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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艺术的品的本质

我的方法的出发点是在于认定一件艺术品不是孤立的,在于找出艺术品所从属的,并且能解释艺术品的总体。

第一步毫不困难。一件艺术品,无论是一幅幽,一出悲剧,一座雕像,显而易见属于一个总体,就是说属于作者的全部作品。这一点很简单。人人知道一个艺术家的许多不同的作品都是亲属,好象一父所生的几个女儿,彼此有显著的相象之处。你们也知道每个艺术家都有他的风格,见之于他所有的作品。倘是画家,他有他的色调,或鲜明或暗淡;他有他特别喜爱的典型,或高尚或通俗;他有他的姿态,他的构图,他的制作方法,他的用油的厚薄,他的写实方式,他的色彩,他的手法。倘是作家,他有他的人物,或激烈或和平;他有他的情节,或复杂或简单;他有他的结局,或悲壮或滑稽;他有他风格的效果,他的句法,他的字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只要拿一个相当优秀的艺术家的一件没有签名的作品给内行去看,他差不多一定能说出作家来;如果他经验相当丰富,感觉相当灵敏,还能说出作品属于那位作家的哪一个时期,属于作家的哪一个发展阶段。

这是一件艺术品所从属的第一个总体。下面要说到第二个。

艺术家本身,连同所产生的全部作品,也不是孤立的。有一个包括艺术家在内的总体,比艺术家更广大,就是他所隶属的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或艺术家家族。例如莎士比亚,初看似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奇迹,从别个星球上来的陨石,但在他的周围,我们发见十来个优秀的剧作家,如韦白斯忒,福特,玛星球,马洛,本·琼生,弗来契,菩蒙,都用同样的风格,同样的思想感情写作。他们的戏剧的特征和莎士比亚的特征一样;你们可以看到同样暴烈与可怕的人物,,同样的凶杀和离奇的结局,同样突如其来和放纵的情欲,同样混乱,奇特,红火而又辉煌的文体,同样对田野与风景抱着诗意浓郁的感情,同样写一般敏感而爱情深厚的妇女。——在画家方面,卢本斯好象也是独一无二的人物,前无师承,后充来者。但只要到比利时去参观根特,布鲁塞尔,布鲁日,盎凡尔斯各地的教堂,就发觉有整批的画家才具都和卢本斯相仿:先是当时与他齐名的克雷伊埃,还有亚当·梵·诺尔德,日拉·齐格斯,龙蒲兹,亚伯拉罕·扬桑斯,梵·罗斯,梵·丢尔登,约翰·梵·奥斯德,以及你们所熟悉的约登斯,焚·代克,都用同样的思想感情理解绘画,在各人特有的差别中始终保持同一家族的面貌。和卢本斯一样,他们喜欢表现壮健的人体,生命的丰满与颤动,血液充沛,感觉灵敏,在人身上充分透露出来的充血的软肉,现实的,往往还是粗野的人物,活泼放肆的动作,铺绣盘花,光艳照人的衣料,绸缎与红布的反光,或是飘荡或是团皱的帐帷帘幔。到了今日,他们同时代的大宗师的荣名似乎把他们湮没了;但要了解那位大师,仍然需要把这些有才能的作家集中在他周围,因为他只是其中最高的一根枝条,只是这个艺术家庭中最显赫的一个代表。

这是第二步。现在要走第三步了。这个艺术家庭本身还包括在一个更广大的总体之内,就是在它周围而趣味和它一致的社会。因为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对于群众和对于艺术家是相同的;艺术家不是孤立的人。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象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一样,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而且这是必然之事:菲获阿斯,伊克提诺斯,一般建筑巴德农神庙和塑造奥林匹亚的邱比特的人,跟别的雅典人一样是异教徒,是自由的公民,在练身场上教养长大,参加搏斗,光着身子参加运动,惯于在广场上辩论,表决;他们都有同样的习惯,同样的利益,同样的信仰,种族相同,教育相同,语言相同,所以在生活的一切重要方面,艺术家与观众完全相象。

这种两相一致的情形还更显明,倘若考察一个离我们更近的时代,例如西班牙的盛世,从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中叶为止。那是大画家的时代,出的人材有凡拉斯开士,牟利罗,苏巴朗,法朗西斯谷·特·海雷拉,阿龙苏·卡诺,莫拉兰斯;也是大诗人的时代,出的人材有洛泼·特·凡迦,卡特隆,塞万提斯,铁索·特·莫利那,唐·路易·特·雷翁,琪兰姆·特·卡斯德罗,还有许多别的。你们知道,那时西班牙纯粹是君主专制和笃信旧教的国家,在来邦德打败了土耳其人,插足到非洲去建立殖民地,镇压日耳曼的新教徒,还到法国去追击,到英国去攻打,制服崇拜偶像的美洲土著,要他们改宗;在西班牙本土赶走犹太人和摩尔人;用火刑与迫害的手段肃清国内宗教上的异派;滥用战舰与军队,挥霍从美洲掠取得来的金银,虚掷最优秀的子弟的热血,攸关国家命脉的热血,消耗在穷兵黩武,一次又一次的十字军上面;那种固执,那种疯魔,使西班牙在一个半世纪以后民穷财尽,倒在欧罗巴脚下。但是那股热诚,那种不可一世的声威,那种举国若狂的热情,使西班牙的臣民醉心于君主政体,为之而集中他们的精力,醉心于国家的事业,为之而鞠躬尽痒;他们一心一意用服从来发扬宗教与王权,只想把信徒,战士,崇拜者,团结在教会与王座的周围。异教裁判所的法官和十字军的战士,都保存着中世纪的骑士思想,神秘气息,阴沉激烈的脾气,残暴与褊狭的性格。在这样一个君主国家之内,最大的艺术家是赋有群众的才能,意识,情感而达到最高度的人。最知名的诗人,洛泼·特·凡迦和卡特隆,当过闯江湖的大兵,“无畏舰队”的义勇军,喜欢决斗,谈恋爱;对爱情的疯魔与神秘的观念不亚于封建时代的诗人和堂·吉诃德一流的人物。他们信奉旧教如醉若狂,其中一个甚至在晚年加入异教裁判所,另外几人也当了教士;最知名的一位,大诗人洛泼,做弥撒的时候想到耶稣的受难与牺牲,竟然晕倒。诸如此类的事例到处都有,说明艺术家与群众息息相通,密切一致。所以我们可以肯定的说:要了解艺术家的趣味与才能,要了解他为什么在绘画或戏剧中选择某个部门,为什么特别喜爱某种典型某种色彩,表现某种感情,就应当到群众的思想感情和风俗习惯中去探求。

