暗了下去,楼下路上有汽车压过路面的声音,在她听来都那么的清晰。她明白,程然是真的离开了自己,这一次,不是他们少不更事的争吵,也并非谁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她曾经觉得爱情只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并非致命,因此那位著名的情感作家看中了她泼辣且流畅的笔力,杂志中的那个栏目也持续着人气。叶一朵的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深蓝色的夜空,白色窗户没有关上,海水蓝的麻布窗帘似乎被调皮的少女吹着,轻轻拨动着,她突然觉得,对于外物的断舍离,是基于自我的自信和肯定,而从一开始,她就将程然视为了自己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是的,或许正因为如此,程然才会选择不告而别这种简单却又可以最快速度达到目的的方式。
叶一朵胡乱擦了两下头发,空气中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开始反思,自己到底给了程然多少压力,才会让他不堪重负忙不迭地离开?对于爱和被爱,她显然不是一个合格者,那又凭什么说爱情可有可无呢?
她又走到小区的路上,开始快速地大步地行走,穿过小区的树冠下,走出小区门口,街道上的车来车往,推着车的小摊贩,灯火辉煌的路边店铺……她穿过它们,以自己最快的行走速度,她的身影在地上速度地明暗交替着,她知道自己无法割舍掉这样的一段感情,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它们统统打包放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贴上封条,藏在心底里的最深处,不去触碰它,永远、永远……她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做法很“鸵鸟”,但是眼下,这是她能继续生活、适合自己的唯一方法。好在她的生活并非那么糟糕,想到还有易晓生这样的朋友,觉得老天还是宠爱自己的。
当叶一朵再折回小区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半干的头发湿了干,干了又湿,她瞧着路灯下一手卷着杂志,一手抄在口袋里慢慢悠悠往家走的易晓生,感慨真是不能念人,刚刚想起他这会子就遇到了他。这样安静的夜晚,她突然放慢了脚步,她不是头一次看见易晓生的背影,这些年来他的走路姿势从来没有变过,只是长高了而已。她有些恍惚,那些关于这个背影的主人的回忆,一下子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据说叶一朵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易晓生的亲娘便已经开始教育易晓生要如何如何照顾即将出生的妹妹。这件事情易晓生自然是没有印象的,只是听两位母亲聊天说起过,但是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叶一朵坚持认为这件事情肯定有,并且表示易晓生当时不但答应而且点头,形容得惟妙惟肖,易晓生懒得与她计较,于是这件事情便成了叶一朵每次不想做什么事情让易晓生代劳理直气壮的借口。
长大了一些,叶母看着易晓生学钢琴,于是也让叶一朵去学,通常叶一朵被监督的主要途径是楼下的妈妈听着楼上房间里她的琴声,为了偷懒,她恳请易晓生翻窗户来自己书房,并且关照无论如何不要弹得太流畅,然后自己趴在地板上看小说。
上学的时候,她一直仰望着易晓生每年都会站在主席台上领奖,她作为鼓掌的一员心不在焉地盼望着表彰大会早点结束。易晓生不大愿意主动交朋友,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一个有些高冷的男孩儿,但是叶一朵胜在脸皮厚,所以她很清楚地知道易晓生有时候真的只是出于家长间的情谊而不得不帮她一些很琐碎很白痴的忙。
她直到现在还记得她路过篮球场,看见程然三步上篮连贯的动作的时候情形,然后她百般要求打滚耍赖,让易晓生给了他朋友程然的联系方式,她欢呼雀跃,开始了她的爱情。
如今看着易晓生的背影想着这些事儿,她突然发觉自己恋爱的时间里,易晓生是不是应该特别高兴?她曾经见过他伏案画图的侧影,安静、从容,给坐在地板上正要吃薯片的叶一朵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观感。所以她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聒噪且德智体勉强及格的人,简直是易晓生生活里最大的败笔。因此,她忙着谈恋爱,易晓生肯定是为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少了这个麻烦而舒了一口气的。
不知不觉中,叶一朵已经走到了易晓生的身侧半步远,易晓生似乎感受到了来人,轻一转头,冷不丁瞧见黑夜中路灯下,头发滴着水的叶一朵,带着责备的语气道:“头发怎么不吹干?”
叶一朵听出他责备的语气,想起他这些年从智商上对自己的碾压,此刻一定觉得自己很蠢,作为被患有低智商歧视症的易晓生嘲笑惯了的叶一朵,此刻完全没有心情与他计较,只是摇了摇头。同样是跑步,比起下午时分,她穿的那样专业的跑步套装,此刻穿着家居服,头发湿漉漉的散落在肩头,堪称毫无形象,她黑色的眼眸里,透着无尽的感伤,难有的认真的神情道:“易晓生,这些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父母关系好,你还会不会和我成为朋友?”
似乎人在最低谷的时候,都会质疑自己,某一瞬间,某个阶段,又担心身边的人会离开自己。叶一朵其实生怕易晓生真的是看在长辈份上才和自己有交情的人,但偏偏嘴巴还要逞强,如果答案是yes,她会一甩马尾道:切,其实我也是。
易晓生很明白叶一朵在想什么,可偏偏总是会生出逗逗她的心思,尤其是自打知道了叶一朵失恋后,他虽然心疼叶一朵这失恋的状态,可心情总是好得很。易晓生的目光落在叶一朵因暴走喘气而起伏的肩膀,微微弯腰,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回答道:“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你我是朋友?”
叶一朵原本低落到谷底的心情,一瞬间变成了暴怒,她推开易晓生的手,怒斥道:“我们好好的,怎么就不是朋友了?你……你还是不是人!”
