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刚跨进门,叫了一声,李玄便有些晕晕乎乎了。
——红的灯笼,红的烛,红的丝帐,连床上的被、椅子上的坐垫一色都是红的,整个卧房一片红晕!
更让李玄惊愕的是,一桌子的酒席边,杨金水坐在那里,芸娘也坐在那里,还穿着一件大红的帔!
李玄便不敢动了。
杨金水却满脸的慈蔼:“来,坐到这边来。”
李玄这才挪动了脚,走到下首,挨着椅子边慢慢要坐下。
“不。”杨金水止住了他,“今天你坐那里。”说着向他和芸娘中间空着的那把椅子一指。
李玄又懵住了,挤着笑:“干爹,您老知道儿子胆子小,就别吓我了。”
“又胡琢磨了。”杨金水一脸的平和,“让你坐,你就坐。”
李玄还是站在那里:“干爹讲恩德,儿子可不敢不讲规矩。”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更加在敲着鼓了,挨着下首的椅子边坐了下来。
杨金水不再劝他:“那芸娘你也坐到这边来。”
那芸娘便端着酒杯走到李玄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干爹!”李玄弹簧似的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里已经露出些惊慌,“您老要儿子做什么?”
杨金水:“好心思,不枉我疼你一场。”
李玄那张脸更加惊慌了,定定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转对那个芸娘:“把那盅河豚端给玄儿。”
那芸娘便端起一个蓝釉景瓷汤盅放到李玄面前,接着给他揭开了盅上的盖子。
李玄的眼睛直了,望着盅里的汤,就像望见了毒药!
杨金水:“怎么了?像望见毒药一样?”
李玄更懵了,僵在那里。
杨金水伸手拿过他那盅河豚汤,拿起勺,舀出一勺汤喝了下去,然后放下勺:“这么多儿子里,你算孝顺的。这河豚还是你去年送的,养在池子里,就想着哪天叫你一起来吃。今天,特地请的扬州师傅把它做了,你却不吃。”
李玄立刻举起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一下:“儿子糊涂!我这就吃。”说着伸过手去端起另一个汤盅,揭开盖子,捧起就喝。
“烫!”杨金水喊道,“慢慢喝。”
李玄早已被烫了,这时张开嘴吸着气放下汤盅,挨着椅子边又坐了下来。
“倒酒吧。”杨金水又说道。
那芸娘拿起酒壶又拿起一只偌大的酒盏给李玄倒了满满一杯。
李玄又有些紧张了:“这么大的杯……”
杨金水:“你是个聪明的,刚才你说对了,干爹今天有事跟你说。也就三句话,喝一杯说一句。先把这杯喝了。”
李玄只好端起了酒杯,闷着一口喝了,然后直直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第一句话,你几次在背后说,哪天能跟芸娘睡上一觉,死了也值。说过没有?”
李玄这一跳吓得好猛,立刻跳了起来,推开椅子便跪了下去。
杨金水也站了起来:“你看,你看,才说第一句你就这样,后面两句我还怎么说?”
李玄这时已经吓得不能回话,不断在地上磕头。
杨金水使了个眼色,芸娘弯下了腰,去扶李玄,那李玄却像见鬼似的,连忙往旁边一挪。
“起来!”杨金水声调硬了。
那李玄这才又是一怔,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兀自有些发抖。
杨金水:“扶他坐下。”
芸娘又扶着他的手臂,李玄硬硬地坐了下去。
芸娘又给他那只大盏里倒满了酒。
杨金水:“喝了。”
李玄两只手颤着,端着那盏酒,费好大劲才喝了下去。
杨金水:“第二句话,干爹平时待你如何?”
李玄又要站起,却被站在身边的芸娘按住了,只得坐在那里说道:“干爹待儿子有天覆地载的恩情……儿子死也报答不了……”
“有良心。”杨金水大声接了一句,“倒酒。”
芸娘又给他那盏里倒满了酒。
这回不待杨金水说,李玄端起酒就喝,却被杨金水伸手按住了:“这杯酒等我说完了,你愿意干再喝。”
李玄这时已经不再像刚才那般害怕了,大声答道:“我这条命本是干爹的,愿不愿也由不得我,您老就快说吧。”
杨金水:“那好,那我就说第三句。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里,芸娘和你一起睡。”
尽管已经明白,听了这句话李玄还是僵直在那里。
杨金水站起来了:“我的三句话都说完了,这杯酒喝不喝你自己看吧。”说完便向门口走去,走出门反手把门带上了。
李玄终于省了过来,突然转过头望着那芸娘,大声吼道:“端杯,伺候老子喝!”
大约到寅时了,天还在将亮未亮之际,总督署衙前的大坪上便布满了兵士。外围一圈火把,钉子般站着拄枪的兵;八字墙两侧是两行火把,站着跨刀的兵。
透过敞开的大门,还能看到,两行火把照耀下的兵丁一直排到二堂,三堂!
谁都不发出一点声响。这一夜偏又没有风,连那根偌长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着。便更透出瘆人的肃杀!
是要杀人了。大坪的旗杆前,立着四根斩人的柱子,两根柱子上一根绑着常伯熙,一根绑着张知良,另两根还空在那里。
“谁!”突然大坪的外围起了喝问声,一个队官领着两个兵士向几盏灯笼迎去。
“织造局衙门的。”灯笼那边答道。
是四个兵,护着三个人走过来了。
那三个人中间的一个便是李玄,这时显然醉了,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搀着,走了过来。
那队官:“是新安江河道监管李玄吗?”
