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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剧随感

决心给《万象》写些关于戏剧的稿件,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因为笔涩,疏懒,一直迁延到现在。朋友问起来呢,老是回答他:写不出。写不出是事实,但一部分,也是推诿。文章有时候是需要逼一下的,倘使不逼,恐怕就永远写不成了。

这回提起笔来,却又是一番踌躇:写什么好呢?题目的范围是戏剧,自己对于戏剧又知道些什么呢?自然,我对“专家”这个头衔并不怎么敬畏,有些“专家”,并无专家之实,专家的架子却十足,动不动就引经据典,表示他对戏剧所知甚多,同时也就是封住有些不知高下者的口。意思是说:你们知道些什么呢?也配批评我么?这样,专家的权威就保了险了。前些年就有这样的“专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号召建立所谓的“全面的”剧评:剧评不但应该是剧本之评,而且灯光、装置、道具、服装、化装……举凡有关于演出的一切,都应该无所不包地加以评骘。可惜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全面的”剧评似乎至今还是影踪全无。我倒抱着比较偷懒的想法,以为“全面”云云不妨从缓,首先是对于作为文艺一部门之戏剧须有深切的认识,这认识,是决定一切的。

我所考虑的,也就是这个认识的问题。

平时读一篇剧本,或者看一个戏剧的演出,断片地也曾有过许多印象和意见。后来,看到报上的评论,从自己一点出发——也曾有过对于这些评论的意见。但是,提起笔来,又有点茫茫然了。从苏联稗贩来的似是而非的理论,我觉得失之幼稚;装腔作势的西欧派的理论,我又嫌它抓不着痒处。自己对于戏剧的见解究竟如何呢?一时又的确回答不上来。

然而,文章不得不写。没有法子,只好写下去再说。

这里,要申明的,第一,是所论只限于剧本,题目冠以“读剧”二字,以示不致掠“专家”之美;第二,所说皆不成片段,故谓之“随感”,意云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也。

释题即意,请入正文。

一、不是止于反对噱头

战后,话剧运动专注意“生意眼”,脱离了文艺的立场很远(虽然营业蒸蒸日上,竟可以和京戏绍兴戏媲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特别是《秋海棠》演出以后,这种情形更为触目,以致使一部分有心人慨叹起来,纷纷对于情节戏和清唱噱头加以指摘。综其大成者为某君一篇题为《圮忧》的文章,里面除了对明星制的抨击外,主要提出了目前话剧倾向上两点病象:一曰“闹剧第一主义”,一曰“演出杂耍化”。

刚好手头有这份报纸,免得我重新解释,就择要剪贴在下面:

闹剧第一主义

其实,这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不过现在死灰复燃,益发白热化罢了。主要,我想这是基于商业上的要求;什么类型的观众最欢迎?这当然是剧团企业化后的先决问题。于是适应这要求,剧作家大都屈尊就辱,放弃了他们的“人生派”或“艺术派”的固守的主见,群趋“闹剧”(melodrama)的一条路上走去,因为只有这玩意儿:情节曲折,剧情热闹,苦——苦个痛快,死——死个精光,不求合理,莫问个性。观众看了够刺激,好在他们跑来求享受或发泄;自己写起来也方便,只要竭尽“出奇”和“噱头”的能事!

……岂知这种荒谬的无原则的“闹剧第一主义”,不仅断送了剧艺的光荣的史迹,阻碍了演出和演技的进步,使中国戏剧团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嗣后只有等而下之,不会再向上发展一步,同时可能得到“争取观众”的反面——赶走真正热心拥护它的群众,因之,作为一个欣赏剧艺的观众,今后要想看一出有意义的真正的悲剧或喜剧,恐怕也将不可能了!

