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是明代大哲学家王阳明的讲学语录和论学书信之简集,系明代阳明学派的启蒙典籍。
王阳明(1472—1529),字伯安,名守仁,因曾筑室会稽山阳明洞,故自号阳明子,学者称为阳明先生。浙江余姚人。其父王华,字德辉,成化十七年(1481)状元,官至南京吏部尚书。王阳明生于明代中叶政治腐败、社会动荡、学术崩颓之际。时势造英雄,这样的历史环境给以天下为己任的他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机遇,使他以其辉煌的事功和创造性的思想学说,成为“儒家第一流人物”,对中外后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王阳明的著作由其门人辑成《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其中在哲学上最重要的著作是《传习录》和《大学问》。《传习录》是王阳明阐述其哲学思想的“语录”体著述,由其弟子徐爱、薛侃、钱德洪等辑录编纂,分为上、中、下三卷,后被统一编入《王文成公全书》首篇卷一至卷三。
《传习录》是研究修习阳明心学的最重要的著作,几乎包含了王阳明的全部哲学思想及其重要主张,堪称王门之圣书、心学之经典。阳明的弟子后学,大都通过《传习录》而成为阳明心学的信奉者或拥护者。钱穆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做学术演讲时,曾把《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六祖坛经》《近思录》《传习录》七部书称为“中国人所人人必读的书”。蒋介石称《传习录》为其终生最爱之书,曾自述:“我早年留学日本的时候,不论在火车上、电车上或渡轮上,凡是旅行的时候,总看到许多日本人都在阅读王阳明的《传习录》,许多人读了之后,就闭目静坐,似乎是在聚精会神、思索精义。”于是他后来就把王阳明“当作导师崇拜”,将《传习录》作为其“终生的精神食粮”。
《传习录》上卷由阳明弟子辑录,经阳明本人审阅,主要反映的是阳明中年的思想性格;中卷里的书信皆出自王阳明亲笔,是他晚年的著述,堪称其晚年成熟思想之代表;下卷虽未经阳明本人审阅,但也较为集中地反映了他晚年的思想风貌。
《传习录》的成书过程较为复杂,其大致经过是:王阳明弟子徐爱从正德七年(1512)开始,陆续记录下阳明论学的谈话内容,并根据《论语》中的“传不习乎”一语,取名《传习录》。正德十三年(1518),阳明弟子薛侃将徐爱所录残稿及陆澄与自己新录的部分一起刊刻,仍名为《传习录》。嘉靖三年(1524),阳明弟子南大吉增收王阳明论学书信若干篇,刊行《续刻传习录》序刻本。嘉靖三十四年(1555),阳明弟子钱德洪将陈九川等人所录的《遗言录》加以删削,与他自己和王畿所录的内容合并,编成《传习续录》。嘉靖三十五年(1556),钱德洪又在《传习续录》中增收了黄直所录。隆庆六年(1572),谢廷杰巡按浙江时主持出版《王文成公全书》,以徐爱、陆澄、薛侃所编《传习录》为上卷,以钱德洪增删南大吉所编书信部分的八篇文章为中卷,以《传习续录》为下卷,并附入王阳明所编的《朱子晚年定论》,遂成为通行本的《王文成公全书》之《传习录》。
与此同时,《传习录》还有多种版本相继问世,如沈思畏在嘉靖三十年(1551)刻《传习诸录》于福建,后附以《大学或问》和《朱子晚年定论》;聂豹于嘉靖年间编纂《传习录节要》,后由其弟子戴经刊刻行于世。另有徐爱、陆澄、薛侃录《传习录》的明姜好善重订、李益大督梓本,明嘉靖三十年(1551)杨荆山据钱德洪原本而刊刻的《传习录》重刻本(三卷,书前有杨荆山、焦琅琊序文,书后有张可大、许有声跋文),嘉靖三十年(1551)孙应奎重刻的《传习录》衡湘书院本,等等。此外,王学殿军刘宗周在明天启年间也编纂过《阳明传习录选》。
此后数百年,《传习录》在通行本的基础上,至少有数十种翻刻本、选编本等相继问世。
如《阳明先生要语》(三卷,萧廪辑,收入《陆王二先生要语类抄》,明万历二年[1574]刻本)、《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四卷,朱文启、朱文教编,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陈九叙序刊本)、《传习录》白鹿洞本(金声、钱启忠编,崇祯三年[1630]陈懋德序刻)、《阳明先生集要》(施邦曜编,明崇祯八年[1635]刊,清光绪五年[1879]贵州重刊,其中《理学集》卷一为《传习录》,即今本上卷;卷二为《语录》,选自今本下卷;卷三则录有通行本《传习录》中卷之论学书信)、《王阳明先生传习录论》(三卷附集一卷,王应昌编,清顺治三年[1646]王应昌序刊本)、《阳明全集》(二十卷,俞嶙编,清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内有《传习录》一卷,即通行本之上卷;《语录》一卷,即通行本之下卷;而通行本《传习录》中卷之论学书信,则分载于卷一至卷四)、《王阳明先生全集》(十六卷,王贻乐编,清康熙十九年[1680]刻本,其中卷二为《传习录》,后清人陶浔霍据此本批注,书前载有李贽、徐元文、潘之彪、马士琼、宗稷辰之序文)、《阳明文抄》(二十卷,张问达编,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刻本,书前有张问达序,卷一为《传习录》上卷,卷二为《传习录》下卷,卷三为《传习录》中卷之论学书信七篇)、《阳明传信录》(三卷,刘宗周编注,清道光三十年[1850]刻本)、《王阳明先生经说弟子记》(四卷,胡泉辑,清咸丰八年[1858]家刻本)、《王阳明先生传习录》(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校印本,禹州方硕辅校,邵阳魏允恭石印本)、《传习录集评》(三卷附录一卷,孙锵编纂,民国四年[1915]上海新学会社发行)、《王阳明传习录》(三卷,民国十三年[1924]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传习录点注》(叶绍钧注,民国十六年[1927]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评注传习录》(三册,许舜屏编,民国十八年[1929]上海中原书局刊行,书前有徐绍桢、吴衍慈、王震、陈树人序)、《王阳明传习录注释》(四卷,于清远注译,台湾凤山黄埔出版社1958年刊行)、《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陈荣捷撰,台湾学生书局1983年刊行),等等。
随着王阳明及阳明心学研究的深入与转盛,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对《传习录》的研究、注释、评介与今译,学界一直比较重视,出版了一大批注释本、选编本、今译本等。如《译注传习录》(邓阳译注,广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传习录注疏》(邓艾民撰,台湾法严出版社2000年刊行)、《阳明传习录》(杨国荣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传习录》(阎韬注评,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传习录》(沈顺葵译注,广州出版社2001年版)、《智慧之门——传习录》(于自力、孔薇、杨骅骁注译,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传习录〉精读》(吴震撰,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传习录校释》(萧无陂校释,岳麓书社2012年版),等等。
以上所述各种《传习录》刊行本,较有影响或质量上乘的是孙锵的《传习录集评》、叶绍钧的《传习录点注》、许舜屏的《评注传习录》、陈荣捷的《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邓艾民的《传习录注疏》、杨国荣的《阳明传习录》、吴震的《〈传习录〉精读》等。其中被学术界广泛使用的是陈本和邓本,而比较适合普通读者阅读的是杨本和吴本。
需要说明的是,王阳明的语录体著述,还有几种不同的本子与《传习录》同时存在甚至早于《传习录》行于世。如《阳明先生遗言录》《稽山承语》《良知同然录》《阳明先生则言》《传习则言》等。
《阳明先生遗言录》,钱德洪编,曾才汉校,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曾才汉刻。《稽山承语》,朱得之编,明刊本。《良知同然录》,四卷,孟津序刊本,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刻本。《阳明先生则言》,二卷,嘉靖十六年(1537)薛侃刻本,嘉靖四十四年(1565)谷中虚重刻本。