搀着他的一个太监点了下头,那李玄自己却抬起了头,饧着眼,答道:“是老子……开刀问斩吧……”
那队官:“扶过去吧。”
一行走到了大坪的柱子前,看到绑在柱子上的常伯熙、张知良,李玄停住步不走了:“你们先来了……”
常伯熙闭着眼,张知良却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们冤哪!你去跟杨公公求个情吧!”
李玄:“求……什么情?没出息……。来,把老子也绑上。”
那张知良绝望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玄见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昆曲:“‘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唱着,竟推开了扶他的两个太监,醉带着舞姿:“‘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唱到这里,一个亮相还没摆稳,便一跤醉坐在地上。
两个太监又立刻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
那队官,还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
李玄:“……快、快,给我也绑上……”
那队官:“部堂大人有话,吕公公是宫里的人,不上刑具。”说到这里,他对着左右两个太监:“先扶到门房看着。”
那两个太监搀着李玄,四个兵丁跟着,向大门走去。
几根巨烛熊熊地燃着,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沉着脸坐在总督署签押房中的椅子上,等着正在看奏疏的胡宗宪。
由于没有风,几个人又都闷坐着,总督署院子里的虫叫声就格外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烦。
“请朝廷延缓改稻为桑的话为什么还是没写?”胡宗宪将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杨金水。
杨金水却闭着眼冷冷地坐在那里。
郑泌昌只好回道:“我们和杨公公反复议了,改稻为桑是国策,是不是延缓推行实在不是我们该说的。如果朝廷念在我们发了大水,皇上圣明,一道旨叫我们今年不改了,那时我们遵旨就是。”
胡宗宪:“要是朝廷没有不改的旨意呢?”
郑泌昌:“那我们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胡宗宪倏地站了起来:“你们勉为其难?你们有什么难?几十万人的田全淹了,许多户百姓现在就断了炊,秋后没有了收成,现在连一斗米都借贷不到,还叫他们改稻为桑,桑苗能够吃吗?”
何茂才:“那现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经淹了,许多人没粮还是没粮。”
胡宗宪:“由官府请朝廷调粮借贷,叫百姓抓紧赶插秧苗,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借贷的粮食今年还不了,分三年归还。因此,这三年内不能改稻为桑。照这个意思写上去!”说着胡宗宪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摆。
郑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又都望向杨金水。
“要是这样写,我可不署名。”杨金水终于说话了,眼睛却还闭着。
胡宗宪也不再给他颜色,立刻问道:“那杨公公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织造局,只管给朝廷织造丝绸,我能有什么意思。”杨金水还是闭着眼。
胡宗宪:“为了丝绸,饿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
杨金水睁开了眼:“那是你们的事。”
胡宗宪的眼中闪出了光,定定地望着杨金水。
签押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院子里的虫鸣声又响亮了起来。
突然,胡宗宪一掌往大案上拍去:“决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杨金水开始是一愣,接着缓过神来,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站了起来:“谁决口淹田了?决了堤,你要杀人,我把李玄也给你送来了,你还想怎样?胡部堂,你们做地方官的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不行,我头上只有一片云,我这片云在宫里!你可以不买阁老的账,我可是归宫里管!翻了脸,自有吕公公跟皇上说去。”
胡宗宪的眼里冒着火,但不再跟他争吵,说道:“用不着请吕公公跟皇上说了。我是浙直总督,我也能进京,也能见皇上。来人,叫马宁远进来!”
郑泌昌和何茂才立刻便是一怔,杨金水也立时没有了刚才的气焰,眼睛中冒出的光这时也慢慢收敛了,三个人都不禁向门边望去。
马宁远还是穿着那身便服,走进来时十分的平静。
三个人都望着马宁远,马宁远却不看他们,径直走到胡宗宪面前,从衣襟里掏出一叠供状:“怎么毁堤,都有哪些人合谋,罪职都写在这上面。我签了名,常伯熙和张知良都签了名。现在呈给部堂大人。”
胡宗宪深深地望着马宁远:“放下吧。”
马宁远双手将供状放在大案上。
胡宗宪:“你下去吧。”
马宁远却退后了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卑职就要走了……欠部堂的大恩大德,卑职只有下辈子再报偿了。”说完,给胡宗宪重重地叩了个头,这才站起,也不再看那三个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三个人这时都懵在那里。
胡宗宪:“这份供状你们要不要再看看?”
三个人都没有吭声。
胡宗宪:“不想看就不要看了。我胡宗宪也希望这份供状永远不再有第二个人看到。可逼反了浙江的百姓,倭寇趁机酿成大势,我胡宗宪不但要献出这颗人头,千秋万代还要留下骂名!因此,我不能让有些人借着改稻为桑乱了浙江,乱了我大明的天下!我没有退路,你们也不要打量着有退路。我再问一句,这道奏疏你们改不改?”
三个人眼睛望着地上,好一阵沉默。
杨金水开口了:“部堂既然这样说了,真为了我大明朝的天下好,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茂才望向郑泌昌:“照部堂的意思改吧?”