演出“杂耍化”

年来,剧人们确是进步了,懂得观众心理,能投其所好。导演们也不甘示弱,建立了他们的特殊的功绩,这就是演出“杂耍化”。安得列夫的名著里,居然出现了一段河南杂耍,来无影去无踪,博得观众一些愚昧的哄笑!其间,穿串些什么象舞、牛舞、马舞——纯好莱坞电影的无聊的噱头。最近,话剧里插京剧,似乎成了最时髦的玩意儿,于是清唱,插科打诨,锣鼓场面,彩排串戏……甚至连夫子庙里的群芳会唱都搬上了舞台,兴之所至,再加上这么一段昆曲或大鼓,如果他们想到申曲或绍兴戏,又何尝安插不上?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连科天影的魔术邓某某的绝技,何什么的扯铃……独角戏,口技,或草裙舞等,都有搬上舞台的可能,这样,观众花了一次代价,看了许多有兴味的杂耍,岂不比上游戏场还更便宜,经济!……

上面所引,大部分我是非常同感的。但我以为:光是这样指出,还是不够。固然,“闹剧第一”和“杂耍化”等都是非常要不得的,但我想反问一句:不讲情节,不加噱头,难道剧本一定就“要得”了么?那又不尽然。

在上文作者没有别的文章可以被我征引之前,我不敢说他的文章一定有毛病,但至少是不充分的。

一个非常明显的破绽,他引《大马戏团》里的象舞、牛舞、马舞为演出杂耍化作佐证,似乎就不大妥当。事实如此,《大马戏团》是我一二年来看到的少数满意戏中的一个,这样的戏而被列为抨击对象,未免不大公允。也许说的不是剧本,但导演又有什么引起公愤的地方呢?加了象舞、牛舞、马舞,不见得就破坏了戏剧的统一的情调。演员所表达的“惜别”的气氛不大够,这或许是事实,但这决不是导演手法的全盘的失败。同一导演在《阿Q正传》中所用的许多样式化(可以这样说吗?)手法,说实话,我是不大喜欢的。我对《大马戏团》的导演并无袒护之处,该文作者将《大马戏团》和《秋海棠》等戏并列,加以攻击,我总觉得不能心服。

然而,抱有这样理论的人,却非常之多。手头没有材料,就记忆所及,就有某周刊“一年来”的文章,其中列为一年来好戏者有四五个,固然,《称心如意》是我所爱好的,其余几个,我却不但不以为好戏,而且对之反感非常之深。我奇怪:“一年来”的作者为什么欣赏《称心如意》呢?外国人的虚构而被认为“表现大地气息”,外国三四流的作品而被视作“社会教化名剧”……抱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文艺观的人,他对《称心如意》是否真的欣赏呢?其理解是否真的理解呢?在这些地方,我不免深于世故而有了坏的猜测。我想一定是为了《称心如意》中没有曲折情节或京剧清唱之故。这样,就成了为“反对”而反对。对恶劣倾向的反对的意义也就减弱了。

我并不拥护噱头。相反,我对噱头有同样深的厌恶。但是,我想提起大家注意,这样一窝蜂地去反对噱头是不好的。我们不应该止于反对噱头,我们得更进一步,加深对戏剧的文学的认识,加深对人物性格的把握。一篇乌七八糟的充文艺的作品,并不一定比噱头戏强多少。反之,如果把噱头归纳成几点,挂在城门口,画影图形起来,说:凡这样的,就是坏作品,那倒是滑天下之大稽的。

二、内容与技巧孰重?

新文艺运动上一个永远争论,但是永远争论不出结果来的问题——需要不需要“意识”?或者换一种说法:内容与技巧孰重?

