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孝經》作者,載籍最古者,幾乎都以為孔子所作,並無異議。董仲舒對策有云:“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
引文見《孝經·聖治章》,足見董子以《孝經》出於孔子之手。且《春秋繁露》多引《孝經》並解釋之,董氏以其為孔子之言也。《漢書·匡衡傳》載匡衡《上元帝書》有云:“《大雅》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孔子著之《孝經》首章,蓋至德之本也。”
是匡衡以為《孝經》出於孔子也。劉向《別錄》云:“《孝經》之名,曾子所記。”
劉向明確說《孝經》這一書名是曾子所記,而其作者為孔子也可以推見。前引班固《漢書·藝文志》曰:“《孝經》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藝文志》襲自劉歆《七略》,可知劉歆、班固亦持此說。《孝經緯》:“孔子云:‘欲觀我褒貶諸侯之志,在《春秋》。崇人倫之行,在《孝經》。’”
《鉤命決》:“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
何休序《春秋公羊傳解詁》引此文,可知何休亦持此論。《鉤命決》又云:“孔子曰:‘《春秋》屬商,《孝經》屬參。’”
《白虎通·五經》云:“已作《春秋》,復作《孝經》何?”
《白虎通》為東漢群儒所定,知此乃東漢經師之共識。鄭玄《六藝論》云:“孔子以六藝題目不同,指意殊別,恐道離散,後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經》以總會之。”
由此可見,兩漢群儒,幾乎一致以為孔子作《孝經》。
惟一稍有不同的是,司馬遷《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講到曾參時說:“孔子以為能通孝道,故授之業,作《孝經》。”觀其文,似乎是說曾子作《孝經》。如果從司馬遷本人的學術思想來看,有一些線索可以探求他對《孝經》的看法。司馬遷曾問學於董仲舒,董仲舒明確以《孝經》為孔子所作,司馬遷不應有異。且《史記·梁孝王世家》言成王封弟之後有云:“《孝經》曰:‘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聖人之法言也。”此處為司馬遷之評述,而“聖人”所指,不應該是曾子,而只可能是孔子。所以,“孔子以為能通孝道,故授之業,作《孝經》”,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孔子以為曾子能通孝道,故作《孝經》以授曾子,“作《孝經》”的主語不是曾子,而是孔子。
另外,《禮記》雖成於漢世,但文出於七十子之後,此由郭店楚簡、上海博物館藏簡《緇衣》篇可以證之。《禮記·經解》有云:“故以奉宗廟則敬,以入朝廷則貴賤有位,以處室家則父子親,兄弟和,以處鄉里則長幼有序。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此之謂也。”所用孔子之言,出自《孝經·廣要道章》,既以《孝經》之文為孔子之言,又引之以證上文之說,若引《詩》、《書》然,此亦可見當時以為《孝經》出於孔子,而且徵引之如經典。又,《禮記·喪服四制》云:“門內之治恩揜義,門外之治義斷恩。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貴貴尊尊,義之大者也。故為君亦斬衰三年,以義制者也。”所引“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文出《孝經·士章》,引此文而言其理,以證為君斬衰三年之制,可見引者同樣將《孝經》視為權威的理論前提。因此,《孝經》出於孔子,殆無異義也。
那麼,孔子“作《孝經》”是在什麼意義上講“作”呢?
關於“作”字之義,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論語·述而》“述而不作”之“作”,即特指聖王或素王的立法,如《禮記·中庸》云:“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一種是現代人所說的“作文”之“作”,即一般意義上的寫作。“述而不作”,皇侃《論語義疏》云:“孔子自言:我但傳述舊章,而不新制禮樂也。夫得制作禮樂者,必須德位兼並、德為聖人、尊為天子者也。所以然者,制作禮樂必使天下行之,若有德無位,既非天下之主,而天下不畏,則禮樂不行;若有位無德,雖為天下之主,而天下不服,則禮樂不行,故必須並兼者也。”
孔子自言“述而不作”,應該是在未作《春秋》之時,而其作《春秋》,如《孟子》言“孔子懼,作《春秋》”,鄭玄《六藝論》中論及《春秋》,則云:“孔子既西狩獲麟,自號素王,為後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
“作《春秋》”之“作”,主要在於制作一王大法。但是,“作《孝經》”則不是在立法的意義上言“作”,而只是說其思想出於孔子本人。同時,孔子“作《孝經》”也不是現代人所說的著述。在《孝經》解釋史上,認為此經是孔子自己書寫的,是劉炫。劉炫《孝經述議》云:
炫以為《孝經》者,孔子身手所作,筆削所定,不因曾子請問而隨宜答對也。士有百行,以孝為本。本立而後道生,道成而後業就,經曰“明王以孝治天下”,然則治世之具孰非乎?