郑泌昌:“好吧。”说完,慢慢向那书案走去。
几天后,那份奏疏与一封郑泌昌、何茂才联名的信先是送到了严世蕃手里,这时又由严世蕃送到了严嵩的手中。
“好、好……”看完奏疏与信,严嵩连说两个‘好’字。说话时,他的嘴在颤着,连带着头和须都在抖着,一下子显出了老人中风时的症状。
严世蕃本来像一头困兽在那里来回疾走,见到罗龙文还有刑部侍郎鄢懋卿露出惊慌的神色向严嵩疾步走去,便也停了下来,向父亲望去。
罗龙文那两人已经奔到严嵩的身边,扶着他,抚着他的背:“阁老,阁老,不要急,不要急……”
严嵩慢慢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望着面前书案上的奏疏和信。
“真是人心似水呀!”鄢懋卿一边继续抚着严嵩的背,一边愤慨地说道,“他胡汝贞走到这一步万万让人难以想到。”
“好嘛!”严世蕃咬着牙,“我们可以扶起他,现在还能踩死他!文华,策动御史上奏疏,立刻弹劾!”
“住口!”严嵩缓过气来了,那只枯瘦的老手在面前的奏疏上拍了一掌。
严世蕃不吭声了,两眼却还横着,狠狠地盯着地。
严嵩:“我问你,问你们,毁堤淹田是怎么回事?”
罗龙文和鄢懋卿自然不敢接言,严世蕃也没有接言,两眼依然横着,望着地面。
严嵩:“说!”
严世蕃:“说就说吧。改稻为桑的国策推不动,他胡宗宪又首鼠两端,不淹田改不动,淹了田就改动了,就这么回事。”
严嵩想说话,那口气又觉着一下提不起来,便停在那里,两眼慢慢闭上了。
罗龙文给严世蕃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冷静下来。
严世蕃走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罗龙文轻轻地在严嵩耳边说道:“事先没跟阁老请示,是我们的错。本意也是怕阁老忧心,想干完了以后再跟阁老详细禀报。浙江那九个县的田,今年的青苗总是要改成桑苗的,不淹是改,淹了也是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我们也只能这样干了。本来像这样的事,胡宗宪只要和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他们一个口径,报个天灾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他这次竟如此不可理喻。好在他总算还有些顾忌,只报了个河堤失修。我想,无非是出个难题而已,大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改稻为桑的国策不能推行大势已经不可收拾!”严世蕃又焦躁起来,“他现在逼着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联名上了这道疏,公然提出三年不改。国库这个样子,能支撑三年吗?”
鄢懋卿:“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
罗龙文:“不是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的事,高拱、张居正那些人有了这个由头一起哄,事情便难办。我担心的是他胡宗宪那里还揣着马宁远的那份供状,吕公公那边有了顾忌就不一定和我们一起硬顶。我想,当务之急是阁老得立刻去见吕公公,然后一起去觐见皇上。只有皇上还决心要改稻为桑,剩下的事都好办。”
严世蕃的脸色慢慢好些了,深以为然地望了一眼罗龙文,又望向严嵩。
严嵩叹了口气:“八十一了……这条命也该送在你们手里了……”
罗龙文鄢懋卿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来。
严世蕃满脸的厌烦,却也不得不跪了下来。
严嵩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慢慢拿起那道奏疏:“遵你们的旨,我进宫吧。”
那道奏疏此刻正捧在静静站着的吕芳手中。
默然了许久,嘉靖在那尊圆形的明黄垫坐墩上慢慢站起了。严嵩也连忙吃力地在旁边的矮墩上跟着站起了。
嘉靖慢慢地踱着,顾自说道:“《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有云:‘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固久。’是宽亦误,严亦误,岂百姓迷哉?朕亦迷也。尔等不迷乎?”
严嵩扶着那个矮墩慢慢跪下去了,吕芳也跟着跪下去了。
严嵩:“宽严失误都是臣等的过错。浙江的事自然是胡宗宪最清楚,臣以为是否立刻召胡宗宪进京,一是赈灾,一是改稻为桑,到底还能不能兼顾,臣等同他一起议个妥善的法子。”
嘉靖这时已踱到了那排大书橱前,在贴着“浙江”标签的那个书橱前站住了:“神仙下凡问土地。就把土地爷请来吧。”
严嵩:“是。”
嘉靖:“还有两个人,一起请来。”
跪在地上的严嵩和吕芳都默跪着,等听下文。
嘉靖:“这两个人,一个姓杨名金水,是吕公公的人;一个姓谭名纶字子理,是裕王的人。连同严阁老你那个胡宗宪,三路诸侯,山神土地一起来!”
严嵩不禁一怔,向吕芳望去。
吕芳却淳淳地跪在那里,既不看他,也无表情。
严嵩不得不又答道:“是。”
农历五月下午的太阳仍然很高,斜照在北京前门巍峨的城楼上反射出的光还是耀人眼目。
北京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对所有进出的人都是敞开的。只是遇有皇室仪仗和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便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才解禁。嘉靖四十年五月二十一的下午未时,前门的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贤良祠的驿丞也已带着四个驿卒和一顶绿呢大轿在这里迎候。按规制,这是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进京了。
然而在这里迎候的不只是贤良祠的驿丞,还有一名宫里的四品太监领着四个小太监,旁边摆着一顶蓝呢大轿也在这里迎候。
不远处一群马队裹挟着一团烟尘渐驰渐近。胡宗宪的亲兵队长领着四骑在前,接着便是胡宗宪,跟着的是谭纶,再后面便是杨金水,还后面便是胡宗宪另外八个亲兵和杨金水的四个随从。
到了前门,亲兵队长和所有的亲兵还有四个随从都下马了。
胡宗宪和谭纶也下马了,把缰绳一扔,向迎来的贤良祠驿丞等人走去。
只有杨金水还坐在马上,此时仍在喘气,两个随从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下来,却依然迈不动腿。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
那驿丞含着笑陪着胡宗宪走到绿呢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胡宗宪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谭纶和亲兵队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那个迎候的四品太监这时也亲自搀着杨金水走到了蓝呢大轿前,替他掀开了轿帘。
杨金水却不上轿,握着他的手腕贴近去,低声问道:“皇上为什么叫我也来?老祖宗那儿有什么话?”