对这问题,一向是有三种非常单纯的答案。

一、主张意识(亦即内容——他们认为)超于一切的极左派;

二、主张技巧胜于一切的极右派;

三、主张内容与技巧并重的折衷派。

其中,第二种技巧论是最落伍的一种。目前,它的公开的拥护者差不多已经绝迹,但“成名作家”躲在它的羽翼下的,还是非常之多。第一种最时髦,也最简便,他像前清的官吏,不问青红皂白,把犯人拉上堂来打屁股三十了事,口中念念有词,只要背熟一套“意识”呀“社会”呀的江湖诀就行。第三种更是四平八稳,“意识要,技巧也要”,而实际只是从第一派支衍出来的调和论而已。

说得刻薄点,这三派其实都是“瞎子看匾”,争论了半天,匾根本还没有挂出来哩。

第一、第三派的理论普遍,刊物上、报纸上到处可以看到不少。这一点,如《海国英雄》上演时有人要求添写第五幕以示光明之到来,近则有某君评某剧“……主人公之恋爱只写到了如‘罗亭’一样而缺乏‘前夜’的写实”云云的妙语。尤其有趣的,是两个人对《北京人》的两种看法,一个说他表达出了返璞归真的“意识”——好!一个又说他表达出了茹毛饮血的“意识”——不好!这哪里是在谈文艺?简直是小学生把了笔在写描红格,写大了不好,写小了不好,写正了不好,写歪了不好,总之,不能跳出批评老爷们所“钦定”的范围才谓之“好”。可惜老爷们的意见又是这样的歧异,两个人往往就有两种不同的批示!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要问一句了:譬如《海国英雄》吧,左右是那么一出戏,加了第五幕怎样?不加第五幕又怎样呢?难道一个“尾巴”的去留就能决定一篇作品价值之高下吗?《北京人》是一部好作品,有优点,也有缺点,但是,优点就在返璞归真,缺点就在茹毛饮血吗?

光明尾巴早已是被申斥了的,但这种理论是残余,却还一直深印在人们的脑海,久久不易拔去。人们总是要求教训——直接的单纯的教训(此前些年“历史剧”之所以煊赫一时也)。《秋海棠》的观众们(大概是些小姐太太之流)要求的是善恶分明的伦理观念,戏子可怜,姨太太多情,军阀及其走狗可恶等等。前进派的先生们看法又不同了,但是所要求的伦理观念还是一样,戏子姨太太不过换了“到远远的地方去……”的革命青年罢了。

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觉得过分。前进派的批评家们到底不能和姨太太小姐并提呀!自然,前者在政治认识上的进步,是不容否认的。但是,政治认识尽管“正确”,假使没有把握住文艺的本质,也还是徒然。这样的批评家是应该淘汰的。这样的批评家孵育下所产生的文艺作家,更应该被淘汰。

现在要说到第二派了。前面说过,他们的理论是非常落伍的。目下凡是一些不自甘于落伍的青年,大都一听见他们的理论就要头痛。但是,我又要说一句不合时流的话: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唯技巧论是应该反对的,但也得看你拿什么来反对。如果为了反技巧而走入标语口号或比标语口号略胜一筹的革命伦理剧,那正是单刀换双鞭,半斤对八两,我以为殊无从判别轩轾。

总括地说,第一、第三派的毛病是根本不知文艺为何物,第二派的毛病则在亲王尔德、莫里哀等人的作品,而同样没有认清楚这些作家的真面目——至多只记熟一些警句,以自炫其博学而已。

那么,文艺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第一,它的构成条件决不是一般人所说的政治“意识”。历史上许多伟大的文艺作家,他们的意识未必都“正确”,甚至还有好些非常成问题的。

第二,也决不是为了他们的技巧好,场面安排得紧凑,或者对白写得“帅”。事实上,有许多伟大的作家是不讲辞藻的,而中国许多斤斤于修辞锻句的作家,其在文学上的成就,却非常可怜(这里得补充一点,技巧倘指均衡、谐和、节奏等所构成的那整个的艺术效果而言,自然我也不反对,文体冗长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基调的。但这,与其说陀氏的技巧如何如何好,倒不如说他作品里另外有感人的东西在)。