由此我们可以定下一条规则: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这一点已经由经验证实;只要翻一下艺术史上各个重要的时代,就可看到某种艺术是和某些时代精神与风俗情况同时出现,同时消灭的。例如希腊悲剧: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的作品诞生的时代,正是希腊人战胜波斯人的时代,小小的共和城邦从事于壮烈斗争的时代,以极大的努力争得独立,在文明世界中取得领袖地位的时代。等到民气的消沉与马其顿的入侵使希腊受到异族统治,民族的独立与元气一齐丧失的时候,悲剧也就跟着消灭。同样,哥德式建筑在封建制度正式建立的时期发展起来,正当十一世纪的黎明时期,社会摆脱了藍曼人与盗匪的骚扰,开始稳定的时候。到十五世纪末时,近代君主政体诞生,促使独立的小诸侯割据的制度,以及与之有关的全部风俗趋于瓦解的时候,哥德式建筑也跟着消灭。同样,荷兰绘画的勃兴,正是荷兰凭着顽强与勇敢推翻西班牙的统治,与英国势均力敌的作战,在欧洲成为最富庶,最自由,最繁荣,最发达的国家的时候。十八世纪初期荷兰绘画衰落的时候,正是荷兰的国势趋于頹唐,让英国占了第一位,国家缩成一个组织严密,管理完善的商号与银行,人民过着安分守己的小康生活,不再有什么壮志雄心,也不再有激动的情绪的时代。同样,法国悲剧的出现,恰好是正规的君主政体在路易十四治下确定了规矩礼法,提倡宫廷生活,讲究优美的仪表和文雅的起居习惯的时候。而法国悲剧的消灭,又正好是贵族社会和宫廷风气被大革命一扫而空的时候。

我想做一个比较,使风俗和时代精神对美术的作用更明显。假定你们从南方向北方出发,可以发觉进到某一地带就有某种特殊的种植,特殊的植物。先是芦荟和桔树,往后是橄榄树或葡萄藤,往后是橡树和燕麦,再过去是松树,最后是藓苔。每个地域有它特殊的作物和草木,两者跟着地域一同开始,一同告终;植物与地域相连。地域是某些作物与草木存在的条件,地域的存在与否,决定某些植物的出现与否。而所谓地域不过是某种温度,湿度,某些主要形势,相当于我们在另一方面所说的时代精神与风俗概况。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我们研究自然界的气候,以便了解某种植物的出现,了解玉蜀黍或燕麦,芦荟或松树;同样我们应当研究精神上的气候,以便了解某种艺术的出现,了解异教的雕塑或写实派的绘画,充满神秘气息的建筑或古典派的文学,柔媚的音乐或理想派的诗歌。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

今年我就预备用这种方法跟你们研究意大利绘画史。我要把产生乔多和贝多·安琪利谷的神秘的环境,重新组织起来给你们看;为此我要引用诗人与作家们的材料,让你们看到当时的人对于幸福,灾难,爱情,信仰,天堂,地狱,人生的一切重大利益,抱些什么观念。这些材料的来源,有但丁,琪多·卡伐冈蒂和芳济会修士的诗歌,有《圣徒行述》《仿效基督》《圣·芳济的小花》,有提诺·公巴尼等史家的著作,有牟拉多利所收集的各家编年史,这部大书很天真的描写各个小共和邦之间嫉视残杀的事迹。接着我要把一个半世纪以后充满异教气息的环境,产生雷奥那多·达·芬奇,弥盖朗琪罗,拉斐尔,铁相的社会给你们重新组织起来。我或者引用当时人的回忆录,例如贝凡纽多·彻里尼的《自传》,或者引用某些史家在罗马和意大利其他重要城市所写的日记,或者引用外交使节的报告,或者有关庆祝会,面具游行,入城式等等的描写,摘出其中的重要段落,使你们看到社会风俗的粗暴,放纵的肉欲,充沛的元气,同时也看到当时人对诗歌与文学的强烈的感受,爱好绚烂夺目的形象,喜欢装饰的本能,讲究外表的华丽;这些倾向存在于贵族与文人之间,也存在于平民与无知识的群众之间。

诸位先生,假定我们这个研究能成功,能把促使意大利绘画诞生,发展,繁荣,变化,衰落的各种不同的时代精神,清清楚楚的指出来;假定对别的时代,别的国家,别的艺术,对建筑,绘画,雕塑,诗歌,音乐,我们这种研究也能成功;假定由于这些发见,我们能确定每种艺术的性质,指出每种艺术生存的条件:那末我们不但对于美术,而且对于一般的艺术,都能有一个完美的解释,就是说能够有一种关于美术的哲学,就是所谓美学。诸位先生,我们求的是这种美学,而不是另外一种。我们的美学是现代的,和旧美学不同的地方是从历史出发而不从主义出发,不提出一套法则叫人接受,只是证明一些规律。过去的美学先下一个美的定义,比如说美是道德理想的表现,或者说美是抽象的表现,或者说美是强烈的感情的表现;然后按照定义,象按照法典上的条文一样表示态度:或是宽容,或是批判,或是告诫,或是指导。我很欣幸不需要担任这样繁重的任务;我没有什么可指导你们,要我指导可就为难了。并且我私下想,所谓教训归根结蒂只有两条:第一条是劝人要有天分;这是你们父母的事,与我无关;第二条是劝人努力用功,掌握技术;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也与我无关。我唯一的责任是罗列事实,说明这些事实如何产生。我想应用而已经为一切精神科学开始采用的近代方法,不过是把人类的事业,特别是艺术品,看做事实和产品,指出它们的特征,探求它们的原因。科学抱着这样的观点,既不禁止什么,也不宽恕什么,它只是鉴定与说明。科学不对你说:“荷兰艺术太粗俗,不应当重视,只应当欣赏意大利艺术。”也不对你说:“哥德式艺术是病态的,不应当重视;你只应该欣赏希腊艺术。”科学让各人按照各人的嗜好去喜爱合乎他气质的东西,特别用心研究与他精神最投机的东西。科学同情各种艺术形式和各种艺术流派,对完全相反的形式与派别一视同仁,把它们看做人类精神的不同的表现,认为形式与派别越多越相反,人类的精神面貌就表现得越多越新颖。植物学用同样的兴趣时而研究桔树和棕树,时而研究松树和桦树;美学的态度也一样;美学本身便是一种实用植物学,不过对象不是植物,而是人的作品。因此,美学跟着目前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日益接近的潮流前进。精神科学采用了自然科学的原则,方向与谨严的态度,就能有同样稳固的基础,同样的进步。

