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离我们而去,也已二十几年。一代人的怀念,像我们的沉痛一样久远,像我们的记忆一样新鲜。他的自尽,仿佛代表我们这代人早夭的青春;而今我们正在老去,他却一直还在那样年轻着。
海子在北京为《太阳·弑》涂抹最后几笔的时候,依稀记得我正在武汉印刷自己薄薄的诗册。等他在冰凉的铁轨上了断一生的消息传到耳边时,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
那时,作为同代人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哀悼。我写了这一首诗,遥祭他孤独远去的魂灵——
题记:我觉得,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这个悲剧性的天才,才能想象到如此圆满而可怕的结局。(格尔维·麦)
1.
仅这一回你是自由的
匍匐于轨道上
那铡刀仿佛为你而设
从头至脚 笼你于死亡中
你平静地俯耳卧听
钢铁的节奏如刀枪迸鸣
最后的壮烈渐远而至
2.
一千张圆盘锯经过
你无意中体会了失传的古刑
眼珠如高贵的红宝石
首先离你而去 而
心脏犹自在枕木上乱动
其它器官布满沿途
你纯洁的皮肤至今犹
固执地粘附在铁轨上
令每一次漠然驶过的车轮打滑
3.
海子 H . Z
你的名字的第二种拼法是孩子
在这个年份
哭红了眼睛的
绝不止你一个妈妈
4.
是不是所有的诗
最高的意境便是血肉模糊
你轻松地臻于此境
贯穿唯一的生命而形成
一个时代的杰作
历史的迷雾消散,在山海关断魂的海子不断地复活。他的形象在熟知和不太了解他的人、在赞扬和诋毁他的人的心里,同样都在一天一天地嬗变。不是他悲壮的死促成他的新生,不是他不肯同流合污的决绝,让良知尚存者心有余悸。一个铁的事实是,他的诗歌留存下来,与一个民族余温尚存的记忆一起留存下来;炽情一样发酵,米酒一样老熟。与那个悲壮的时代隔开二十余年,他的诗歌今天读起来,更多了过去所没有的必要参照。他的悲苦那么触目,绝望那么惊心,预告却又那么精准。
对于不熟悉海子诗的读者而言,记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就足够了,因为这首诗能够编进语文课本,这个事实本身都是一个奇迹。“活,还是不活”,我们跟莎士比亚联系在一起,“沙扬娜拉”,我们跟徐志摩联系在一起,“黄河之水天上来,”我们跟李白联系在一起——诗人原本并不要求那么多的传世。萨福在师生交流中得到快乐,盲人荷马不辞辛苦地浪游于爱琴海沿岸;背诵《格萨尔王传》的藏族老妇人,也可以远隔时光体会吟游诗人的悲欢离合,看透王权的更替与世代的变迁。在很多时候,诗人的永生其实只需要几个字眼。
可是,海子不同。他生长在一个生下来便要背上重担,生下来就得夺命狂奔的特别时代,他更死在一个国人不能忘怀的年代。在他生长的时代,我们各自将自我施加的使命感,不约而同而且牢牢地扛在自己肩上,不堪重负;在他去世的年代,我们又一同闭上痛苦的眼帘,不忍目睹。
然而,我们却无法抱怨那个时代,正如历史之不可假设。正是无法抱怨的那个时代,教我们识别善恶美丑。那个时代同时却又在我们最绝望的时辰,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光辉,那在灵魂的暗处熠熠闪动的光辉。那样的抗争与隐忍,虽然一次又一次地被磨灭,被嘲讽,被讪笑,但我们却在屈辱中保持住了尊严,尽管是少得那么可怜的一丁点尊严。它支撑着我们大家,磕磕碰碰地走到今天。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一个安庆少年经历了怎样的炼狱之苦,又体会了短暂的青春时代何等样星星点点的爱情,这些都随同他的尸骨一起埋进了查湾的坟地。但是,那么短短几年里烈火一样燃烧过的诗情,贫病交加中留下来的数百万字的诗歌和文论,却跟他的名字一起走进了永恒。一个在灵魂的深处与自我搏斗的人,他随时想放弃,想做一个幸福的人,想给每一个认识的人写一封信,想把天空和大地传达的无论哪一种好消息,都传达给需要的人……可是,他终究没有能够坚持,他终究一条路走到了长夜,就因为他是海子。
在凄风冷雨的德令哈之夜,海子想忘记人类,却也只能想念他并不存在的姐姐。平原的黑夜从大地升起,他却不能忘怀刺目的怀宁麦芒。忘却经常是一种罪过,正如回忆并非总是痛苦。海子的诗,只能像陈年老酒为有心人预备下,而他这个人,就让我们像朋友那样交下去吧。因为我们已经无法没有海子的诗,我们已经无法不面朝大海。
海子诗集活了下来,它不说话,却在每个良知里默默地见证。我们幸存,依稀听到海子像先知那样在旷野里祷告——人能在屈辱中隐忍抵抗,是因为“如果我们和他一同受苦,也必将和他一同得到荣耀。”
野夫
2013年2月27日于德国科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