易晓生并未跟上去,站在原地的他,正好位于昏黄的路灯之下,使得他的整个轮廓都温暖起来,他望着气哼哼丢下他一人回家的叶一朵,原本带着捉弄的狡黠的眸子里露出了一丝无奈,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手腕,用手背蹭了蹭下巴,自言自语道:“叶一朵,我真的没有想过和你做朋友。”
“当我们在讨论爱情是不是可有可无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它打败了。至少证明,这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叶一朵在黑暗的屏幕里,敲下这一行字的时候,玻璃上倒映着她的侧影,昏暗又模糊,好似含着泪的人看见的景。
易晓生站在自己的二楼阳台上,防腐木的围栏在春天的夜里,摸上去并不凉,他握着白色骨刺鎏金边的咖啡杯,看着斜前方的那扇窗户上的模糊投影。多少年了,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站在这个地方,连角度都不曾变过,脚下的木板只有这一块脱了皮。不管那扇窗户是明还是暗,他都会在做累了设计后看一看那一扇窗,深夜无人的时分里,只有路灯微昏的光与他做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那些灯光好似宇宙中的星球,但因有了那扇窗,所以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叶一朵的稿子围绕着本我和爱情展开了行云流水的展述,她奋笔疾书的时候,觉得自己被纸牌屋中的克莱尔附了身(克莱尔:《纸牌屋》中的女主角,帮助丈夫成为总统,一个非常有思想的现代女性),不但稿件中充满了她认为的正能量,而且也流露出了女人当自强的强烈情感,视爱情如敝帚简直不堪一提,并且在结尾处点名了主题——“所谓爱情,不过是茶余饭后一个人主动给予另一个人被动接受的消遣,它无须也不配得到我们的全心付出。”写完后,只觉得通身舒畅,比小区门口的盲人按摩还要痛快。
她在梦中梦见自己因为这篇稿子在网络上引起了极大的共鸣,而杂志社决心给她一个名分,不仅仅有自己的专栏,她可以说是一夜成名,出版商甚至连影视方都来对她进行了条件丰厚的邀约,她为了躲避漫天的合约,有家不能回,只能躲在了一间屋子里,她觉得这间屋子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哪里,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老子收留你住,你要听老子的话”,她猛一抬头发现竟然是易晓生一本正经的脸,她猛地往后一退,只觉得头顶一阵疼痛传来。叶一朵揉了揉撞到床板的头顶,终于从梦中醒来,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着梦中被书商追着要签合约的情形真是美好极了,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遗憾的是,这一天的笑容在这一刻已经全部耗光了。
叶一朵的手机显示着“主编大人”的来电,她清了清喉咙接听了起来,连弯出笑容的弧度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她,宋主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愤怒传了过来——
“叶一朵,你是不是不想干啦?我告诉你,等着做她枪手的一抓一大把,我要的是她的枪手,不是要另一个作者来写稿子!你做枪手,不需要有思想,你要的只是揣摩她的思想,这些我在和你签约之前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告诉我,你写的那是什么玩意儿?”
叶一朵嘴巴张了张,一个辩解的字都没有发出来,就听见宋主编继续训斥的声音:“爱情与你,可有可无。目的是要表现了女权主义吗?是为了表现毫不在乎吗?是为了表示都市生活中的那些女性们对爱的欲擒故纵、患得患失,表面说是可有可无,实际上还是巴巴地等着的心理,这些角度,你随便选取一个都可以,你怎么就把爱情写得真的可有可无呢?啊?你一个中文系毕业,好歹是经过我多层筛选才定下来的枪手,现在我要教你如何审题吗?”宋主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质问道,“在你那看似潇洒放弃爱情寻找自我的文字里,告诉我,你是不是失恋啦?”
叶一朵头如捣蒜,尽管手机的另一头主编大人看不见,她连忙用一连串的嗯来表达,因为早起还未发声,因此声带有些沙哑,反而增加了一种哽咽和伤心之类的效果,叶一朵想到同为女人,宋主编因此一定会特别同情自己,顺便可以减轻这篇文不对题的稿件带来的怒火。她抽了抽声音说道:“我失恋了……宋姐,他一声不吭就把我甩了……”
还想着继续说下去博取同情的叶一朵,迅速被宋主编打断,非但没有得到期望中的理解同情,反而迎来了新一轮的狂风暴雨——“我说叶一朵,你出门打个车,去淮海路,路过的那些女人,不是还没有恋爱的,就是已经被甩的,别看手挽手的亲密劲儿,能熬过今晚的又有几个?你不过是这个城市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罢了,失恋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对工作的态度就是你对男人的态度,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你受到干扰的态度,我告诉你——找一个分一个!”
叶一朵觉得她虽然言辞激烈对自己颇为不满,但是不得不承认宋主编说的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男人没了,再找一个,有多大事情?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稿件不到位,要开天窗了,这才是头等大事!”
叶一朵腾地从床上站起来,语气坚决地表示:“宋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两个小时内交稿。”
宋主编嗯了一声,麻利地收了线。
叶一朵赤脚洗漱,听见楼下的门铃,匆忙漱了口,赶下楼去,一开门是快递小哥,还是挺大的一件,需要当场验货签收,也顾不上穿鞋,再一看收件人是易晓生。因易晓生父母常年不在身边,易晓生的工作经常加班,屋子常年等同于没人的状态,所以他的快递基本上都是寄到叶一朵家。但是此刻叶一朵心系赶稿,觉得他真是添乱,在收件人那里写了pig作为报复,然后递给了快递小哥。
小哥看了看签名道:“不是本人签收吧?”叶一朵点头。
小哥又道:“你在收件人上签了pig,不是说你自己吗?”