美学的第一个和主要的问题是艺术的定义。什么叫做艺术?本质是什么?我想把我的方法立刻应用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提出什么公式,只让你们接触事实。这里和旁的地方一样,有许多确切的事实可以观察,就是按照派别陈列在美术馆中的艺术品,如同标本室里的植物和博物馆里的动物一般。艺术品和动植物,我们都可以分析;既可以探求动植物的大概情形,也可以探求艺术品的大概情形。研究后者和研究前者一样,毋须越出我们的经验;全部工作只是用许多比较和逐步淘汰的方法,揭露一切艺术品的共同点,同时揭露艺术品与人类其他产物的显著的不同点。

在诗歌,雕塑,绘画,建筑,音乐五大艺术中,后面两种解释比较困难,留待以后讨论;现在先考察前面三种。你们都看到这三种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多多少少是“模仿的”艺术。

初看之下,好象这个特征便是三种艺术的本质,它们的目的便是尽量正确的模仿。显而易见,一座雕像的目的是要逼真的模仿一个生动的人,一幅画的目的是要刻画真实的人物与真实的姿态,按照现实所提供的形象描写室内的景物或野外的风光。同样清楚的是,一出戏,一部小说,都企图很正确的表现一些真实的人物,行动,说话,尽可能的给人一个最明确最忠实的形象。假如形象表现不充分或不正确,我们会对雕塑家说:“一个胸脯或者一条腿不是这样塑造的。”我们会对画家说:“你的第二景的人物太大了,树木的色调不真实。”我们会对作家说:“一个人的感受和思想,从来不象你所假定的那样。”

可是还有更有力的证据,首先是日常经验。只消看看艺术家的生平,就发觉通常都分做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青年期与成熟期:艺术家注意事物,很仔细很热心的研究,把事物放在眼前;他花尽心血要表现事物,忠实的程度不但到家,甚至于过分。到了一生的某一时期,艺术家以为对事物认识够了,没有新东西可发见了,就离开活生生的模型,依靠从经验中搜集来的诀窍写戏,写小说,作画,塑像。第一个时期是真情实感的时期;第二个时期是墨守成法与衰退的时期。便是最了不起的大作家,几乎生平都有这样两个部分。弥盖朗琪罗的第一阶段很长,不下六十年之久;那个阶段中的全部作品充满着力的感觉和英雄气概。艺术家整个儿浸在这些感情中间,没有别的念头。他做的许多解剖,画的无数的素描,经常对自己作的内心分析,对悲壮的情感和反映在肉体上的表情的研究,在他不过是手段,目的是要表达他所热爱的那股勇于斗争的力。西克施庭教堂的整个天顶和每个屋角〔三十三至三十七岁间的作品〕,给你们的印象就是这样。然后你们不妨走进紧邻的保里纳教堂,考察一下他晚年的〔六十七至七十五岁间〕作品:《圣·保禄的改宗》与《圣·彼得上十字架》;也不妨看看他六十七岁时在西克施庭所作的壁画:《最后之审判》。不但内行,连外行也会注意到:那两张壁画是按照一定的程式画的;艺术家掌握了相当数量的形式,凭着成见运用,惊人的姿势越来越多,缩短距离的透视技术越来越巧妙;但在滥用成法,技巧高于一切的情形之下,早期作品所有的生动的创造,表现的自然,热情奔放,绝对真实等等的优点,这里都不见了,至少丧失了一部分;弥盖朗琪罗虽则还胜过别人,但和他过去的成就相比已经大为逊色了。

同样的评语对另外一个人,对我们法国的弥盖朗琪罗也适用。早期也受着力的感觉和英雄精神的吸引。新建的君主国〔十七世纪时的法国〕继承了宗教战争的强烈的感情,动辄决斗的人做出许多大胆的行动,封建意识尚未消灭的心中充满着高傲的荣誉感,宫廷中尽是皇亲国戚的阴谋与黎希留的镇压所造成的血腥的悲剧。高乃依耳濡目染,创造了希曼纳和熙德,包里欧克德和保丽纳,高乃莉,赛多吕斯,爱弥丽和荷拉斯一类的人物。后来,他写了《班大里德》《阿提拉》和许多失败的戏,情节甚至于骇人听闻,浮夸的辞藻湮没了豪侠的精神。那时,他过去观察到的活生生的模型在上流社会的舞台上不再触目皆是,至少作者不再去找活的模型,不更新他创作的灵感。他只凭诀窍写作,只记得以前热情奋发的时期所找到的方法,只依赖文学理论,只讲究情节的变化和大胆的手法。他抄袭自己,夸大自己。他不再直接观察激昂的情绪与英勇的行动,而用技巧,计划,成规来代替。他不创作而是制造了。