第三,当然更不是因为什么意识与技巧之“辩证法的统一”。这些人大言不惭地谈辩证法,其实却是在辩证法的旗帜下偷贩着机械论的私货。

曹禺的成功处,是在他意识的正确么?技术的圆熟么?或者此二者的机械的糅合么?都不是的。拿《北京人》来说,愫芳一个人在哭,陈奶妈进来,安慰她……这样富有感情的场面,我们可以说一句:是好场面。前进作家写得出来么?艺术大师写得出来么?曹禺写出来了,那就是因为曹禺蘸着同情的泪深入了曾文清、曾思懿、愫芳等人的生活了之故。意识需要么?需要的。但决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单纯的政治“意识”。决定一件艺术品优胜劣败的,说了归齐,乃是通过文艺这个角度反映出来的——作家对现实之认识。

这里,就存在着一切大作家成功的秘诀。

作品不是匠人的东西。在任何场合,它都展示给我们看作家内在的灵魂。当我们读一篇好作品时,眼泪不能抑制地流了下来,但是还不得不继续读下去,我们完全被作品里人物的命运抓住了。这样,一直到结束,为哭泣所疲倦,所征服,我们禁不住从心窝里感谢作者——是他,使我们的胸襟扩大,澄清,想抛弃了生命去爱所有的人!……

在这种对比之下,字句雕琢者、文字游戏者……以及“打肿脸充胖子”的口头革命家之流,岂不要像浪花一样显得生命之渺小么?

三、关于“表现上海”

大约三四年前,正是大家喊着“到远远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万岁”之类)沉醉于一些空洞的革命词句的时候,“表现上海”的口号提出来了。

但是,结果如何呢?还是老毛病:大家只顾得“表现上海”,却忘记从人物性格、人与人的关系上去表现上海了。比“到远远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万岁”自然实际多了,这回题材尽是些囤米啦、投机啦……之类,但人物同样的是架空的,虚构的。这样的作家,我们只能说他是观念论者,不管他口头上“唯物论,唯物论……”喊得多起劲。

发展到极致,更造成了“烦琐主义”的倾向(名词是我杜造的)。在这戏剧方面,表现得最明显。黄包车夫伸手要钱啦,分头不用,用分头票啦,铁丝网啦,娘姨买小菜啦等等。上海气味诚然十足,但我不承认这是作家对现实的透视。相反,这只是小市民对现实的追随。

“吴友如画宝”现在是很难买到了。里面就有这样的图文:《拔管灵方》,意谓将臭虫捣烂,和以面粉,插入肛门,即能治痔疮。图上并画出一张大而圆的屁股来,另一人自后将药剂插入。另有二幅,一题《医生受毒》,一题《粪淋娇客》,连呕吐的龌龊东西以及尿粪都一并画在图上。我人看后,知道清末有这样的风俗、传说,对民俗学的研究上不能说绝无裨助,然而艺术云乎哉!

我不想拿“吴友如画宝”和某些表现上海的作品比拟,从而来糟蹋那些作品的作者。我只是指出文学上“冷感症”所引起的许多坏结果,希望大家予以反省而已。

这许多病象,现在还存在不存在呢?还存在的。谓余不信,不妨随手举几个例子:

一、“关灯,关灯,防空警报来啦”,戏中颇多这样的噱头。这不显明的是烦琐主义的重复么?这和整个的戏有什么关系呢?由此可以帮助观众了解上海的什么呢?

二、关于几天内雪茄烟价格的变动,作者调查得非常仔细,并有人在特刊上捧之为新写实主义的典范。作者的心血,我们当然不可漠视,但也得看看心血花在了一些什么地方。如果新写实主义者只能为烟草公司制造一张统计表,那么,我宁取旧写实主义。

三、对话里面硬加许多上海白话,如“自说自话”“搅搅没关系”等,居然又有“惟一的诗情批评家”之某君为之吹嘘,“活的语言在作家笔下开了花了……”云云。这实在让人听了不舒服。比之作者,我是更对这些不负责任的批评家们不满的。捧场就捧场得了,何苦糟蹋“新写实主义”“活的语言”呢?