叶一朵徒然一惊,连忙接了过来涂抹掉,然后写上叶一朵的名字。就在快递小哥点头之际,“砰”的一声从叶一朵身后传来,小哥微微指了指她的身后,幽幽道:“你的门被风吹上了呢。”
叶一朵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压抑着不喜道:“我知道。”
小哥跨上电动车,打量了一下还穿着睡衣的叶朵朵,又补充了一句道:“你肯定没有带钥匙吧,挺惨的呢。”
叶一朵握着一张快递单,提高了音量,为了顾及面子只好道:“我知道!”
待小哥走远,叶一朵脑海中迅速做出了对应方案,此刻叶母一定在菜场,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的,所以等她绝对不是良策;那么翻窗户进去,可自己穿着睡裙,而小区里四处都有摄像头……于是她果断地想到了始作俑者,这份快递的收件人易晓生。叶一朵抱着快递转身就往易晓生家去。
与叶一朵这种杂乱无章的生活相比,易晓生的生活更加显得有条不紊,井井有条中还带着那么丝丝优雅。昨天虽然睡得晚,但是早上也就晚起了半个小时,晨跑结束后,吃了早餐,煮了杯咖啡,给远在大西洋彼岸的杜可打了个电话。
杜可是易晓生大学同学,也是学建筑出身,当年为了能留在叶一朵身边等待机会的易晓生,放弃了伦敦大学深造机会。比起易晓生这种患有低智商歧视症的人,杜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眼里叶一朵显然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猩猩。一早就约定毕业后一起创业的杜可,确定了易晓生已经辞职,毅然表示要成为他的合伙人,为此,他还写了一份非自己不可的理由,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两人的智商在同等水准上,易于交流。而看见了邮件中杜可的邮件,也忍不住笑了,可是笑容背后易晓生深以为然。
和杜可商量完具体事宜后,易晓生发现浴室的水管出了一些问题,将问题和解决方法给到了物业,约了第二天有人来修,搞定一切后,他只好用楼下的洗手间。楼下的洗手间里也可以洗澡,这个洗手间还有一扇门可以通往后院,通常用来洗点衣服。易晓生站在花洒下冲着澡,开始重新梳理昨天晚上的设计。虽然辞职,但是他的手头上却多了更多的项目要做,这些年早就不靠父母的易晓生,完全不用为了生计发愁,手中的作品在业内早就有了不俗的口碑,因此辞职之后,他只接了一单活儿,慢慢磨着。等到冲洗完毕,想到了一个可以修改的点,顺手就在雾气蒙蒙的玻璃上画了起来。
此刻已经在易晓生家门外按了门铃无果的叶一朵,想起了高中的时候,自己也经常忘记带钥匙,后来易晓生被她隔三差五的敲门给弄烦了,又考虑到他自己上了大学不会有人帮她开门,便在后院的花盆下面留了一把钥匙。
于是抱着试试的态度,窜到后院,揭开了花盆,惊喜地发现钥匙竟然还在。她吹了吹上头的泥土,夹着快递,弯腰想要插钥匙,却发现插了好几回也没有插进去,将快递丢在了地上,蹲着专心开锁,这一次好容易将钥匙插进了锁眼里,一转动果然打开了。叶一朵直起身,松了一口气,但就是在推开门的一刹那也有点蒙了。
扑面而来的是暖和的水蒸气,在水汽缭绕中,她看见了一个赤身裸体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虽然她用脚指头想都只可能是易晓生,但是架不住这样大尺度的画面,就在她准备尖叫地一刹那,易晓生迅速抄起手边的浴巾裹住了自己下半身,然后迅速捂住了只张开嘴还未来得及发声的叶一朵,顺势将她压在了墙上。水蒸气遇冷渐渐散去,玻璃上他刚刚画的建筑构图也在逐渐散去。易晓生发梢上的水珠低落下来,近在尺咫的叶一朵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她似乎是头一次如此靠近易晓生,她一直觉得他长得很英俊,看着络绎不绝的女生追求她,但是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那些女生眼光还真不差,所以她咽了咽口水再次表达对那些女生的认可。
易晓生看着她大概五秒,目光中的温柔迅速收回,带着玩世不恭的样子,松开了手,抬手关上了后门,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在这?!”
易晓生转身面对镜子,喷了一些剃须沫在下巴上,一手拿着剃须刀,一手将镜子抹了抹,脖子的线条被拉得十分好看,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又没有带钥匙?”
叶一朵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为了帮你收快递!”
易晓生瞥了叶一朵一眼,随后又专心致志地刮胡子,问道:“快递呢?”
叶一朵看看手里,又看了看脚下,才反应过来刚刚为了能开门,将碍事的快递搁在了脚边,于是转身就要开门去拿快递,证明自己。一转身,就被易晓生猛地拽住,一下子又推在了墙边,他的剃须液有着好闻的清香,让叶一朵再次有些走神。易晓生看直直地看着她:“叶一朵,你穿着睡衣来找我,偷看我洗澡,是不是要讹我?”
这话让叶一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推开了近在咫尺的易晓生道:“你为什么不用你卧室的那个洗手间?”
易晓生似乎被她这话逗乐了,他似乎习惯了叶一朵在无法反驳自己的时候,通过另一条路来指责自己,企图能为自己找回一些颜面,但在易晓生面前并没有什么用,他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的、家。”
叶一朵又一次被易晓生呛了回去,眨了眨眼睛,无言以对。
叶一朵扯了扯嘴角说不出话来,气得只能上前踩了他一脚。易晓生低头见她,下意识地问道:“稿子交啦?”