不但这个或那个大师的生平,便是每个大的艺术宗派的历史,也证明模仿活生生的模型和密切注视现实的必要。

一切宗派,我认为没有例外,都是在忘掉正确的模仿,抛弃活的模型的时候衰落的。在绘画方面,这种情形见之于弥盖朗琪罗以后制造紧张的肌肉与过火的姿态的画家,见之于威尼斯诸大家以后醉心舞台装饰与滚圆的肉体的人,见之于十八世纪法国绘画消歇的时候的学院派画家和闺房画家。文学方面的例子是颓废时代的拉丁诗人和拙劣的辞章家;是结束英国戏剧的专讲刺激,华而不实的剧作家;是意大利衰落时期制造十四行诗,卖弄警句,一味浮夸的作家。在这些例子中,我只举出两个,但是很显著的两个。第一是古代的雕塑与绘画的没落。只要参观庞贝依和拉凡纳两地,我们就有一个鲜明的印象。庞贝依的雕塑与绘画是公元一世纪的作品;拉凡纳的宝石镶嵌是六世纪的作品,最早的可以追溯到查斯丁尼安皇帝的时代〔六世纪前半期〕。这五百年中间,艺术败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而这败坏完全是由于忘记了活生生的模型。第一世纪时,练身场的风俗和异教趣味都还留存:男子还穿着便于脱卸的宽大的衣服,经常进公共浴场,裸着身体锻炼,观看圆场中的搏斗,心领神会的欣赏肉体的活泼的姿势。他们的雕塑家,画家,艺术家,周围尽是裸体的或半裸体的模型,尽可加以复制。所以在庞贝依的壁上,狹小的家庭神堂里,天井里,我们能看到许多美丽的跳舞女子,英俊活泼的青年英雄,胸脯结实,脚腿轻健,所有的举动和肉体的形式都表现得那么正确,那么自在,我们今日便是下了最细致的功夫也望尘莫及。以后百年间,情形逐渐变化。异教的风俗,锻炼身体的习惯,对裸体的爱好,一一消失。身体不再暴露而用复杂的衣著隐蔽,加上绣件,红布,东方式的华丽的装饰。社会重视的不是技击手和青少年了,而是太监,书记,妇女,僧侣;禁欲主义开始传布,跟着来的是颓废的幻想,空洞的争论,舞文弄墨,无事生非的风气。拜占庭帝国的无聊的饶舌家,代替了英勇的希腊运动员和顽强的罗马战士。关于人体的知识与研究逐渐禁止。人体看不见了;眼睛所接触的只有前代大师的作品,艺术家只能临摹这些作品,不久只能临摹临本的临本。辗转相传,越来越间接;每一代的人都和原来的模型远离一步。艺术家不再有个人的思想,个人的情感,不过是一架印版式的机器。教士们自称绝不创新,只照抄传统所指示而为当局所认可的面貌。作者与现实分离的结果,艺术就变成你们在拉凡纳看到的情形。到五个世纪之末,艺术家表现的人只有坐与立两种姿势,别的姿势太难了,无法表现。画上手脚僵硬,仿佛是断裂的;衣褶象木头的裂痕,人物象傀儡,一双眼睛占满整个的脸。艺术到了这个田地,,真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了。

上一世纪我国另一种艺术的衰落,情形相仿,原因也差不多。路易十四时代,法国文学产生了一种完美的风格,纯粹,精雅,朴素,无与伦比,尤其是戏剧语言和戏剧诗,全欧洲都认为是人类的杰作。因为作家四周全是活生生的模型,而且作家不断的加以观察。路易十四说话的艺术极高,庄重,严肃,动听,不愧帝皇风度。从朝臣的书信,文件,杂记上面,我们知道贵族的口吻,从头至尾的风雅,用字的恰当,态度的庄严,长于辞令的艺术,在出入宫廷的近臣之间象王侯之间一样普遍,所以和他们来往的作家只消在记忆与经验中搜索一下,就能为他的艺术找到极好的材料。

到一个世纪之末,在拉辛与特里尔之间,情形大变。古典时代的谈吐与诗句所引起的钦佩,使人不再观察活的人物,而只研究描写那些人物的悲剧。用作模型的不是人而是作家了。社会上形成一套刻板的语言,学院派的文体,装点门面的神话,矫揉造作的诗句,字汇都经过审定,认可,采自优秀的作家。上一世纪〔十八世纪〕末期,本世纪〔十九世纪〕初期,就盛行那种可厌的文风和莫名其妙的语言,前后换韵有一定,对事物不敢直呼其名,说到大炮要用一句转弯抹角的话代替,提到海洋一定说是阿姆非德累提女神。重重束缚之下的思想谈不到什么个性,真实性和生命。那种文学可以说是老冬烘学会的出品,而那种学会只配办一个拉丁诗制造所。

由此所得的结论似乎艺术家应当全神贯注的看着现实世界,才能尽量逼真的模仿,而整个艺术就在于正确与完全的模仿。

这个结论是否从各方面看都正确呢?应不应该就肯定说,绝对正确的模仿是艺术的目的呢?

倘是这样,诸位先生,那末绝对正确的模仿必定产生最美的作品。然而事实并不如此。以雕塑而论,用模子浇铸是复制实物最忠实最到家的办法,可是一件好的浇铸品当然不如一个好的雕塑。在另一部门内,摄影是艺术,能在平面上靠了线条与浓淡把实物的轮廓与形体复制出来,而且极其完全,决不错误。毫无疑问,摄影对绘画是很好的助手;在某些有修养的聪明人手里,摄影有时也处理得很有风趣;但决没有人拿摄影与绘画相提并论。再举一个最后的例子,假定正确的模仿真是艺术的最高目的,那末你们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悲剧,最好的喜剧,最好的杂剧呢?应该是重罪庭上的速记,那是把所有的话都记下来的。可是事情很清楚,即使偶尔在法院的速记中找到自然的句子,奔放的感情,也只是沙里淘金。速记能供给作家材料,但速记本身并非艺术品。

或许有人说,摄影,浇铸,速记,都是用的机械方法,应当撇开机械,用人的作品来比较。那末就以最工细最正确的艺术品来说吧。卢佛美术馆有一幅但纳的画。但纳用放大镜工作,一幅肖像要画四年;他画出皮肤的纹缕,颧骨上细微莫辨的血筋,散在鼻子上的黑斑,逶迤曲折,伏在表皮底下的细小至极的淡蓝的血管;他把脸上的一切都包罗尽了,眼珠的明亮甚至把周围的东西都反射出来。你看了简直会发愣:好象是一个真人的头,大有脱框而出的神气;这样成功这样耐性的作品从来没见过。可是梵·代克的一张笔致豪放的速写就比但纳的肖像有力百倍;而且不论是绘画是别的艺术,哄骗眼睛的东西都不受重视。