那四品太监摇了摇头:“老祖宗是菩萨,您也知道,漫说是我们,司礼监那几个头都从他老人家那儿听不到一星半点的圣意。”
杨金水茫然了,愣在那里兀自不上轿。
那四品太监:“杨公公,老祖宗这时正在司礼监等你呢。”
杨金水才猛地一下省了,费劲地贴着那四品太监的手臂钻进了轿子。
一刻钟的时辰,抬着杨金水的轿子就到了司礼监值房的院内。
“干爹!”人还在门口,杨金水便一声贴心贴肺的呼喊,迈进值房门直奔到坐在那里的吕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吧。”吕芳的声音仍然很平和。
杨金水爬了起来,从杨金水身旁的茶几上双手捧起那个茶碗送了过去,两眼中露出的那种探询,如同在等候审判。
吕芳静静地坐着,其实过了也不多久,但杨金水端茶碗的手已经开始有些微微发颤。
“你喝了。”吕芳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句话落在杨金水的耳里却如同纶音!外任太监进京见吕芳通常都是在敬献这一碗茶时便能知道自己的恩宠:茶递过去吕芳倘若不接,这便是等着发落了,是贬是关是杀全在吕芳接下来的话里;茶递过去吕芳倘若接过去喝了,那便是平安大吉,接着回去当差就是;要是吕芳赏敬茶的人喝下自己剩下的这碗茶,这便是当亲儿子看待的礼遇!因此杨金水听吕芳叫自己喝了这半碗茶,两眼立刻闪出光来,揭盖碗时手便止不住地颤抖,神情十分激动,一口将茶喝了。
喝完茶,杨金水挨着吕芳腿边慢慢蹲下,有轻有重地捶了起来,那张脸无限依恋地抬望着吕芳:“干爹……四年了……您又见老了……”说到这里,是真的哭了起来。
吕芳轻叹了一声:“过一天是一天吧。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皇上。”
杨金水吓得一颤:“现、现在就见皇上……”
吕芳:“你什么都没瞒我,我自然什么都不会瞒皇上。毁堤淹田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你去,再把详情细细向他老人家说一遍。”
杨金水依然六神无主:“那儿子这回的罪过……”
吕芳:“你也是为了宫里好。难得是你不隐瞒,这便是最大的忠。一两个县嘛,皇上心里揣的是九州万方。”
杨金水还在迟疑着:“干爹……儿子……”
吕芳:“什么也别说了,准备见皇上吧。”
名曰见皇上,见其实是见不着的,杨金水只能跪在大殿和精舍间那道纱幔外,也许是因为洗了脸换了衣,更是因心里有了底,跪在那里便显得端正而肃定。
“严世蕃那封信你亲眼看见了?”里面传来了嘉靖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奴才亲眼看见了。信是写给郑泌昌、何茂才的,叫他们干脆把田给淹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
“马宁远的那份供状你亲眼见了吗?”里面又传来嘉靖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胡宗宪当时叫奴才和郑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们两人都没有看。”
“你觉得胡宗宪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嘉靖的这句问话声明显高了些。
杨金水一凛,不禁望向站在旁边的吕芳。
吕芳:“有什么就答什么。”
“是。”杨金水也提高了声调,“回主子,奴才觉得胡宗宪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心思。”
“哪三个心思?”嘉靖紧接下来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第一,胡宗宪肩上的担子重,倭寇闹得厉害,他害怕百姓失了土地再一闹事,内忧加上外患,那个时候他担不起罪过。第二,裕王府那个谭纶在他身边,他应该也受了些影响。第三,他对严阁老感情还是深的,但对小阁老做的事总是不以为然。”
“吕芳。”嘉靖这时在里面唤了一声吕芳。
吕芳连忙掀开纱幔走了进去。
杨金水的头还低着,那两只耳朵却竖了起来。
里面又传来了嘉靖的声音:“你用的这个杨金水还是得力的。明里不要赏他,暗里给他奖点什么吧。”
“是。”接着是吕芳的回答声。
杨金水那张脸虽然低着,但那份激动光看背影也能看了出来。
“通知严嵩叫他明天就带胡宗宪进宫。还有,叫裕王一起来。”
嘉靖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在大殿里盘旋着。
大轿还有亲兵马队在离严嵩府大门还有三十余丈开外便停下了,胡宗宪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也就是戌时初,天也才将黑。胡宗宪连晚饭也没吃,在贤良祠换了一身便服就来到了这里。下轿后,他站住了,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经多次来过的府第。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上,“严府”两个颜体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沧桑,二十年前刚中进士时严嵩在这里召见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可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却觉得是那样遥远。他决定一个人徒步走完这段路,即将纷至沓来的责难和难以逆料的谋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后的心理准备。
“你们就在这里候着。”说完,他从亲兵队长手里接过一个四方的包袱,一个人向大门走去。
“呦,是胡大人。”门口站着的门房显然也是故人,见到胡宗宪这一声里便能见出久违的亲切,但这种亲切中这一次又明显透着陌生。
胡宗宪当然能感觉到他目光中那种既有久违又有审视的神色,带着笑问道:“阁老还好吧?”