徒以教化之道,因事立言,經典之名,隨方表稱,至使威儀禮節之末競於當世,孝弟德行之本隱而不章。加以衰周之季,禮義陵遲,亂逆無紀,名教風俗頹弊,用感聖心,視世崩淪,有懷制作,但雖有其德,而無其位,不可自率己心特制一典。因弟子有請問之道,師儒有教誨之義,故假曾子之問,以為對揚,非曾子實有問也。何以知其然?若疑必以問申心,曾子應每章一問,言必待問乃陳,仲尼應每問一答。案經,夫子呼而告之,非曾子請也。諸章以次陳之,非待問也,安在其為曾子之問而為曾說乎?且辭義脈連,文旨環復,首章問其端緒,余章廣而成之,非一問一答之勢也。理有所極,辭無所宣,方始發曾之問,及更說以終之,非請業請益之事也。首章言“先王有至德要道”,至於第十五章始云“此謂要道”,第十六章乃云“非至德,其孰能訓如此其大者乎”,主自遙結首章,非答曾也。若主為曾說,首章語曾已畢,何由不待曾問,遠自終之。且三起曾子,唯二者是問,其一者歎之而已,答復待問,則歎非問也。錄曾此歎,復何所明?斯則別有旨矣。夫子將欲說孝,無所措辭,故假言曾侍,為之論道。下盡庶人,其言已極,於孔則不得更端,于曾則未有可請,故假稱歎孝之大,更說大孝之方,孝治天下之事。言“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是其說孝已極,歎言聖道莫大於孝,其辭無以發端,故又借曾問乃說聖人之德不加於孝。十九章以來唯論敬順之道,未有規諫之事,慇懃在於悅色,不可頓說犯顏,故更借曾問,陳諫諍之義。此皆孔須曾問,非曾須問孔也。莊周之斥鷃笑鵬,罔兩問影,屈原之漁父鼓枻,太卜拂龜,馬卿之烏有、亡是,楊雄之翰林子墨,皆假設客主,更相應答,與此復何所異?而前賢莫之覺也。《藝文志》云:“《孝經》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謂其指為曾子特說此經,然則聖人有作,豈為一人而已?《別錄》云:“《孝經》之名,曾子所記。”蓋聞孔子然後成之,孔子必有潤色,不籍曾為稿草。若其力不上札,何假聞孔而成?斯皆不本於文,故致茲謬耳。
劉氏之言,從《孝經》的文勢推斷,以為《孝經》是孔子自己書寫,而假借曾子之問,以成一篇之作。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將之列入“寓名例”,並評論道:“劉氏此論,最為通達,然非博覽周、秦古書,通于聖賢著述之體,未有不河漢斯言者矣。”
但劉氏以行文的文勢作為依據,本身便有過強的主觀意圖。而且,這種推斷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所推論的結果,也是證明《孝經》出於孔子。
事實上,漢唐人言孝經為孔子所作,“作”的意思,主要是說《孝經》的思想出於孔子。《論語》並非孔子書寫,而是弟子門人所集,但《論語》之出於孔子,古今無異辭。同樣,今所傳《孟子》也多有孟子與弟子、時人的對話,但《孟子》出於孟子本人,古今亦無歧說。先秦典籍的書寫,不像後世由某一明確的作者手書而成,而多為師弟相傳的結果,《孝經》的成書,確實有類似于“仲尼居,曾子侍”這樣難以解釋的話,但它可能是孔子向弟子講授,弟子或門人書於竹帛的結果,不必非常具體地考究到底是誰第一次寫下這篇文字,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文字與思想是孔子講授的。因此,《孝經》思想出於孔子,不是像孔子“作《春秋》”立一王大法,而是像《論語》思想也出於孔子一樣。
孔子作《孝經》的時間,舊傳皆言在作《春秋》之後。《白虎通·五經》有云:“已作《春秋》,後作《孝經》何?欲專制正法。”
鄭玄《六藝論》云:“孔子以六藝題目不同,指意殊別,恐道離散,後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經》以總會之。”
鄭玄也以為孔子作六經之後,才作《孝經》。《孝經注疏》亦曰:“其作經年,先儒以為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而作《春秋》,至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子卒為證,則作在魯哀公十四年後、十六年前。案《鉤命決》云:‘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據先後言之,明《孝經》之文同《春秋》作也。又《鉤命決》云:‘孔子曰:《春秋》屬商,《孝經》屬參。’則《孝經》之作在《春秋》後也。”
上列材料,是孔子作《孝經》時間的最早記載中,而皆以為作《孝經》在《春秋》之後,因此,《孝經》可以說是孔子最晚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