还有第二个更有力的证据说明正确的模仿并非艺术的目的,就是事实上某些艺术有心与实物不符,首先是雕塑:一座雕像通常只有一个色调,或是青铜的颜色,或是云石的颜色;雕象的眼睛没有眼珠;但正是色调的单纯和表情的淡薄构成雕像的美。我们不妨看看逼真到极点的作品。那不勒斯和西班牙的教堂里有些著色穿衣的雕像,圣者披着真正的道袍,面黄肌瘦,正合乎苦行僧的皮色,血迹斑斑的手和洞穿的腰部确是钉过十字架的标记;周围的圣母衣著华丽,打扮得象过节一般,穿着闪光的绸缎,头上戴着冠冕,挂着贵重的项链,鲜明的缎带,美丽的花边,皮肤红润,双目炯炯,眼珠用宝石嵌成。艺术家这种过分正确的模仿不是给人快感,而是引起反感,憎厌,甚至令人作恶。

在文学方面亦然如此。半数最好的戏剧诗,全部希腊和蜜屋的古典剧,绝大部分的西班牙和英国戏剧,非但不模仿普通的谈话,反而故意改变人的语言。每个戏剧诗人都叫他的人物用韵文讲话,台词有节奏,往往还押韵。这种作假是否损害作品呢?绝对不损害。现代有一部杰作在这方面作的试验极有意义:歌德的《依斐日尼》先用散文写成,后来又改写为诗剧。散文的《依斐日尼》固然很美,但变了诗歌更了不起。显然因为改变了日常的语言,用了节奏和音律,作品才有那种无可比拟的声调,高远的境界,从头至尾气势壮阔,慷慨激昂的歌声,使读者超临在庸俗生活之上,,看到古代的英雄,浑朴的原始民族;那个庄严的处女〔依斐日尼〕既是神明的代言人,又是法律的守卫者,又是人类的保护人;诗人把人性中所有仁爱与高尚的成分集中在她身上,赞美我们的族类,鼓舞我们的精神。

由此可见,艺术应当力求形似的是对象的某些东西而非全部。我们要辨别出这个需要模仿的部分;我可以预先回答,那是“各个部分之间的关系与相互依赖”。原谅我用这个抽象的定义,你们听了下文就会明白。

比如你面前有一个活的模型,或是男子,或是女人,你用来临摹的工具只有一支铅笔,一张比手掌大两倍的纸;当然不能要求你把四肢的大小照样复制,你的纸太小了;也不能要你画出四肢的色调,你手头只有黑白两色。所要求你的只是把对象的“关系”,首先是比例,就是大小的关系,复制出来。头有多少长,身体的长度就应该若干倍于头,手臂与腿的长度也应该以头为标准,其余的部分都是这样。其次,你还得把姿势的形式或关系复制出来,对象身上的某种曲线,某种椭圆形,某种三角形,某种曲折,都要用性质相同的线条描画。总而言之,需要复制的不是别的,而是连接各个部分的关系,需要表达的不是肉体的单纯的外表,而是肉体的逻辑。

同样,你面前有一群活动的人,或是平民生活的一景,或是上流社会的一景,要你描写。你有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记忆,或许还有一支铅笔可以临时写五六条笔记:工具很少,可是够了。因为人家不要求你报告十来二十个人的全部谈话,全部动作,全部行为。在这里象刚才一样,只要求你记录比例,关系,首先是正确保持行为的比例:倘若人物所表现的是野心,侔的描写就得以野心为主;倘是吝啬,就以吝啬为主;倘是激烈,就以激烈为主。其次要注意这些行为之间的相互关系,就是要表现出一句话是另外一句引起的,一种感情,一种思想,一种决定,是另一种感情,另一种思想,另一种决定促发的,也是人物当时的处境促发的,也是你认为他所具备的总的性格促发的。总之,文学作品象绘画一样,不是要写人物和事故的外部表象,而是要写人物与事故的整个关系和主客的性质,就是说逻辑。因此,,一般而论,我们在实物中感到兴趣而要求艺术家摘录和表现的,无非是实物内部外部的逻辑,换句话说,是事物的结构,组织与配合。

你们看,我们在哪一点上修正了我们的第一个定义;这并非推翻第一个定义,而是加以澄清。我们现在发见的是艺术的更高级的特征,有了这个特征,艺术才成为理智的产物而不仅是手工的出品。

以上的解释是不是够了?我们所看见的:术品是否以单单复制各个部分的关系为限?绝对不是。因为最大的艺术宗派正是把真实的关系改变最多的。

比如考察意大利派,以其中最大的艺术家弥盖朗琪罗为例;为了有个明确的观念,你们不妨回想一下他的杰作,放在佛罗棱萨梅提契墓上的四个云石雕像。你们之中没有见过原作的人,至少熟悉复制品。在两个男人身上;尤其在一个睡着,一个正在醒来的女人身上,各个部分的比例毫无问题与真人的比例不同。便是在意犬利也找不到那样的人物。你可以看见衣著华丽,年轻貌美的女子,眼睛发亮,蛮气十足的乡下人,肌肉结实,举止大方的画院中的模特儿;可是不论在乡村中,在庆祝会上,在画室里,不论在意大利还是在旁的地方,不论是现在还是十六世纪,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女人,和弥盖朗琪罗陈列在梅提契庙堂中的愤激的英雄,心情悲痛的巨人式的处女相象。弥盖朗琪罗的典型是在他自己心中,在他自己的性格中找到的。要在心中找到这样的典型,艺术家必须是个生性孤独,好深思,爱正义的人,是个慷慨豪放,容易激动的人,流落在萎靡与腐化的群众之间,周围尽是欺诈与压迫,专制与不义,自由与乡土都受到摧残,连自己的生命也受着威胁,觉得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既不甘屈服,只有整个儿逃避在艺术中间;但在备受奴役的缄默之下,他的伟大的心灵和悲痛的情绪还是在艺术上尽情倾诉。弥盖朗琪罗在那个睡着的雕像的座子上写着:“只要世上还有苦难和羞辱,睡眠是甜蜜的,要能成为顽石,那就更好。一无所见,一无所感,便是我的福气;因此别惊醒我。啊!说话轻些吧!”他受着这样的情绪鼓动,才会创造那些形体;为了表现这情绪,他才改变正常的比例,把躯干与四肢加长,把上半身弯向前面,眼眶特别凹陷,额上的皱痕象攒眉怒目的狮子,肩膀上堆着重重叠叠的肌肉,背上的筋和脊骨扭做一团,象一条拉得太紧,快要折断的铁索一般紧张。

