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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侃录

【95】侃 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 。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96】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97】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 工夫何似 ?”

一友举虚明意思。

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

一友叙今昔异同。

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 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98】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 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 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99】希渊 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 、伊尹 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 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有九千镒 ,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 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 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 ,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 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100】士德 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 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 便要继往开来 ,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 ,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 ,如谓:‘向来定本之悟。’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 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101】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 ,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 ,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 ,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 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 ,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 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 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102】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 ,只是行不著、习不察 ,非大本达道 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103】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 ’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104】崇一 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 。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105】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 ,‘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 ,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 ’安肯以此望人?”

【106】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 。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107】德章 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 上起念, 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 ,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 ,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 。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 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 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108】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 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 。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109】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110】问“子夏门人问交” 章。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 是言成人之交。 若善用之,亦俱是。”

【111】子仁 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 ,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功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 ,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 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112】国英 问:“曾子 三省 虽切,恐是未闻一贯 时工夫。”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 。此恐未尽。”

【113】黄诚甫 问“汝与回也孰愈” 章。

先生曰:“子贡 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114】“颜子 不迁怒,不贰过, 亦是有‘未发之中’ 始能。”

【115】“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 ,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116】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117】梁日孚 问:“居敬穷理 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 ,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 ,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 ,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 ,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 ,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 ,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

日孚悚然有悟。

【118】惟乾 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 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 。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119】守衡 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 又有‘正心之功 ,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 ,这便是‘未发之中’。”

【120】正之 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之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之工夫’ ,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 。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 。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

【121】 志道 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 ,先儒非之 ,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 ,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 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122】萧惠 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 。”

又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 ,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 ,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四肢。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 ,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123】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124】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 ,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 。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 耳!”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125】刘观时 问:“‘未发之中’ 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 ,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时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126】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 ,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 ,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 ,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更有甚么死生?”

【127】马子莘 问:“修道之教 ,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 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 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 ,风雨霜露无非教也 ’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 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128】黄诚甫 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 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 ,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 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 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129】蔡希渊 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 ,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 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 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 oyVFxOMNU916ssMNeygeAcp60G9aCixAgGHz5fbH79ve1lGR1GyNFcmdaOdNoa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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