叶一朵猛地一拍脑门,道:“快,借我你的电脑,我两个小时内要交稿,不不,现在只有一个半小时了!”
叶一朵说罢直冲易晓生的书房,俨然忘记了快递这回事。易晓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也跟着上了去。在他的一叠设计稿纸里,夹着一张他半夜走神时画的叶一朵肖像,但当他有些担心地跟了上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多虑了。叶一朵已经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盘腿坐在了地板上,他的目光落在纹丝未动的一沓稿纸里,轻轻松了一口气。叶一朵抬头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跟着自己而来的易晓生,易晓生不自在地用右手手背蹭了蹭下巴道:“找衣服。”
叶一朵歪着头无语道:“你在书房找衣服?”
易晓生瞪了她一眼,见她讪讪地闭嘴,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道:“在这吃饭吗?”
叶一朵自然地点头,开始敲打着键盘。
易晓生面无表情但是心有余悸地去收拾他的设计图,将它们放整齐,他将夹在其间的肖像使劲拢了拢,侧身低头看了看坐在地板上的叶一朵,他突然有些开心。
因为就在今天早上,杜可问他的问题犹在耳畔:“为了她,你放弃了那么多机会,值得吗?”
专注敲键盘的叶一朵,地板上的阳光,比起轰轰烈烈的热闹节日,易晓生更爱她留下来吃上一顿午饭的平淡。多少年啦?他不知道,但是她单身了,他终于了可以说爱她的立场。
叶一朵交完稿件,得到了主编大人“嗯”的邮件回复,她知道通过了,高兴之余,不由得感慨因为易晓生的缘故,她十分擅长与这类高冷人士的打交道。她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放下电脑,光着脚就下了楼。
虽然和厨房打交道的女人居多,但是做得好的,还是男人。易晓生系着围裙,单手执着平底锅正在煎着什么,转身看见叶一朵,眼神在她的光脚上扫了一眼,转身之际道:“别弄脏我家地板,把鞋子穿上。”
叶一朵颠颠地去鞋柜找到了自己的拖鞋,乖乖穿上。易晓生家的鞋柜里有一双粉色的拖鞋,他曾经想帮叶一朵买一双她专有的,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明显,于是买了一双巨丑无比的男性拖鞋给叶一朵穿,果然得到了叶一朵暴跳如雷的反馈,于是叶一朵自己买了一双粉色的可爱的拖鞋,也成了她的专有拖鞋,达到了易晓生的目的。大概是交稿了之后心情极好,已经不计较易晓生的地板和她的脚谁干净的话题了,她哼着歌儿,将厨台上做好的菜端到了橡木质的饭桌上,放好餐垫,然后接过易晓生递来的饭碗。短短的一个小时,易晓生云淡风轻地张罗出了三菜一汤:凉拌黄瓜、红烧排骨、清蒸鳜鱼和西红柿蛋汤。叶一朵喜笑颜开,因为没有吃早饭此刻饥肠早已辘辘,吃得很香。易晓生看见她这副模样嘴角浮了浮,然后将面纸推了过去道:“擦嘴角。”
叶一朵咽下口中的食物,抽出一张面纸,擦了擦,对易晓生道:“我说你这样对待女孩子的态度是不对的,难怪谈了那么多个都无疾而终。当女孩子的嘴角沾着饭粒的时候,你应该温柔地倾身向前,然后轻轻地把它拿开,带着无比宠爱的目光嗔怪她‘真笨’,明白吗?”说罢,叶一朵挥了挥手,道:“算啦算啦,你怎么可能对女朋友这样,肯定平常都你女朋友巴巴地对你好。”
易晓生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带着万般无奈和不屑地抛出了两个字:“真笨。”
叶一朵听他这么说,很为易晓生的智商担忧,叹了一口气,专注继续吃饭。
等到两人吃完,隔着餐桌互相望着的时候,易晓生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叶一朵低头一看,自己穿的真是一件睡衣,这个时候才有心思注意这个,她想了想道:“你家有没有女生的衣服?”
易晓生摇头。
“那你有没有洗了缩水的衣服。”
易晓生摇了摇头。
“那我先凑合穿你的衣服,然后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摸回去,怎么样?”
易晓生侧身看着窗外的大太阳,摇了摇头。
叶一朵扶额自言自语:“这大白天的,我穿着睡衣或者你的衣服回去,影响实在太不好了,下半辈子就折你手里了不是……”
一般情况下易晓生会放任叶一朵的自言自语,因为这个属于她的常态,但是这一次,他冷静地插了一句嘴:“原来你真的是碰瓷。”说罢嘴角有些忍不住地弯了弯。
叶一朵挠了挠头发,摊开双手道:“我手机什么的都没有带,我妈也联系不上我,等到她来你这里找我,我还是这副模样,这才是碰瓷。”
易晓生为叶一朵罕见的智商爆表点了点头,想了想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一朵轻轻招了招手,带着一丝恶作剧的笑容,易晓生无奈地往前靠了靠,叶一朵显然不满这个距离,示意他再靠近一点。
易晓生颇为无奈:“家里就我们俩。”
叶一朵一愣,挠了挠头,说道:“你爬到我家书房,然后去我的卧室,第二个抽屉,拿件衣裳来就行。”
“我不要。”易晓生立即斩钉截铁地说道。
叶一朵冷笑了一声:“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碰瓷!”