同样,我们来考察法兰德斯画派;在这个画派中以大师卢本斯为例,在卢本斯的作品中以最触目的一幅《甘尔迈斯》为例。这幅画不比弥盖朗琪罗的四座雕像更接近普通的比例。你们不妨到法兰德斯看看真实的人物。即使在他们高高兴兴,大吃大喝的时候,在盎凡尔斯和别处的巨人节上,也只有一些酒醉饭饱的老百姓,心平气和的抽着烟,冷静,懂事,神色暗淡,脸上的粗线条很不规则,颇象丹尼埃笔下的人物;至于《甘尔迈斯》画上那批精壮的粗汉,你可绝对找不到,卢本斯是在别处搜罗来的。在残酷的宗教战争以后,肥沃的法兰德斯受了长肘期的蹂躏,终于重享太平;土地那么富饶,人民那么安分,社会的繁荣安乐一下子就恢复过来。个个人体会到丰衣足食的新兴气象;现在和过去对比之下,粗野的本能不再抑制而尽量要求享受,正如长期挨饿的牛马遇到青葱的草原,满坑满谷的刍秣。卢本斯自己就体会到这个境界,所以在他大批描绘的鲜艳洁白的裸体上面,在肉欲旺盛的血色上面,在毫无顾忌的放荡中间,尽量炫耀生活的富裕,肉的满足,尽情发泄的粗野的快乐。为了表现这种感觉,卢丰斯画的《甘尔迈斯》才把躯干加阔,大腿加粗,腰部扭曲;人物才画得满面红光,披头散发,眼中有一团粗犷的火气流露出漫无节制的欲望;还有狼吞虎咽的喧哗,打烂的酒壶,翻倒的桌子,叫嚷,接吻,闹酒,总之是从来没有一个画家描写过的兽性大发的场面。

以上两个例子给你们说明,艺术家改变各个部分的关系,一定是向同一方向改襄,而且是有意改变的,目的在于使对象的某一个“主要特征”,也就是艺术家对那个对象所抱的主要观念,显得特别清楚。诸位先生,我们要记住“主要特征”这个名词。这特征便是哲学家说的事物的“本质”,所以他们说艺术的目的是表现事物的本质。“本质”是专门名词,可以不用,我们只说艺术的目的是表现事物的主要特征,表现事物的某个凸出而显著的属性,某个重要观点,某种主要状态。

这儿我们接触到艺术的真正的定义了,这个定义应当理解得很清楚;我们要强调并且明确的指出,什么叫做主要特征。我可以马上回答说:主要特征是一种属性;所有别的属性,或至少是许多别的属性,都是根据一定的关系从主要特征引伸出来的。原谅我又来一次抽象的解释,等会有了例子就会明白。

狮子的主要特征,生物学上据以分类的特征,是大型的肉食兽。所有的特点,不论是属于体格方面的还是属于性格方面的,几乎都从这一点上引伸出来。先看身体:牙齿象剪刀,上下顎的构造正好磨碎食物;而且这也是必需的,因为是肉食兽,需要吃活的动物。为了运用上下顎这两把大钳子,需要槔其巨大的肌肉;为了安放这些肌肉,又需要比例相当的太阳穴。狮子脚上也有钳子,就是伸缩自如的利爪,它走路脚尖着力,所以行动轻捷;粗壮的大腿能象弹簧一般把身体抛掷出去;眼睛在黑夜里看得很清楚,因为黑夜是猎食最好的时间。一位生物学家给我看一副狮子的骨骼,对我说:“这简直是一架活动钳床。”一切性格上的特点也完全一致:先是嗜血的本能,除了鲜肉,不吃别的东西;其次是神经特别坚强,使它一刹那间能集中大量的气力来攻击或防卫;另一方面有昏昏欲睡的习惯,空闲的时间神气迟钝,严肃,阴沉,为了猎食而紧张过后大打呵欠。所有这些性格都是从肉食兽的特征上来的,所以我们把肉食兽叫做狮子的主要特征。

再研究一个比较困难的例子,研究一个地区,连同它的结构,外形,耕作,植物,动物,居民,城市等等的无数细节在内,比如尼德兰,尼德兰的主要特征是“冲积土”,就是河流把淤泥带到出口的地方,积聚为陆她。单单从“冲积土”这个名词上就产生无数的特点构成地区的全部外形,不仅构成地理的外貌和本质,并且构成居民及其事业的特色,精神与物质方面的性质。第一,那里的自然界是潮湿而肥沃的平原。那是必然的,因为河流又多又宽,有大量的腐植土。平原上四季常青;因为那些懒洋洋的平静的江河,以及在平坦与潮湿的地上很容易开凿的无数的运河,使空气永远滋润。你们单凭推想就能知道当地的景色:灰白的天空经常有暴雨掠过,使是晴天也象笼着轻纱一般,因为湿漉漉的泥地上飘起一阵阵稀薄的水汽,织成一个透明的天幕,一匹雪花般的绝细的纱罗,罩在一望无际,满眼青绿的大地上。再看那个区域的生物:品种极多与数量丰富的饲料,招来成群结队的牲畜,或是蹲伏在草上,或是满口嚼着草料,把茫无边际的青葱的平原布满了黄的,白的,黑的斑点。由此产生的大量乳类和肉类,加上肥沃的土地所生产的谷物和菜蔬,使居民有充足而廉价的食物。可以说那个地方是水生草,草生牛羊,牛羊生乳饼,生奶油,生鲜肉;而就是乳饼,奶油,鲜肉,加上啤酒,养活了居民。你们可以看到,法兰德斯人的气质的确是在富足的生活与饱和水汽的自然界中养成的:例如冷静的性格,有规律的习惯,心情脾气的安定,稳健的人生观,永远知足,喜欢过安乐的生活,讲究清洁和舒服。——主要特征后果深远,连城市的面貌都受到影响。冲积土的地区没有建筑用的石头,只有窑里烧出来的粘土和砖瓦;因为雨水多,雨势猛,所以屋面极度倾斜,因为终年潮湿,所以门面都用油漆。在一个法兰德斯的城市里,纵横交错的尽是尖顶的屋子,颜色不是土红便是棕色,老是很干净,往往还发亮;东一处西一处的古老的教堂或者用水底的卵石筑成,或者用碎石子叠起来,再用三和土粘合;市街保养极好,两边的台阶清洁无比。荷兰的人行道都用砖砌,往往还嵌瓷砖;清早五点,家家户户的女佣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洗。玻璃窗擦得雪亮;俱乐部的大门口摆着常绿树,里面地板上铺着经常更换的细;小酒店漆着浅淡柔和的颜色,摆着一排棕色的圆桶,黄澄澄的泡沫在式样别致的玻璃杯中漫出来。所有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心满意足与繁荣日久的标志,都显出基本特征的作用;而气候与土地,植物与动物,人民与事业,社会与个人,无一不留着基本特征的痕迹。