该书现虽不太流行,但当时却作为阳明心学的教材而流行一时。其内容都是从当时既刊的《传习录》上卷和《文录》《别录》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上卷是短文的语类体,下卷是长文的文章体,目的是为了读者携带的方便,于嘉靖十六年(1537)由薛侃协助王畿选编而成。而《传习则言》(一卷,收入嘉靖三十三年[1554]郑梓序刊的《明世学山》)原来是以《传习录略》(编者不详)之名并附有邹元标之序文而单独刊行于世的。《传习则言》仅录阳明语录二十条,而且只有上半部分是与《传习录》上卷有关,其后一半则是从《阳明先生则言》中挑选出来的。可见,所谓“传习则言”的书名,恐怕亦是根据上半部分的《传习录》之内容与下半部分的《阳明先生则言》之内容,而将两书的书名组合而成的。所以陈荣捷先生认为:《阳明先生则言》与《传习则言》虽同名“则言”,然而是《王阳明全集》之“缩本”,而非《传习录》之“板本”。
日本阳明学者高濑武次郎在《日本之阳明学》一书中指出:“我邦阳明学之特色,在其有活动的事业家,(中江)藤树之大孝,(熊泽)蕃山之经论,(三轮)执斋之熏化,(大盐)中斋之献身事业,乃至维新诸豪杰震天动地之伟业,殆无一不由王学所赐予。”有人甚至认为,日本就是以王阳明哲学为其民族之哲学的。因此,《传习录》在日本也有很多种版本。
如《传习录》(日本庆安三年[1650]据通行本木版印刷发行)、《标注传习录》(三卷,三轮执斋编注,日本正德三年[1713]刊,后执斋弟子川田雄琴据该书而撰《传习录笔记》四册)、《传习录栏外书》(三卷,佐藤一斋编撰,日本天保元年[1830]刊)、《传习录讲义》(东敬治编,日本明治三十八年[1905]东京松山堂刊行)、《训注传习录》(山川早水编,日本明治四十三年[1910]东京山本镣藏发行)、《传习录》(安井小太郎注,收入《汉文大系》第十六卷,日本大正二年[1913]东京富山房发行)、《传习录参考》(东正纯编,日本大正八年[1919]刊)、《传习录》(小柳司气太注,收入《汉文丛书》第十七卷,日本大正八年[1919]东京友朋社发行)、《现代语译传习录》(小野机太郎译,日本大正十二年[1923]东京新光社刊行)、《王阳明传习录讲本》(三卷,山田准编,日本昭和二年[1927]东京二松学舍大学出版部刊行)、《传习录》(安冈正笃讲抄,龟井一雄译,收入《圣贤遗书新释丛刊》第一号,日本昭和六年[1931]刊行)、《传习录》(山田准、铃木直治译注,日本昭和十一年[1936]东京岩波文库刊行)、《传习录》(近藤康信释,收入《新释汉文大系》第十三卷,日本昭和三十六年[1961]东京明治书院发行)、《传习录》(山本正一译注,日本昭和四十一年[1966]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刊行)、《传习录抄》(山下龙二编,收入《中国教育宝典》下,日本昭和四十七年[1972]玉川大学出版部刊行)、《传习录诸注集成》(安冈正笃、中田胜编,收入《阳明学大系》,日本昭和四十七年[1972]东京明德出版社刊行)、《传习录》(安冈正笃编注,日本昭和四十八年[1973]东京明德出版社发行)、《传习录》(沟口雄三译,日本昭和四十九年[1974]中央公论社刊行)、《传习录新讲》(洪樵榕撰,日本昭和六十三年[1988]东京二松学舍大学出版部刊行)、《中国古典·传习录》(吉田公平译注,日本平成元年[1989]讲谈社刊行)、《传习录——阳明学的精髓》(吉田公平译注,日本平成七年[1995]橘[たちばな]出版社刊行)等。
阳明心学与近代朝鲜开化思想有密切关系,朴殷植的著述是其代表。朴殷植的生平基本上是沿着以下道路而前行:儒教求新——阳明心学——朝鲜独立运动——韩国临时政府总统。从他身上可以看出阳明心学与救亡运动的关系。朴殷植对阳明心学较为系统的阐述立论,主要反映在其所撰的《王阳明实记》中。他在答谢张志渊允诺为该书写序的信中,曾列举了自己写作该书时所使用的参考书,主要就是《传习录》和《明儒学案》。因此,《传习录》在韩国也有多种版本,如金世贞译注的《传习录译注》(韩国世昌出版社2014年版)等。另外,由于阳明心学是作为异端思想、批判对象被引进朝鲜半岛的,所以从一开始朝鲜半岛的儒者就把王阳明及其代表作《传习录》放在被批判的位置上接受拷问,其中较有代表性的著述有李滉撰于1566年的《传习录论辩》(收入《增补退溪全书》第二册,韩国成均馆大学出版部1985年刊行)等。
此外,《传习录》还有英译本行于世,如《Instructions for Practical Living and Other Neo-Confucian Writings by Wang Yang-ming 》,陈荣捷英译,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部1963年刊行。
综上所述,尽管《传习录》的刊本无数,但由于王阳明几乎所有的重要哲学命题和思想主张在《传习录》中都已提出或做过阐发,所以这些命题和主张也是各种《传习录》刊本所必须涵盖的,如“心即理”说、“知行合一”说、“致良知”说、“格物”说、“亲民”说、“万物一体”说、“拔本塞源”说,等等。因此我们也有理由相信,无论读哪一种版本的《传习录》,它都是我们学习阳明心学的必读书,也是研究阳明学派的入门书,更是当今社会净化心灵、修养德行、启迪心智的最佳经典之一,熟读精读该书,必能让我们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钱明撰于2015年11月20日
徐爱引言
先生
于《大学》“格物”
诸说,悉以旧本
为正,盖先儒
所谓误本者也。爱
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
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
,处困养静,精一之功
,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
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
,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
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心即是理——徐爱录
【1】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
。后章
‘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如保赤子’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如《孟子》‘亲亲仁民’
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
’,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
,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
,‘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 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2】爱问:“‘知止而后有定’
,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
,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
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
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
者得之。”
【3】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
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
,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 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
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
。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
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4】郑朝朔
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
求?且试说几件看。”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
,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
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
,所以虽在圣人,犹如‘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5】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
、惟贤
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
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
。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⑤,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 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6】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
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
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乎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
,《论语》之‘博约’
,《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
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
‘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
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
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格物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
。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夭寿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按:顾应祥《惜阴录》为“心在事亲则为孝,心在事君则为忠”);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
,《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7】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
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
【8】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
,此便是良知
,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
。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9】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
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
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
【10】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
,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
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
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
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11】爱问文中子
、韩退之
。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
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爱曰:“孔子删述‘六经’
,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
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
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
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
,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
以后,《诗》自‘二南’
以降,如《九丘》《八索》
,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
,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
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
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
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
,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
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
,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
。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
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
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
孔子删《书》,于唐、虞、夏
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
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
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
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
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
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12】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
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13】爱曰:“先儒论‘六经’
,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
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
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14】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
?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
,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
。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
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
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
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
徐爱跋
爱因旧说汩没
,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
,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
,博文是约礼的工夫
,惟精是惟一的工夫
,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