易晓生起身往玄关处的鞋柜走去,换了一双运动鞋,听见叶一朵问他记清楚位置没有,叹了一口气回道:“记得。”他记得叶一朵高中的时候,每到周末就会用各种法子让他翻墙爬窗户偷偷去帮她写作业,不过那么久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其实还有一种法子是她把作业扔下来。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背蹭了蹭下巴,觉得自己有点坏坏的。
易晓生顺利地翻过了叶一朵家花园外头的栅栏,顺着水管利索地爬上了二楼的书房,在他一气呵成到达书房的时候,自然没有注意到从客厅一边走向窗户仰头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叶母。所以易晓生蹑手蹑脚走到了叶一朵的房间,拉开她所说的第二个抽屉,正要拿衣服的时候,叶母的声音从他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他着实吓了一跳。
“小朵衣服呢?”叶母冷静地问道。
易晓生立即转过身,将手中的衣物递给了叶母道:“在这儿。”随后他的脸便腾地红了起来。虽然易晓生在面对叶一朵的时候气场全开,但是面对长辈的时候,他依旧是一副谦虚礼貌的晚辈心态。
叶母扫了一眼他手里的衣物,目光定定落在易晓生的脸上道:“我的意思是她现在没有衣服穿吗?”
易晓生连忙补充道:“有,她穿着睡衣。”
“她在哪儿?”
“在我家。”
“在你家?”
“嗯。”
叶母回归家庭前,是一位优秀的律师,逻辑思维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所以她第一个问题不是问易晓生你怎么在我女儿房间里,也不是问你拿她衣服干什么?叶一朵从小到大在她面前从来撒不了谎,到了后来破罐子破摔也是有这方面原因,一切追求钻智商上的漏洞的企图都会被分分钟碾压,所以她干脆放弃这些徒劳的努力。“小易,你刚刚的意思里,我总结一下,就是说我女儿叶一朵,现在在你的房子里,穿着睡衣,你翻墙爬窗来她的卧室里取她的衣服的时候,我在家。我描述的对吗?”
易晓生此刻深深感觉到姜还是老的辣,他将衣服搁在床边,对叶母道:“阿姨,你和我一同回去,就知道了。”
叶母忍着笑板着脸点了点头,易晓生松了一口气,走到窗户边正准备按照原路返回,叶母转过身道:“你还真是轻车熟路,现在可以从楼下的门走。”转过去的脸上笑意明明白白写着“这傻孩子”。
易晓生跟在叶母后面,提着一只纸袋子装着叶一朵的衣物,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回家的短暂路程里,他迅速做出了判断——叶母对这些年来他爬墙翻窗的行径是心知肚明的,擦了擦汗,脸上的神情更加毕恭毕敬了。
在等易晓生帮自己取衣服回来的过程里,叶一朵深深感觉到如果不是有易晓生这样的邻居兼朋友,她也不会这么顺利地交稿,还能吃上美美的午饭,因此,她决定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洗碗。
因此当易晓生打开门,恭敬地让叶母先进了去,两人看见的是背对着他俩、系着围裙哼着歌弯腰洗碗的叶一朵。易晓生连忙走了过去,抢过碗筷道:“还是我来洗。”
叶一朵心道易晓生还真是难得如此热情,推辞道:“哎呀,什么你来我来你洗我洗的。不都一样嘛。”
易晓生嘴里头“不一样”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叶母走上前,双手交叉放于胸前,看着这一幕道:“既然小朵说她要洗,你就让她洗吧。”
叶一朵吃惊地回过头来,嘴唇生生扯了扯,道:“妈……”
叶母没有搭理她,继续道:“你洗完了,过来坐。”她看了一眼易晓生,易晓生立即心领神会地去倒了杯茶,恭敬地放在了茶几前。叶母看了一眼,示意易晓生可以坐了,易晓生又去看了看叶一朵洗完了没有,叶一朵有些忐忑地看了看易晓生,易晓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系列动作悉数落在了叶母的眼里,她靠近杯沿的嘴唇弯了弯。
叶一朵擦干手,端坐在叶母对面的沙发上,道:“妈,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叶母先是“哦”了一声,随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见的是小易不走正门偏要爬楼梯到你卧室拿衣服,到了这里看见的是一身睡衣的你,以及抢着洗碗的场景。既然并非我所见的这样,那你告诉妈妈,那我所见的应该是传达什么意思呢?”
叶一朵看了易晓生一眼,易晓生正要说话,叶母一抬手他便不敢再吭声,易晓生只好对叶一朵耸了耸肩膀。
“妈妈,我早上拿快递然后门锁上了,我没有带钥匙,就到易晓生家来等你,没想到我从后院到他家备用的那个卫生间的时候,他正在洗澡,竟然还没有穿衣服……”叶一朵说到这里也没有意识到什么,但是身边的易晓生明显抽了一口气,然后左手手背蹭了蹭下巴,最后食指在眉心处揉了揉,一脸的无语凝噎。叶一朵看见他的表情,不满地用手肘捅了捅他道:“怎么了,事实就是这样啊。”
叶母微微吃惊,看了看易晓生,易晓生无奈地点了点头。叶母目光在他们间悄无声息地游走了一圈:“是我们家的小朵失礼了,很抱歉。”说着瞪了叶一朵一眼,“这在古代,你就得对他负责!”