从这些数不清的作用上面可以想见基本特征的重要。艺术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个特征表现得彰明较著;而艺术所以要担负这个任务,是因为现实不能胜任。在现实界,特征不过居于主要地位;艺术却要使特征支配一切。特征在现实生活中固然把实物加工,但是不充分。特征的行动受着牵制,受着别的因素阻碍,不能深入事物之内留下一个充分深刻充分显明的印记。人感觉到这个缺陷,才发明艺术加以弥补。

我们仍以卢本斯的《甘尔迈斯》为例。那些强健的女人,精壮的醉汉,结实的胸脯,肥头胖耳的嘴脸,狼吞虎咽的放肆的野人,在当时大吃大喝的集会上也许有几个类似的形象。富足有余,饮食过度的生活,会产生那样粗野的风俗与人物,但只能做到一半。另外有些因素使肉体的精力和兴致不能尽量发泄。先是贫穷:即使在最美好的时代,最兴旺的国家,也有许多人得不到充足的食物,即使不忍饥挨饿,至少是半饥半饱;由于生活艰难,空气恶劣,和一切随贫穷而俱来的苦处,天生的野性与蛮劲难以发展:吃过苦的人总比较软弱,拘束。宗教,法律,警察的管制作用;刻板的工作养成的习惯,都起着抑制的作用;此外还有教育的影响。在适当的生活条件之下,卢本斯的模特可能有一百个,事实上对他真正有用的也许不过五六个。在画家能见到的真正过节的场合,可能这五六个还被一大堆普通的人湮没;也可能在画家实地观察的时候,这五六个人并没有那种姿态,表情,手势,兴致,服装,袒胸露腹的狂态,足以表现粗野与过剩的快乐。由于这许多缺陷,现实才求助于艺术;现实不能充分表现特征,必须由艺术家来补足,一切上乘的艺术品都是如此。拉斐尔画林泉女神《迦拉丹》的时候,在书信中说,美丽的妇女太少了,他不能不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来画。这说明他对于人性,对于恬静的心境,幸福,英俊而妖媚的风度,都有某种特殊的体会,可是找不到充分表现这些意境的模特儿。给他作模型的乡下姑娘,双手因为劳动而变了样子,脚被鞋子磨坏了,因为羞涩或者因为做这个职业的屈辱,眼中还有惊惶的神气。便是他的福那丽纳双肩也太削,手臂的上半部太瘦,神气太严厉,过于拘谨;固然他把福那丽纳放在法尔纳士别墅的壁画上,但已经完全改变过,为了改变,他才把真人身上只有一些痕迹和片段的特征尽量发挥。

可见艺术品的本质在于把一个对象的基本特征,至少是重要的特征,表现得越占主导地位越好,越显明越好;艺术家为此特别删节那些遮盖特征的东西,挑出那些表明特征的东西,对于特征变质的部分都加以修正,对于特征消失的部分都加以改造。

现在让我们放下作品来研究艺术家,考察他们的感受,创新与制作的方式。那仍然与艺术品的定义相符。艺术家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天赋,便是天大的苦功天大的耐性也补偿不了的一种天陚,否则只能成为临摹家与工匠。就是说艺术家在事物前面必须有独特的感觉:事物的特征给他一个剌激,使他得到一个强烈的特殊的印象。换句话说,一个生而有才的人的感受力,至少是某一类的感受力,必然又迅速又细致。他凭着清醒而可靠的感觉,自然而然能辨别和抓住种种细微的层次和关系:倘是一组声音,他能辨出气息是哀怨还是雄壮,倘是一个姿态,他能辨出是英俊还是萎靡;倘是两种互相补充或连接的色调,他能辨出是华丽还是朴素;他靠了这个能力深入事物的内心,显得比别人敏锐。而这个鲜明的,为个人所独有的感觉并不是静止的;影晌所及,全部的思想机能和神经机能都受到震动。人总是不由自主的要表现内心的感受;他会手舞足蹈,做出各种姿态,,急于把他所设想的事物形诸于外。声音会模仿某种腔调;说话会找到色彩鲜明的字眼,意想不到的句法,会有富于形象的,别出心裁的,夸张的风格。显而易见,最初那个强烈的刺激使艺术家活跃的头脑把事物重新思索过,改造过,或是照明事物,扩大事物;或是把事物向一个方面歪曲,变得可笑。大胆的速写和辛辣的漫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说明在一般陚有诗人气质的人身上,都是不由自主的印象占着优势。你们不妨深入了解一下当代的大艺术家大作家,也不妨以过去的大师为例,研究他们的草稿,图样,日记和书信;他们都是不知不觉的经过同样的程序。你用许多好昕的名字称呼它,称之为灵感,称之为天才,都可以,都很对;但若要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就得肯定其中有个自发的强烈的感觉,为了表现自己,集中许多次要的观念加以改造,琢磨,变化,运用。

