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葡萄酒和性爱会销蚀我们的肉体。可是没有了它们,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荒卷典俊》第6卷
大约在公元前250年,来自意大利中部的古罗马人取代古希腊人成为地中海流域的霸主。这期间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古罗马人也像其他欧洲人一样,喜欢以效仿古希腊风俗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修养。他们借用古希腊众神及古希腊神话,采用一套改良的古希腊字母系统,模仿古希腊的建筑风格,连古罗马法律体系也是以古希腊法律体系为样板建立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古罗马人都曾经读过古希腊文学作品,而且会说希腊语。一些古罗马人对此不禁发出慨叹:表面上,古罗马人战胜了古希腊人;实际上,古罗马人被古希腊人的文化打败了。公元前212年,古希腊的锡拉库萨殖民地陷落,古罗马人带着工艺精美的希腊雕像凯旋。性格乖戾的古罗马人老加图将古希腊文化视作负面影响,他说:“不是我们胜利了,是那个已经消失了的民族征服了我们。”他说得没错。
在加图等不可知论者的眼中,虚弱、纵欲、变幻无定的古希腊文化与讲求实际、简明扼要的古罗马文化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于是争辩道,虽然古希腊文化曾有诸多令人钦佩之处,但后来这些文化都退化了,因为古希腊人为他们辉煌的历史自豪得忘乎所以,过度沉迷于文字游戏及哲学论证。尽管他们对古希腊文化微词颇多,但谁也不能否认古希腊文化对古罗马文化的巨大贡献。这样一来,悖谬的现象出现了:随着古罗马的势力范围不断向地中海地区及海外扩张,很多古罗马人厌倦了对古希腊人的竭力效仿,但他们又根深蒂固地继承着古希腊的文化艺术遗产,并把这些文化传统发扬光大。
葡萄酒的生产和消费为沟通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价值观建立了一座桥梁,从而为解决上述悖论提供了一个途径。古罗马人为自己的出身备感自豪。他们将自己视作由卑微的农民发展成士兵和统治者的民族。每场战役胜利后,参战的士兵都会得到耕地作为奖赏。当时,农田里最常种植的是葡萄。彬彬有礼的古罗马人坚信,虽然他们也在古希腊风格的别墅里享受奢华的宴会和酒会,但通过种植葡萄,他们依然能够找到自己的民族魂。
加图自己也承认,葡萄种植为平衡简约的古罗马价值观和繁复的古希腊价值观提供了一个有效的途径。种植葡萄是脚踏实地的诚实劳动,而其最终产物——葡萄酒则是文明的象征。对古罗马人而言,葡萄酒既代表着他们的起源,又代表着他们(文明发展)的现状。古罗马军队由勤劳的农民组成,其象征物是古罗马军团百人队的军衔徽章:一个由葡萄藤制成的权杖。
公元前2世纪初,古希腊葡萄酒依然主宰着地中海地区的葡萄酒贸易,而且是唯一一种大规模出口意大利半岛的葡萄酒。但古罗马葡萄酒也不甘示弱,迅速跟进。南部号称“葡萄酒国度”的地区从前是古希腊的殖民地;如今,这里已是古罗马人的地盘。随着葡萄酒的生产由南向北传播,古罗马的葡萄酒产量也逐步增加。大约在公元前146年,随着古希腊城市科林斯的陷落及北非迦太基的灭亡,古罗马成为地中海的霸主,意大利半岛也随之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葡萄酒产地。
在吸收和传播古希腊文化的同时,古罗马人也引入了古希腊的酿酒技术,并享用着最好的古希腊葡萄酒。起初,葡萄藤是由古希腊岛移植到意大利的。意大利酿酒者开始模仿畅销古希腊葡萄酒的制作工艺。海水风味的Cos葡萄酒就是这种模仿的结果;Coan只代表一种葡萄酒的风味,而不代表其产地,原因就在于此。葡萄酒制造商们纷纷由古希腊前往意大利,因为那里已经成为新的葡萄酒贸易中心。据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估算:到公元70年,古罗马境内已有80种名牌葡萄酒,其中2/3产自意大利。