叶一朵吃了一惊,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易晓生眼睛亮了亮。
“妈,他说我碰瓷!还说我要赖上他……”
叶母和易晓生对视了一眼,完全被叶一朵思路中没有重点,随时能跑偏的特点给征服了。叶母放下端着的架子,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无论你们以后怎么去发展感情,必须得是先动心,再谈责任,如果前后颠倒了,那么必然不会长久。”
叶一朵急忙表态,连连摆手:“妈、妈,我绝对不会对他负责任的。”
易晓生和叶母又叹了一口气。
叶母完全无视这个在她面前一直是个“学渣”形象的女儿,目光落在了易晓生的身上,淡淡地问道:“你明白阿姨的意思吗?”
易晓生平视着叶母的眼光,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叶母舒心一笑:“那就好。”一旁的叶一朵眼神在他们俩之间游离,觉得听着同样的话,身处同样的环境下的她怎么和易晓生看见的世界都不一样呢。
叶一朵换了衣服出来,听见叶母在和易晓生聊天,叶母正问道:“今天不用去设计院吗?”
叶一朵徒然一惊,十分紧张,她连忙走到叶母身后冲着易晓生挤眉弄眼摇头摆手,想表达自己从未透露过他失业的秘密,但是易晓生显然对她这一系列的动作没法理解,所以干脆忽略不计,回叶母道:“我辞职了。”
叶一朵无比担心地看着妈妈的反应,想着随时帮着易晓生找个台阶下,却急的找不到救场的词儿,但对话的两人都异常平静,叶母带着长辈的关心道:“准备自己创业吗?”
易晓生点头。
“父母知道吗?”
易晓生摇了摇头:“这几年有些资金,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平常还可以接一些活。暂时不想惊动他们。”
叶母点头:“你自己决定了就好,没钱了问阿姨要。”
易晓生感激地道了声:“谢谢阿姨。”
叶一朵觉得此时此刻终于可以插上话了,连忙道:“妈,我最近没钱。”
叶母和易晓生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叶一朵,目光中甚至带着几分同情的意思,随后两人默契地分开来目光。叶一朵不明白自己怎么一说话就冷场,好在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拎着装着睡衣的衣袋先去换鞋,将她们送到门口的易晓生,下意识地将她的鞋子转了个方向,鞋尖对着自己方便叶一朵穿。叶一朵未曾注意到这样的举动,也顺其自然地一边穿鞋一边想:像易晓生这样的学霸才像是自己爸妈亲生的,因为他们交流起来完全不费力,而且她不大跟得上他们谈话的节奏,譬如此时她看见门外的妈妈和易晓生似乎在跟易晓生交流着什么,但是她听不清也不觉得他们俩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真的断啦?”叶母低声问道。
易晓生点头。
“记得刚刚我和你说的话。”叶母叮嘱道。
易晓生又点头。
叶母看了一眼叶一朵,像是家长去老师办公室领回犯错误的小孩一般,叶一朵乖乖地跟了上去,离开前不忘对易晓生笑了笑,摆摆手。
易晓生怎么会不明白叶母意味深长的那番话呢?他对叶一朵的心思瞒不了叶母,叶母怕是早就晓得,但那时候叶一朵谈着恋爱,而易晓生十分懂得分寸,保持着最适当的距离,叶母心知肚明。现在叶一朵真的分手了,叶母担心的是这么多年来易晓生将对叶一朵照顾当成习惯、当成责任,然后去填补那个空白,而非出于最基本的爱。
易晓生看着窗外的蓝天,他知道这时机来之不易,指不准哪天她又冒冒失失地去谈下一场恋爱了,可是他不想她在没有走出这场失恋的阴霾前,因为孤独和脆弱而接受自己。此刻阳光正好,谁来解他的暗恋之苦?
叶一朵这段时间的生活颇为规律,具体表现为:早起跑步,大吃一顿,写稿子,中午大吃一顿,写稿子,晚上大吃一顿,再暴走,汗如雨下回去冲澡,最后还是写稿子,当然这期间少不了宋主编的建议改稿。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小区的频率十分之高,连张阿姨的金毛都会冲她主动打招呼了。然而,很快叶一朵失恋的消息不胫而走,七大姑八大姨们上门来主要表达两阶段的意思,一个是程然眼瞎啊,这么好的闺女不要;另一个意思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叶一朵的年龄正处于女人的巅峰期,必须把握当下。
于是叶一朵几乎是在眨眼间就顺理成章地迎来了人生的新阶段——相亲。
迎来新阶段的不仅仅是叶一朵,还有易晓生。
他们所在的C市里,因为新批了一个市辖区,在这一大片空地上,政府部门投入了打量的财力物力人力,其中关于此区的图书馆设计,开放了竞标,这无疑在建筑界成了人或者机构跃跃欲试的猎物,而刚刚成立了工作室的易晓生自然也不例外,更直接来讲,在他成立了工作室后的第一个目标便是这个项目。
易晓生和杜可多次在电脑面前讨论过这个项目,易晓生擅长创作,而杜可则对人群的定位、用户的喜好有着先天性的敏感和专业,虽然隔着大西洋,可两人各司其职都希望能够在这个项目上,能在易晓生的风格和市场的认可度中,取得一个最佳的契合点。所以易晓生几乎足不出户。
叶一朵起初并没有意识到易晓生的连轴转是多么忙,因为她不得不应付大姨介绍的一位据说是大姨看着长大的后生,于是在这位后生后又迎来了各位长辈的纷纷都是看着长大的后生们。这段时间里,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失恋的期间里,她无论面对长得帅的还是长得别具一格的相亲对象,都不大有食欲,反思这段时间,她惊奇地发现,易晓生是下饭的绝佳对象,一段时间不见他,她觉得自己好像都瘦了。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正坐在相亲对象的车里,对方礼节性地送她到了小区门口,她明显走神却又面露微笑,等回过神来才不好意思地冲对方讪讪地笑了笑,对方似乎并没有介意。
这让叶一朵有些不大习惯,要是以往,自己这副表情总会或多或少地收到易晓生的嘲讽。叶一朵下了车,和对方礼貌告别,叹了一口气,心里头微微有些失落,想着好久不见易晓生,不如去他家找他闲扯两句。一转身,正好遇到从便利店买水出来的易晓生。叶一朵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颠颠地叫了一声:“嘿,晓生。”
易晓生其实一早就看见了副驾驶的她,见她被一辆陌生的车送了回来,下车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欢欣雀跃的表情,握着瓶口的右手抬了抬,用手背蹭了蹭下巴,自然而然地问道:“相亲?”