现在我们接触到艺术品的定义了。诸位先生,你们可以回顾一下走过的路程。我们对艺术一步一步的得到一个越来越完全,因此也越来越正确的观念。最初我们以为艺术的目的在于模仿事物的外表。然后把物质的模仿与理性的模仿分开之下,我们发见艺术在事物的外表中所要模仿的是各个部分的关系。最后又注意到这些关系可能而且应该加以改变,才能使艺术登峰造极,我们便肯定,研究部分之间的关系是要使一个主要特征在各个部分中居于支配一切的地位。这些定义并非后者推翻前者,而是每个新的定义修正以前的定义,使它更明确。结合所有的定义,按照低级隶属于高级的次序安排一下,那末我们以上的研究工作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如下:“艺术品的目的是表现某个主要的或凸出的特征,也就是某个重要的观念,比实际事物表现得更清楚更完全;为了做到这一点,艺术品必须是由许多互相联系的部分组成的一个总体,而各个部分的关系是经过有计划的改变的。在雕塑,绘画,诗歌三种模仿的艺术中,那些总体是与实物相符的。”

这样确定以后,诸位先生,我们在考察这个定义的各部分的时候,可以看出前一部分是主要的,后一部分是附带的。一切艺术都要有一个总体,其中的各个部分都是由艺术家为了表现特征而改变过的;但这个总体并非在一切艺术中都需要与实物相符;只要有这个总体就行。所以,倘若有各部分互相联系而并不模仿实物的总体,就证明有不以模仿为出发点的艺术。事实正是如此,建筑与音乐就是这样产生的。一方面有结构的与精神的联系,比例,宾主关系,那是三种模仿艺术需要复制的;另一方面还有两种不模仿实物的艺术所运用的数学的关系。

我们先考察视觉所感受的数学关系。大小物体可以构成一些由数学关系把各部分连合起来的总体。一块木头或石头必有一个几何形,或是立体,或是圆锥,或是圆柱,或是球体;每个形式外围的各点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关系。其次,木石的大小可以构成相互关系,比较简单,一见便明;比如高度是厚度或宽度的二倍四倍,这是第二组的数学关系。最后,木石可以叠置,可以并列,按照由数学关系联系的角度与距离,排成对称的形式。建筑便建立在这种由互相联系的部分所构成的总体之上。建筑师心目中有了某一个主要特征,比如在希腊与罗马时代的宁静,朴素,雄壮,高雅等等,在哥德式时代的怪异,变化,无穷,奇妙等等,他就可以把各种关系,比例,大小,形状,位置,总之一切建筑材料的关系,也就是某些大小的关系,加以选择,配合,来表现他心目中的特征。

在肉眼看得见的大小之外,还有耳朵听得见的大小,就是说音晌震动的速度。既然这些速度也是大小,当然也能构成由数学关系联系起来的总体。第一,你们知道,一个乐音(非噪音)是物体的速度平均而连续震动的结果,单是速度平均这个性质已经构成一种数学关系。第二,有两个音的话,第二个音的震动可以比第一个音快两倍三倍四倍。可见两个音之间又有数学关系,音符记在五线谱上所以要隔着一定的距离,就是表明这数学关系。假定音不止两个,而是一组距离相等的音,那就组成一个音阶,所有的音各自按照在音阶上的位置而同别的音发生关系。这些关系可加以组织,或者用连续的音,或者用同时发声的音。第一种关系构成旋律,第二种关系构成和声,这便是音乐,而音乐就包括这两个主要部分。音乐与建筑一样,也建立在艺术家插自由组织和变化的数学关系之上。

但音乐还有第二个要素构成它的特殊性和异乎寻常的力量。除了数学性质,声音还同呼喊相似。人的喜怒哀乐一切骚扰不宁,起伏不定的情绪,连最微妙的波动,最隐蔽的心情,都能由声音直接表达出来,而表达的有力,细致,正确,都无与伦比。在这方面,声音与诗歌的朗诵相近,因此产生一派以表情为主的音乐,就是格鲁克和德国派的音乐,同洛西尼与意大利派以歌唱为主的音乐对峙。但不论作曲家喜欢哪一种观点,音乐上的两大派别仍并行不悖,声音也始终组成由各个部分联系起来的总体,部分之间靠数学关系连接,也靠数学关系和情感以及种种精神状态的一致来连接。音乐家对于事物体会到某个重要的凸出的特征,例如喜悦或悲哀,温柔的爱情或激烈的愤怒,或是别的什么观念感情,他就在这些数学关系与精神关系中自由选择,自由配合,以便表达他心目中的特征。

因此一切艺术都可归在上面那个定义之中:不论建筑,音乐,雕塑,绘画,诗歌,作品的目的都在于表现某个主要特征,所用的方法总是一个由许多部分组成的总体,而部分之间的关系总是由艺术家配合或改动过的。

认识了艺术的本质,就能了解艺术的重要。我们以前只感觉到艺术重要,那只是出于本能而非根据思考。我们只重视艺术,对艺术感到敬意,但不能解释我们的重视和敬意。如今我们能说出我们赞美的根据,指出艺术在生活中的地位。在许多方面,人是尽力抵抗同类与自然界侵袭的动物。他必须张罗食物,衣著,住处,同寒暑,饥荒,疾病斗争。因此他耕田,航海,从事各式各种的工商业。此外,还得传种接代,还得抵抗别人的强暴。因此组织家庭,组织国家;设立法官,公务员,宪法,法律,军队。有了这许多发明,经过这许多劳动,人还没有越出第一个圈子:他还不过是一个动物,仅仅比别的动物供应更充足,保护更周密而已;他还只想到自己和同类。到了这个阶段,人类才开始一种高级的生活,静观默想的生活,关心人所依赖的永久与基本的原因,关心那些控制万物,连最小的地方都留有痕迹的,控制一切的主要特征。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共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科学,靠着科学找出基本原因和基本规律,用正确的公式和抽象的字句表达出来;第二条路是艺术,人在艺术上表现基本原因与基本规律的时候;不用大众无法了解而只有专家懂得的枯燥的定义,而是用易于感受的方式,不但诉之于理智,而且诉之于最普通的人的感官与感情。艺术就有这一个特点,艺术是“又高级又通俗”的东西,把最高级的内容传达给大众。 p01fN1rGtsh3JZHa8O1gzBhXrvqebyMcTh2TGbKIq2MitTsb0faHfIsaVfVX1c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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