这类例子,实在是举不胜举。而这意见的出入,就在对“现实”两个字的诠释。

我对企图表现上海的作家的努力,敬致无上的仰慕。但有一点要请求他们的注意:勿卖弄才情,或硬套公式,或像《子夜》一样,先有了一番中国农村崩溃的理论再来“制造”作品。而是得颠倒过来:热烈地先去生活,在生活里,把到现在为止只是书斋的理论加以深化,糅合着作者的血泪,再拿来再现在作品里。

且慢谈表现什么,或者给观众带回去什么教训。只要作者真有要说的话,作者能自身也参加在里面,和作品里的人物一同哭,一同难受,有许多话自然而然地奔赴笔尖,一个字一个字,像活的东西一样蹦跳到纸上,那便是好作品的保证。也只有那样,才能真的“表现”出一些什么东西来。

什么都是假的。决定一件艺术品的品格的,就是作者自身的品格。

四、论鸳鸯蝴蝶派小说之改编

鉴于《秋海棠》卖座之盛,张恨水的小说也相继改编上演了。无论改编者有怎样的口实,至少动机是为了“生意眼”,那是不可否认的。其实“生意眼”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只要是对得起良心的生意就成。

张恨水的小说改编得如何,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本文只想对鸳鸯蝴蝶派做一简单的评价。既有评价,鸳鸯蝴蝶派之是否值得改编以及应该怎样改编,就可任凭读者去想象了。

对于《秋海棠》,说实话,我是没有好感的——虽然秦瘦鸥自己不承认《秋海棠》是鸳鸯蝴蝶。张恨水就不同了。我始终认为他是鸳鸯蝴蝶派中较有才能的一个。在体裁上,也许比秦瘦鸥距离新文艺更远(如章回体,用语之陈腐……),但这都没有关系,主要的在处理人物的态度上,他是更为深刻,更为复杂的。因此一点,也就值得我们向他学习。

张恨水的小说我看得并不多。有许多也许是非常无聊的。但读了《金粉世家》之后,使我对他一直保持着相当的崇敬,甚至觉得还不是有些新文艺作家所能企及于万一的。在这部刻画大家庭崩溃没落的小说中,他已经跳出了鸳鸯蝴蝶派传统的圈子,进而深入到对人物性格的刻画。

然而张恨水的成功只是到此为止。我不想给予他过高的估价。

最近,刊物上开始有人丑诋所谓“新文艺腔”了。新文艺腔也许真有,亦未可知,但那种一笔抹煞的态度,窃未敢引为同调。一位先生引了萧军小说中一段描写,然后批道:全篇废话!其实用八个字就可以说完(大概是“日落西山”“大雪纷飞”之类非常笼统的话,详细已忘)。这是历史的倒退,在他们看来,新文艺真不如《水浒》《三国志》了。

萧军行文非常疙瘩,且有故意学罗宋 句法之嫌。但这不能掩盖他其余的优点。

同样,张恨水对生活的确熟悉之至,但这许多优点,却不能掩盖他主要的弱点——他对生活的看法,到底,不免鸳鸯蝴蝶气啊!

鸳鸯蝴蝶的特点到底是什么呢?

我以为那就是“小市民性”。

张恨水是完全小市民的作家。他写金家的许多人物,父母、子女、兄弟、妯娌、姑嫂……以及金家周围的许多亲戚朋友,都是站在和那些人同等的地位去摄取的。他所发的感慨正是金家人的感慨。他所主张的小家庭主义正是金家人所共抱的理想。实际上他就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他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理解他们,批判他们。

我并不要求张恨水有什么“正确的世界观”,或者把主人公写得怎么“觉悟”,怎么“革命”,而是说,作者得跳出他所描写的人物圈子,站在作家的立场上去看一看人。

曹雪芹在文学上的成就,就大多了。那就是因为他有了自己的哲学——不管这哲学是多么无力,多么消极,他能从自己的哲学观点去分析笔下的那些人。

写作的诀窍就在这里:“得深入生活,同时又得跳出生活!”