那门房:“还好。”
胡宗宪:“烦请带我去拜见老人家吧。”
那门房沉吟了,好一阵才说:“真不好跟胡大人说这句话,下午阁老就有吩咐,胡大人是皇上召来的,他不宜先见你。”
胡宗宪一怔。一路上,到严府后种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他都想象过了,但严嵩竟不见他,这却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难言的酸楚,沉默了好一阵子,深深地望着那门房说道:“烦请你去禀告阁老,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先见他老人家。”
那门房又犹豫了片刻,才勉强说道:“那胡大人就先在这里等等吧。”
其实胡宗宪已经不知道这两年来严府格局的变化。由于年老力衰,严嵩已经失去当年那种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在内阁,实际权势都已经被严世蕃取代,何况家里?阖府上下,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实际上都得听严世蕃的安排,然后才敢去干。不让胡宗宪进府本就是严世蕃的吩咐,那门房这时当然得到严世蕃这里来回话。
他犹犹豫豫地来到书房门口,轻声唤了一声:“小阁老。”
严世蕃正在屋子中间来回走着,一边口述;鄢懋卿则坐在书案前飞快地记录他说的话。
严世蕃只是白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门房,继续口述道:“臣既不能上体圣忧,又不能下苏民困。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误国误民,其何堪封疆之任?倘蒙圣恩,准臣革去浙直总督及浙江巡抚之职,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臣胡宗宪叩首再拜。”说完这句,他才望向那门房:“是不是胡宗宪来了?”
那门房:“回小阁老的话,是胡宗宪来了。”
严世蕃:“我教你说的那些话,你没跟他说?”
门房:“小人说了,他说叫我禀报阁老,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先来看阁老。”
严世蕃拿起鄢懋卿记录的辞呈一边看,一边对门房说:“去告诉他,就说阁老说,这里是私邸,要是谈公事明天可以到朝堂上谈,内阁也可以派人到贤良祠跟他谈。要是谈私事,严府跟他胡宗宪无私可言!”
那门房有些踌躇,轻声说道:“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伤他……”
“伤你妈的头!”严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书案上的砚池便向门口砸去!
那门房吓得连忙一躲:“小人这就去说……”一边急忙向外面奔去。
他这一砸,弄得正在写字的鄢懋卿没了墨汁,幸好平时就经惯了这样的事,不惊慌也不尴尬,喃喃地说道:“得重新磨墨了……”
严世蕃:“叫人来磨不就得了,这也要问?”说着,走了出去。
那门房虽躲得快,没被严世蕃的砚池砸着,但也吓得心里怦怦直跳,赶紧回来按原来的说法回了胡宗宪的话。
胡宗宪怔怔地站在那里,眼中浮出的满是伤感。
那门房也有些心中不忍了,轻轻地说道:“反正明天阁老会和胡大人一起去见皇上。有什么心里话,明天见了面也可以说……”
胡宗宪慢慢望着他:“多承好意……方便的话,就请再禀报阁老一声,有些话等到明天再说恐怕就晚了。”
那门房:“好。我一定禀告。”
“告辞了。”说完这句,胡宗宪大步走出门房。
这边严世蕃挡了胡宗宪驾,那边一向笃定守静的严嵩,今天晚上却显然有些心神不属。
他躺在书房中间那把躺椅上,平时听读时闭着的那两只眼睛,这时仍然睁着,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像是在听耳旁的读书声,又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罗龙文坐在他身旁一盏立竿灯笼下,正在读着《道德经》第五十八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
听到这里,严嵩抬了抬手,罗龙文便停下了。
严嵩眼睛仍然望着屋顶:“你说,皇上说这段话,是不是在哪里听到了毁堤淹田的风声……”
罗龙文一怔,接着答道:“应该不知道。浙江各级衙门都是我们的人,织造局市舶司那边都是吕公公的人。他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肯定不敢露出半点风声。别的人不知道内情,又没有证据,谁也不敢闻风传事。”
严嵩:“那皇上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呢……”
“皇上要是起疑,也一定是从胡宗宪那条线捅上去的!”一声嚷叫,严世蕃已大步跨了进来,“胡宗宪是跟那个谭纶从淳安回杭州后抓的马宁远。马宁远这份供状谭纶不准就知道。他知道了也就会告诉裕王,如果皇上真听到什么风声,就是这条线来的!”