叶一朵半张嘴巴,感慨道:“你怎么知道?”
易晓生平淡的脸上并未展现出要解释的欲望,问道:“吃饱啦?”
叶一朵刚合上的嘴巴又张开道:“当然没有!”
易晓生取出了车钥匙,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我还没有吃饭。”
叶一朵连忙道:“我也要去。”一边蹦跶了上去,她刚想要告诉易晓生自己在前一刻还在想着他,见易晓生一脸识破自己相亲的优越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易晓生一脸淡然地和她往自己的车的方向走去,上车前,他的目光落在了家中一楼的厨房方向,饭桌上方的磨砂玻璃下的灯亮着微黄的光,而光源下面放着刚刚吃完的碗筷盘子。
一上车,叶一朵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向易晓生倒苦水,颇有些怨妇的味道:“你说我这失恋的消息怎么就传出去了呢?上我家来说亲的人那是排山倒海啊。”握拳之际着重强调了排山倒海四个字,想起了什么似的,凑着脸对对面喝着咖啡的易晓生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一家女百家求?”
易晓生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地说道:“就现在的男女比例的极度不协调来看,你所指的一家女百家求,是有数据依据的……”尽管一边的叶一朵怒目圆瞪,他仍旧一副淡定的姿态打了个方向,车子平稳地转了弯,往他们最喜欢的那家粤菜餐厅去。
两人对面坐下,易晓生熟练地点好菜,奶黄包、炒河粉、面包厚多士……他从小不挑食,叶一朵吃的便成了他吃的最多的食物,也从未觉得不妥。叶一朵想着易晓生在车里打趣自己的话,好容易想出反驳的话,看见奶黄包上了桌,伸着筷子便去夹了一个。易晓生习惯性地叮嘱了一句:“小心烫。”说完一脸嫌弃。
叶一朵见易晓生对自己这个态度也不是一两天,吹了吹奶黄包,轻轻咬了一口,露出这些日子以来舒坦的表情,嚼了嚼满足地咽下,道:“我之所以是一家女百家求,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什么概率啊数据的原因,终究还不是因为我特别美!”说罢为自己好容易想出来的反驳的语句表示格外得意。易晓生一抬头,风轻云淡道:“人总是会看不清自己的。”
叶一朵皱着眉头,本能觉得这话肯定不是夸自己,刚要反驳,突然瞧见斜对面桌子上坐着的正是刚刚送自己回来的那位相亲对象,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向易晓生拼命冲那个方向努嘴,上菜的服务员对叶一朵嘴巴能歪到这个角度有些侧目,易晓生冲服务生点点头示意不用大惊小怪的模样,然后顺着叶一朵的视线望去,又转过来。叶一朵才道:“看见了吧,一小时前他还和我吃了饭,现在又在赶下一场相亲,比我还辛苦。”
易晓生笑了笑,看着一瞬间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吃着奶黄包的叶一朵,有些出神,他眨了两下眼睛,单手握着杯子,左手的手背再次抬起来蹭了蹭下巴,脚尖轻轻点了点地板,酝酿了一下,才道:“你打算找一个什么样的?”问完这个问题,他不露痕迹地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叶一朵抬起头来看着他,迎着他期待的目光,十分真诚地道:“我,能再点一笼吗?”说罢眨了眨眼睛,带着恳求的意思。
易晓生看了看眼前的杯盘狼藉,不得不感慨相亲真是项体力活,然后他摇了摇头:“不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控制叶一朵的饮食,因为她不但作息差,而且饮食习惯十分紊乱,贪凉又贪量。
叶一朵微微一愣,然后摆摆手做不介意状:“算啦,你现在都没有工作啦,我还是少吃一点,省一点吧。”
付账的时候,服务员将账单和易晓生打包的一盒点心一并递上,见叶一朵眼睛有点发亮,无奈道:“晚上赶稿子再吃。”叶一朵欢天喜地接了过来。
回停车场的路上,易晓生迟疑着是否要将刚刚那个叶一朵没有回答的问题再问一遍,边走边揉肚子感慨终于吃饱了的叶一朵,走到他旁边,懒洋洋地道:“你说我怎么可能通过相亲认识喜欢的人呢?”
易晓生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头一回由衷地赞同地点了点头。
叶一朵低下头,空旷的停车场她的身影踽踽独行,颇有些孤单的味道:“我谈过一场那样轰轰烈烈的恋爱,真的有人会不介意我那样的过去,然后还会陪我走去下一段的人生吗?”她在光影处转头看向易晓生,苦笑地摇了摇头,“我自己连回忆都不敢回忆,更何况别人。”她抬起头来对着易晓生道,“就像刚刚我们在餐厅遇见的那个我的相亲对象,这样连轴转地相亲,等到遇到了觉得是等价交换的时候,走到了一起,又何必呢?”她停了停,“我的初恋虽然很失败,但是我仍旧相信爱情,希望等到它的再次光临。”空气中有她说话的尾音,带着这个年纪的姑娘少有的坚决。
易晓生罕有地没有否认她,他说:“那个人说不定已经来了,你只需要走出那段阴影,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他说完这话,看了看地上和自己并肩的叶一朵的影子,靠的是那样近,不知道说给她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只是嘴角突然弯起了弧度。
叶一朵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你说我的真命天子,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对吗?”