五、驳斥几种谬论

上面几节已经把我的粗浅的意见说了个大概。就是,我认为,决定一篇作品好坏的,乃是作家对现实之深刻的观察和分析(当然得通过文艺这个特殊的角度)。

遗憾的是,合乎标准的作品,却少得可怜。不但少而已,还有人巧立名目和这原则背逆,那就更其令人痛心了。

这种巧立名目的理论,我无以名之,名之为“谬论”。

第一种谬论说:这年头儿根本用不着谈文艺。尤其是戏剧,演出了完事,就是赚钱要紧。因此,公开地主张多加噱头。

这种议论,乍看也未尝不头头是道。君不见,天天挤塞在话剧院里的人何止千万,比起从前“剧艺社”时代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不加噱头行吗?

然而,这是离开了文艺的立场来说话的。和他多辩也无益。

也有人说:这是话剧的通俗化,那就不得不费纸墨来和他讨论一下。

首先,我对“通俗化”三字根本就表示怀疑。假使都通俗到《秋海棠》那样,那何不索性上演话剧的《山东到上海》,把大世界的观众也争取了来呢?事实上,《称心如意》那样的文艺剧,据我所知,爱看的人也不少(当然不及《秋海棠》或《小山东》)。那些大都是比较在生活里打过滚的人,他们的口味幸还不曾被海派戏所败倒,他们感觉兴趣的是戏中人的口吻、神情,所以看到阔亲戚的叽叽喳喳,就忍不住笑了。当然,抱了看噱头的眼光来看这出戏是要失望的。

“通俗化”的正确的诠释,应该就是人物的深刻化。从人物性格的刻画上去打动观众,使观众感到亲切。脱离了人物而抽象地谈什么“通俗不通俗”,无异是向低级观众缴械,结果,只有取消了话剧运动完事。

事实上,现在已经倾向到这方面来了。不说普通的观众,连一部分指导家们也大都有这样的意见,似乎不大跳大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不成其为戏剧似的。喜剧呢,那就一律配上音乐,打一下头,咕咚的一声;脱衣服时,钢琴键子卜龙龙龙地滑过去。兴趣都被放在这些无聊的东西上面,话剧的前途真是非常可怕的。说起来呢,指导家们会这样答复你:不这样,观众不“吃”呀!似乎观众都是天生的孬种,不配和文艺接近的。这真是对观众的侮辱,同时也是对文学机能的蔑视。我不否认有许多观众是为了看热闹来的,给他们看冷静点的戏,也许会掉头不顾而去,但这样的观众即使失去,我以为也并不值得惋惜。

第二种谬论,比前者进了一步。他们不否认话剧运动有上述的危机,他们也知道这样发展下去是不好的,但是“……没有法子呀!一切为了生活!”淡淡“生活”两个字,就把一切的责任推卸了!

对说这话的人,我表示同情。事实如此,现在有许多剧本,拿了去,被导演们左改右改,你也改,我也改,弄得五牛崩尸,再不像原来的面目。生活程度又如此之昂贵。怎么办呢?当然只有敷衍了事的一法。

然而,还是那句话:尽可能地不要脱离人物性格。

文艺究竟不是“生意经”,粗制滥造写,是可被原谅的,但若根本脱离了性格,那就让步太大了。

我不劝那些作家字斟句酌地去写作。那样做,别的不说,肚子先就不答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并不能做玩弄噱头的藉口。生活的担子无论怎么压上来,我们的基本态度是不能改变的。