严嵩摇了摇头:“不会……胡汝贞平生谨慎,就是审马宁远也不会让第二个人在场,更不会把供状给谭纶看。”
严世蕃:“都这个时候了,你老还这么相信他。”
严嵩:“不管怎么说,胡汝贞是我一手带着他走过来的。他的为人我比你们清楚。再说,皇上真是从裕王那儿知道了这事,高拱、张居正还有那个徐阶,他们不会不知道,也不会没动作。”说到这里他就把着扶手要坐起来。
罗龙文连忙搀着他坐了起来。
“一切等胡汝贞来了以后,我一问也就明白了。”严嵩的目光望向了门外,“他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去问问门房,他来了没有?他一到,立刻领他来见我。”
严世蕃:“我刚问的门房,没来。爹,事情都昭然若揭了,你老就不要再心存旧念好不好?胡宗宪不会来了。”
严嵩又默了一会儿,接着肯定地说:“他一定会来……”
裕王府里。高拱坐在这里,张居正也坐在这里,只有徐阶没来。
裕王这时显然也处于十分不安的状态之中,一个人在屋子中间来回踱着。
“这个时候只能以静观变。”高拱说道,“皇上公然点名叫谭纶一起进京,是已经把账算到我们头上了。在王爷见皇上以前,不能见谭纶。”
“不见正示人以心虚。”张居正立刻反对,“谭纶本是王爷府的詹事,进了京没有不见的道理。再说,王爷是朝野皆知的皇储,出了这么大的事,关心国事才是应有的态度。”
高拱:“关心也不在今天晚上。今晚见了谭纶,明天皇上问起说了些什么,王爷如何回答?”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李妃的声音在寝宫和卧室那道门里传来。
高拱和张居正一怔,都站了起来。
裕王也站住了,却扬了扬手,示意高拱、张居正坐下。
二人又坐了下去。
李妃在里面接着说道:“张居正说的是正论。王爷,今天晚上应该见谭纶。最好让冯保去叫他来。”
裕王,还有高拱和张居正眼睛都是一亮,互相望了望。
李妃在里面继续说道:“父子一体,没有什么应该瞒的。”
张居正:“惭愧。我们的见识反而不及王妃。”
裕王又望向了高拱,高拱点了点头。
冯保将谭纶领来后正准备退出,裕王唤住了他。
“站着。”
冯保立刻弯腰站在那里。
裕王:“今天晚上我放你的假,你回宫一趟吧。”
冯保一怔:“主子,奴才回宫干什么?”
裕王:“去告诉吕公公,就说今晚我召见谭纶了。”
冯保大惊,扑地又跪了下去:“主子!主子!奴才怎敢做这样的事?”
裕王:“怎样的事了?天家无私事。我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我的事都是大明的事。叫你去,你就去。”
冯保兀自跪在那里发愣。
裕王跺了一下脚:“听到没有?”
冯保:“奴才遵旨。”这才爬了起来,满脸愕然地退了出去。
夜已经深了,回到贤良祠,胡宗宪一直没有睡,他在慢慢梳理着思绪,准备坐到寅时直接进宫,以一个诚字去直面难测的天心和朝对。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了,胡宗宪回头,有些吃惊,也有些似在意料之中,走进门来的竟是严世蕃。
“我听说,你手上有一份毁堤淹田的供状?”没等胡宗宪开口,严世蕃已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小阁老,我这里没有这样的供状。”胡宗宪语气平静而执着。
严世蕃两眼瞪得像灯笼,死死地盯着他,好久才说道:“好!好!没有就好!有,也不过将我们父子罢官革职坐牢!可不要忘了,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把我们赶了下去,内阁那几把椅子,也轮不到你坐!”
胡宗宪静静地坐在那里,以沉默相抗。
严世蕃被他的沉默激得更恼怒了:“你是执意要将那份供状交给裕王作为改换门庭的进见礼了?”
胡宗宪:“世蕃兄,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度天下人,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我胡宗宪!还有,阁老已经八十一岁了。你可以不念天下苍生,但不应该不念自己的白发老父!”
“你有什么资格训我!”严世蕃咆哮了,接着倏地站了起来,“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担着,天下苍生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在浙江改稻为桑的国策你还施行不施行?”
胡宗宪:“施不施行,我在奏疏里已经说了。”
严世蕃:“那就是说你已经铁了心了?”
胡宗宪又沉默了,坐在那里不再接言。
严世蕃气得在那里开始发颤,突然,他举起右手在自己的右脸上掴了一掌:“该打!这一掌是代我父亲打的。”
胡宗宪一愣。
严世蕃接着举起左手在自己的左脸上又掴了一掌:“这一掌是我自己赏自己的!我们父子俩怎么都瞎了眼,用了你这个人到那么重要的地方做封疆大吏!”
胡宗宪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门边:“这个封疆大吏我也早就不想做了。你们可以上奏皇上,立刻革了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严世蕃这一句接着就顶上去了。
胡宗宪:“想要我怎样,小阁老就直言吧。”
严世蕃:“那好。辞呈我已代你拟好了。你自己照着抄吧。”
说完,严世蕃从怀里掏出那封辞呈往茶几上一拍,径直走了出去。
钟鸣鼎食之家,况是相府,连夜都有报更的。这时报初更的梆声从前院不远处传来了。一直躺在躺椅上的严嵩倏地睁开了眼:“是报更了吗?”
鄢懋卿:“是,初更了。老爹,胡宗宪不会来了。”
严嵩的老眼中终于浮出了难得一见的伤感:“真正想不到的……懋卿,你说过人心似什么来着?”