易晓生取出了车钥匙,一边帮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一边加重了一些声音道:“在回去的路上。上车!”
叶一朵钻进了车内,乐颠颠地系上安全带,然后催促道:“慢点开,说不定会碰上我的真命天子。”
易晓生一副被她打败了的模样,揉了揉眉心,深深觉得她是一个稀有动物。
各自回家后,易晓生和杜可聊完项目的情况,说起今天和叶一朵的事情,两人都一致感慨她的智商很有问题。杜可忍不住在FaceTime里头说道:“晓生,鉴于她的智商的情况,我建议你直接和她挑明。”
易晓生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已经快从失恋中走出来了,等到她能够独立做好自己了,才是最恰当的时候。”
杜可有些不满意道:“什么叫作最恰当的时候?你给我个公式看看?你是不是没有想好怎么表白?这样,我帮你去说。”
易晓生有些急:“不用不用,这个肯定得我自己来。”
杜可觉得也对,点点头。易晓生颇有余悸地补充道:“你可不能出卖我。”
杜可连忙道:“怎么会,我们是好兄弟。这样,我帮你的表白做一个概论,看看每个阶段,你需要做什么,分为几个要点,几个小点,做事情,要有章法。”
易晓生撇撇嘴,表示不用如此复杂,杜可却坚持做事情必须要有计划,易晓生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不再争执,关了iPad才想起来,杜可这小子,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当晚叶一朵洗完澡,坐在书桌的电脑前,看着电脑屏幕,这是她决定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设定是小说的女主角因为一次采访结缘男主角,她构思着美好的情节,突然想起易晓生还没有工作,如果这本书火了,她就有很多稿费,这样可以请易晓生吃喝,繁苍楼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还可以在易晓生面前作威作福了,想到这里,她模仿着易晓生和爸妈经常看她的那种眼神:同情甚至带着怜爱,对着书柜玻璃反复练习着,学着他们的口气道:“小易啊,这个……那个……咳咳,你不大懂的,还是吃东西去吧……”一边演着一边乐着,颇为得意。
端着牛奶站在门外的叶父,看着这样的情形无比担忧地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地将牛奶喝了。
叶父回到了房间,靠着床背带着老花镜看着杂志的叶母抬头看他:“你把给女儿的牛奶喝了啦?”叶父抹了抹嘴唇,发现嘴唇被自己早就舔干净了。叶母无奈解释道:“如果是小朵喝的,你不会这么快带着杯子回来。”
叶父点头,将刚刚看见的一幕描述给叶母听:“这孩子怎么啦?”
叶母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她的智商做出来的事情,我们没法理解是正常的。”
叶父恍然大悟,随后道:“跟那小子分手后,她似乎变得有些积极向上了。”
叶母叹气,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这才是问题所在。”
“我一直觉得晓生这个小伙子不错,不知道他对我们家小朵有没有意思。”
叶母合上杂志,单手支头,侧卧着看着叶父,道:“有。”
见叶父露出一副“我猜测得不错吧”的表情,又道,“首先,她必须要清理好自己的世界,才可以迎接下一段感情,无论对象是不是小易。”
叶父不满道:“那你还给她相亲!”
叶母冷哼一声:“那是你二爷介绍的,你去回。”见叶父一脸“夫人都是我不好”的表情,才作罢,继续道:“第二,现在相亲未必相得中,相得中也长久不了,这是她自己的必经之路;第三,我也很欣赏小易,智商高。”
叶父点头:“对,是得给她找个智商高的。”
夫妻二人达成共识,关灯无话。
只有书房里的叶一朵噼里啪啦打着键盘,无数灵感盘旋在她的头顶,如同挥着翅膀的小精灵,她时不时发出笑声,时不时又眉头深锁。直到时钟敲了三下,她才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只有桌上的那盏小台灯亮着。
半夜的小区里格外安静,连小区外头的路上出租车偶然经过的声音都能听见,黑黢黢的一片,只有两个窗口亮着灯,一盏来自叶一朵案头的小台灯,一盏是几百米以外的易晓生的书房,交相辉映,成了这个夜里最有趣最温暖的存在。
易晓生伸了伸懒腰,将工作休息的十分钟里画的叶一朵的肖像拿起来看了看,他依靠在椅背上,双腿伸得笔直,右手抬起来蹭了蹭手背,微微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抽屉里,这只木头抽屉里放着的都是这些天来,他闲暇时候画的叶一朵的素描肖像,有她运动时候的侧影,有她低头吃点心的剪影,还有她站在厨房水池边洗碗的背影……然后他轻轻关上抽屉,将桌上的设计图纸整齐放好,走向了洗手间,他这时才想起洗手间的花洒在叶一朵忘记带钥匙来自己的家的那天早晨坏了,而他每每走到这间更方便的洗手间时候,看见那只坏了的花洒,都只有一个想法——坏得很好,因此也不需要找人来修了。
易晓生觉得最近工作上虽然繁忙,但是总体还是很愉快,叶一朵恢复单身,虽然在不停地相亲,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希望自己事业稳定后,再让他们的关系升华一下,当然,如果这期间叶一朵突然开窍了,要提前升华关系,他也是不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