第三种谬论,可以说是谬论之尤。他们干脆撕破了脸,说道:我这个是……剧,根本不能拿你那个标准来衡量的!前两种谬论,虽然也在种种藉口下躲躲闪闪,但文艺的基本原则,到底还没有被否认。到这最后一种,连基本的原则都被推翻了,他们的大胆,不能不令人吃惊。

什么作品可以脱离现实呢?无论你的才思多么“新奇”,那才思到底还是现实的产物。既是现实的产物,我们就可以拿现实这个标准来批评它。

一个人对现实的看法,是无在而无不在的。文以见人,从他的文章里,也一定可以看出为人的态度来——无论那篇文章写得多么渺茫不可捉摸。不是吗?在许多耀眼的革命字眼之下,结果还是发现了在妓院里打抱不平的章秋谷(见《九尾龟》)式的英雄……

六、并非“要求过高”

回过头来一看,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旷野里呐喊。喊完之后,回答你的,只是自己的回声的嘲笑。

有几个人会同意我的话呢?说不定还会冷冷地说一句,这是要求过高。

前些年就有这样冷眼旁观的英雄。当“历史剧”评价问题正引起人们激辩的时候,他出来说话了:历史剧固然未必好,但是应该满意的了——要求不可过高呀!

后来又有各种类似的说法:

一、批评应该宽恕;

二、须讲“统一战线”;

三、坏的,得评;好的,也应该指出等等。

这样,一场论战就被化成面子问题、宽恕问题了。

不错,东西有好的,也有坏的,梅毒患到第三期的人,说不定还有几颗好牙齿哩!但是,这样的批评有什么意思呢?我顶恨的就是这种评头论足的批评。因为它们只有使问题愈弄愈不明白。

我的意见正相反,我以为斤斤于一件作品哪一点好,哪一点坏,是毫无意义的。主要的,我们须看它的基本倾向如何,基本倾向倘是走的文艺的正路,其余枝节尽可以不管,否则,饶你有更大的优点,我也要说它是件坏作品。

这何尝是“要求过高”!这明明是各人对文艺的认识的不同。

譬如不甚被人注意的《称心如意》,我就认为是一二年来难得的一部佳作。也许有人要奇怪:我为什么在这短文里要一再提到它?难道就没有比它更好的作品了?这样想的人,说不定正是从前骂人要求过高的人亦未可知。

《大马戏团》因为取材较为热闹之故,比较容易使观众接受,顶倒霉的是《称心如意》这类作品。左派说它“温开水”,不如《结婚进行曲》有意义。右派比较赞成它,但内心也许还在鄙薄它,说它不如自己的有些“肉麻当有趣”的作品那样结构完密,用词富丽。《称心如意》得到这样的评论,这也就是我特别喜爱它的原因。

别瞧《称心如意》这样味道很淡的作品,上述两派人恐怕就未必写得出来。这是勉强不来的事。《称心如意》的成功,是杨绛先生日积月累观察人生深入人生后的结果。这和空洞的政治意识不同,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同时,也和技巧至上论者的技巧不同,不是看几本书就可“雕琢”出来的。

《称心如意》不可否认地它有许多写作上的缺点和漏洞,但我完全原谅它。

这何尝是“要求过高”!

七、尾声

写到此处,拉拉杂杂,字数已经近万了。还有许多话,只好打住。

最后,我要申明一句:因为是抽空出来说的原故,凡所指摘的病征,也许甲里面有一些,乙里面也有一些,然而,这不是“人身攻击”。请许多人不必多疑,以为这篇文章是专对他而发的,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倘仍有人恼羞成怒,以为失了他作家的尊严者,那我就没有办法——无奈,只好罚他到《大马戏团》里去饰那个慕容天锡的角色罢。

(原载《万象》一九四三年十月号) u+EMn0OkTFVmgx25hQVgvEwQdBVGt2Bd2n6yh/fos2H7IwtKfAeiJYHOrK0wau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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