鄢懋卿:“人心似水。”
严嵩摇了摇头:“水是往下流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罗龙文和鄢懋卿目光一碰。
罗龙文:“明天卯时就要进宫,您老还是歇一会儿吧。”
严嵩:“不睡了,就在这里,坐更待朝吧。”
揣着严世蕃叫自己抄的那份辞呈,胡宗宪在寅时正就离了贤良祠。卯时初,景阳钟响了,他第一个就来到了西苑禁门朝房,在这里等着严嵩和裕王。
远远地,一顶王轿和一顶抬舆来了!
胡宗宪茫然的两眼这时露出了更加复杂更加痛苦的目光,皇上还没见,这时却要先见不能相见又不得不见的严嵩,还有那个理不清关系的裕王!
裕王的轿停下了,严嵩的抬舆也停下了。
按礼制,必须先叩见亲王。胡宗宪就地跪了下来,目光中看见了裕王那金黄色王袍的下摆和绣着行龙的朝靴,便叩下头去:“臣胡宗宪叩见裕王殿下!”
裕王站住了:“你辛苦了。”是那种想尽力示出安慰又不能过于亲切的语调。
严嵩也被随从搀着走过来了,胡宗宪就地转了一下身子,向那两双脚的方向也叩了个头:“属下胡宗宪叩见阁老。”
严嵩漠漠地望了一眼他,语气十分平淡:“不用了。觐见皇上吧。”
胡宗宪凛了一下,稍顷才答道:“是。”
他站起来时,裕王和严嵩已经进了西苑禁门朝房。
胡宗宪跟着也走进了西苑禁门朝房。
卯时正三人都被当值太监领到了玉熙宫。
裕王是有座位的,按亲王规制,又是皇储,坐在嘉靖下首的东边;严嵩在七十五岁那年也已蒙特旨赏坐矮墩,坐在嘉靖下首的西边;吕芳照例是站在嘉靖身边稍稍靠后的位置。这样一来,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胡宗宪一个人。
嘉靖依然是宽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冬季穿的那身薄薄的丝绸,到了这夏季反而换成了厚厚的印九龙暗花的淞江棉布。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常年修道打坐练成的正果,其实是常年服用道士们给他特制的冬燥夏凉的丹药在起作用。这一点无人敢说破,反倒成了许多人逢迎的谀词,和他自己受用的显耀。
“胡宗宪。”嘉靖开口了。
“臣在。”胡宗宪尽力平静地答道。
嘉靖:“一个四品的知府,一个四品的河道监管,两个科甲正途的知县,你举手就杀了。好气魄。”
胡宗宪一凛:“回皇上,依《大明律》,主修河道的官员河堤失修酿成灾害等同丢城弃地。臣身为浙直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奉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嘉靖:“可不可以先上奏朝廷然后依律正法?”
胡宗宪一怔:“回皇上,当然也可以。”
嘉靖:“这就有文章了。朕的记忆里,你是个谨慎的人嘛,这一次不但先斩后奏,而且杀的既有小阁老的人,还有吕公公的人,你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
这话一出,严嵩站起了:“回皇上的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
嘉靖:“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裕王。”
裕王连忙站了起来:“儿臣在。”
嘉靖:“年初,你跟朕说你府里那个做詹事的谭纶是个人才,想把他放到浙江去历练历练。现在历练得怎么样了?”
裕王自然紧张了,想了一下,才答道:“回父皇,谭纶开始去是在胡宗宪总督署做参军,现在在戚继光的营里帮着谋划军事。时日不久,谈不上什么建树。”
嘉靖:“有建树也不一定要在阵前斩将夺旗。敢为天下先还不是有建树?”
裕王的目光扫过嘉靖背后墙上那几个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刹那间,“不敢为天下先”几个大字显得分外夺目!他立刻埋头跪了下去。
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出奇的沉寂。
胡宗宪倏地抬起了头:“回皇上!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弃,委以封疆重任。但既任封疆,则臣一切所为,除了听皇上的,听朝廷的,臣决不会听他人指使,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至于此次既未能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又在臣之任地出了这么大的水灾,一切罪责,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更与他人无关。”说到这里从袖中掏出那份辞呈:“这是臣请求革职的辞呈,请皇上圣准。”
这倒有些出人意外,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嘉靖把胡宗宪好一阵望,也不叫吕芳去接那个辞呈,先转对裕王:“听到没有,胡宗宪在为谭纶开脱呢。你起来吧。”
“是。”裕王站了起来,低着头又坐了下去。
嘉靖才又把目光望向了胡宗宪,语调渐转严厉:“真像你说的那样,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弃地,且扰乱了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要治你的罪,革职就完了?”
胡宗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听凭皇上发落。”
嘉靖:“我再问你,新安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一场大水便堤塌成灾,事前你就一点也没有觉察吗?”
严嵩、裕王包括吕芳这时都真正紧张起来,目光全都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臣也曾巡视过河堤,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是臣失察之罪。”
嘉靖:“只是失察吗?”
所有的目光又都紧张地盯住了胡宗宪。
胡宗宪:“回皇上,是不是河堤失修,臣这里有新安江河道总管马宁远和协办委员常伯熙、张知良三人的供状,请皇上圣察!”说着竟从衣襟里掏出了马宁远那份供状!
所有的人都懵了!
玉熙宫大殿的空气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嘉靖回头望了一下吕芳,吕芳也望了一下他,只好走了过去,接过那份供状,递给嘉靖。
嘉靖慢慢地展开了供状,两只眼冷沉沉地开始看了起来。
严嵩坐在那里,这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能看出,头和脸已经有些在微微地颤动。
裕王这时竭力调匀心气,两眼望着地面,尽力不露出任何神色。
嘉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了,先是有些意外,接着显出边看边沉思的状态,等到看完,脸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严阁老。”嘉靖突然唤着严嵩。
严嵩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居然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嘉靖脸上浮出的神色甚是复杂,既有一丝悯然,又有一些不然,便不再唤他,转过头问吕芳:“你知道这份供状里写的是什么吗?”
吕芳:“奴才不知道。”
嘉靖:“告诉你吧,这份供状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吕芳这时也是一愕,接着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长气,会意地望向嘉靖。
嘉靖这时也正望着他,把那份供状一递:“你拿过去,给严阁老也看看。”
“是。”吕芳接过供状向严嵩走了过去。
嘉靖的目光不经意地瞟向了裕王,裕王却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
嘉靖把目光收回来了,又转望向严嵩。
“阁老。”吕芳这时已经走到严嵩身边轻声唤道。
“嗯。”严嵩倏地睁开了眼睛,茫茫地望向吕芳。
吕芳:“供状皇上已经御览了,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严嵩眼睛一亮。
吕芳:“皇上叫你也看看。”说着把供状递给了他。
严嵩接过了供状,颤颤地翻开了第一页,也就看了一下,接着抬起了头:“皇上,字太小,臣老迈眼花,看不清了。”
嘉靖:“那就拿回去,给内阁的人都看一看。”
严嵩:“是。”
嘉靖:“还有一样,就是胡宗宪的辞呈,他自己提出请朝廷开他的缺。阁老,你认为要不要准如所请。”
严嵩这一回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
嘉靖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快:“你这话言不由衷。”
严嵩立刻扶着矮墩站起了。
嘉靖:“胡宗宪当兵部尚书,后来放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都是你向朕举荐的嘛。什么时候用人罢人都是朕一个人说了算了?”
严嵩被嘉靖说得愣在那里。
胡宗宪这时抬起了头:“当时阁老举荐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现在臣在浙江左支右绌,显然不符封疆之任。恳请皇上革去臣职。”
嘉靖两眼深深地望着他:“你这是想撂挑子了?”
胡宗宪立刻把头伏了下去:“臣不敢。”
嘉靖:“敢不敢朕也不会让你撂挑子。你这个人有两点朕还是知道的,一是识大体顾大局,二是肯实心用事。浙江和南直隶是朝廷的赋税重地,就冲着那么多倭寇在那儿,没有你眼下也无人镇得住。严阁老。”
严嵩:“臣在。”
嘉靖:“你以为如何?”
严嵩:“圣明无过于皇上。眼下浙直确实还少不了胡宗宪。但他的担子又确实太重了些。皇上既然问臣,臣以为让他辞去浙江巡抚的兼职,只任浙直总督一职。这样,让他既能够把握大局,又能够多把心思用在剿倭上。今年海上的商路必须要打通,织造局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一定要做成。这些责成胡宗宪尽力去办。”
嘉靖:“这才是老成谋国的话。至于浙江赈灾和改稻为桑的事,你们下去后叫胡宗宪和内阁的人一起好好议个法子。两难若能两顾总是好事。”
严嵩:“是。”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你听到没有?”
胡宗宪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回皇上,臣遵旨……”
“唉。”嘉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我们都勉为其难吧。”
裕王和严嵩这时都跪了下去:“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嘉靖又望向了裕王:“还有那个谭纶,该历练还让他在浙江历练。击鼓卖糖,各做各行。你们该干嘛都干嘛去。”说完,大袖飘飘,向里边精舍走去。
裕王、严嵩和胡宗宪同时伏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退去之后,嘉靖在精舍的蒲团上盘腿坐定,开始他每日打坐前的准备。
吕芳在那座偌大的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铜壶,顺手在香炉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香炉盖,这才拎着铜壶在一个紫砂杯里倒了一杯温热的水。然后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捧着一个小瓷药罐,走到嘉靖面前,低声说道:“主子,该进丹了。”
嘉靖睁开了眼,伸出三根细长的指头从瓷药罐里拈出一颗鲜红的丹药,送进嘴里,又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
服了丹,嘉靖没有像平时那样入定打坐,而是望着吕芳:“你说这个胡宗宪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把我们都绕进去了。”
吕芳正颜答道:“没有人能把皇上绕进去。胡宗宪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嘉靖:“是啊,他也挺苦啊!”
“苦日子还在后头。”吕芳又拿起那块帕子擦拭着案上的水渍,“严阁老那边肯定不再认他了,以他的为人,也不会再投靠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浙江不能乱,改稻为桑的国策还得推行,两头不买他的账,不累死,也得愁死。”
嘉靖:“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剿倭要靠他,抚住百姓不造反也要靠他。不能让他累死,更不能让他愁死。国库没银子,得靠严世蕃他们去弄,八分归国库两分归他们朕也认了,七分归国库三分归他们朕也忍了。他们要是还想多捞,连个胡宗宪都不能容,逼反了东南,朕也就不能再容他们!裕王派到胡宗宪身边那个谭纶要保,看住他们,可人还是少了。暗中传个话给裕王他们,徐阶、高拱、张居正要是还奏请什么人到浙江去,一律批红照准。”
吕芳:“是。”
嘉靖:“还有,告诉杨金水,宫里这边不许再跟胡宗宪为难。”
吕芳:“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