葡萄酒是如此流行,光靠农业生产已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于是,胸怀大志的农民把目光投向了一种更有利可图的买卖:利用奴隶发展别墅建造产业。葡萄酒生产规模的扩大是以牺牲谷物生产为代价的。因此,古罗马开始依赖从非洲殖民地进口的谷物。随着别墅建造产业的不断扩张,一些农民卖掉土地,搬往城市居住。就这样,他们由农民转变成城市居民。公元前300年,古罗马的人口约为10万人;到公元元年,古罗马人口已达100万之多——古罗马成为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与此同时,随着葡萄酒的生产在古罗马中心地区不断密集化,葡萄酒的消费量也在不断增加。无论是在古罗马帝国境内还是境外,人们纷纷饮用葡萄酒,并传承着其他各种古罗马风俗。富有的不列颠人(古代居住在不列颠的一部分凯尔特人)也摒弃了啤酒和蜂蜜酒,向从遥远的爱琴海地区进口的葡萄酒投以青睐的目光。当时,意大利葡萄酒远销至印度北部及尼罗河南部。在公元1世纪的百年当中,为了满足市场需要,西班牙及古罗马南部省区高卢也开始加快生产步伐,提高葡萄酒产量。但意大利葡萄酒依然是人们心中最好的葡萄酒。人们通过水路将葡萄酒从地中海的一端运往另一端。通常,葡萄酒是船上的主要货物,被放在船上的冷藏室里储藏,每艘船每次可载2 000—3 000罐。有些船除了葡萄酒还运载其他货物:奴隶、坚果、玻璃器皿,香水及其他奢侈品。有些酒商的船只运载自己生产的葡萄酒。在一些古代船只的残骸中,人们发现酒罐与船锚上都刻着酒商的名字。装载葡萄酒的酒罐通常是一次性的。葡萄酒被人们消费掉以后,酒罐就被碾碎、销毁。在马赛、雅典、亚历山大、古罗马等地中海港口的废墟中,人们发现了数以万计的酒罐柄,柄上的印记表明了罐子的产地、内容物品等信息。对这些罐柄进行深入的比较分析,我们就能绘制出当年葡萄酒贸易的航海路线,了解古罗马政治对葡萄酒贸易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古罗马一间巨大的仓库里有一个高达150英尺
的废物堆。人们在其中发现了许多酒罐柄,大部分源自公元2世纪的西班牙。当时,意大利葡萄酒产量神秘锐减,原因不详(有可能是因为瘟疫),而西班牙则乘机大力拓展葡萄酒贸易。公元3世纪初,随着塞维鲁
的上台(公元193年),北非葡萄酒开始雄霸天下。由于古罗马人和西班牙人支持塞维鲁的对手克劳蒂斯,塞维鲁便在自己的家乡雷普西斯马格那(现在的黎波里)大力提倡并投资生产葡萄酒。此后,他一直都对家乡的葡萄酒情有独钟。
最好的葡萄酒大部分都运往古罗马。货船在古罗马西南几英里
处的奥斯蒂亚港靠岸。一群码头工人熟练地将笨重的大酒罐从船上搬起来,穿过狭窄的跳板,把酒送到岸上。跳板的旁边站着潜水员,他们负责捞起不慎掉进水中的酒罐。卸货完毕后,人们将葡萄酒从大酒罐中倒出来,分装在小容器里,然后沿着台伯河运往古罗马城。到达古罗马以后,搬运工人先把葡萄酒搬进阴暗的批发仓库地窖,然后将酒从小容器转入大坛子里,放在地下冷藏。零售商贩们都到这个码头仓库进货。他们用手推车推着葡萄酒,沿着古罗马城狭长的街巷,一路叫卖。公元2世纪初的古罗马讽刺作家尤维那曾描写过自己对古罗马喧闹街市的印象:
前方的路被堵截了。
我们忙着赶路,心急如焚。前面的人流愈加密集,后面的人潮愈加汹涌,直戳着我们的脊背;胳膊肘推搡着你,棒子打在你身上,莫名飞来的棍子或酒罐砸在你的头上;我的一只脚陷在泥里,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脚不停地践踏着,一个士兵的鞋钉子刺进我的脚。
穿越喧闹的街市,一坛坛葡萄酒进入各个商铺。古罗马的大户人家派奴隶带着空坛子去买葡萄酒,或安排人定期送酒。酒贩们推着小车挨家挨户地叫卖。就这样,从古罗马帝国边陲省份运来的葡萄酒到达了古罗马市民的餐桌,被他们喝下肚。
通常情况下,选择何种葡萄酒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但对马库斯·安东尼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是古罗马著名的政治家、演说家。公元前87年,马库斯发现自己在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老将加伊马斯在掌握大权之后就开始大肆迫害其对手苏拉的同党。于是,马库斯就躲到了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朋友那里避难。他以为没人会想到来这样的穷苦人家搜人。可那位朋友却无意间泄漏了他的行踪。为了用与他身份相称的葡萄酒款待他,朋友竟愚蠢地派人去附近的酒铺买酒。仆人尝了尝铺里的酒,觉得不够高级,就问老板有没有昂贵的上品葡萄酒。老板很奇怪,问其原因,仆人便将个中缘由道出。老板听罢,赶忙去向加伊马斯报告。加伊马斯闻讯立刻派人诛杀马库斯。但当士兵们闯入马库斯的房间后却不忍杀死他,马库斯演说的巨大震撼力由此可见一斑。后来,指挥官走进房间,看到眼前的情势气得破口大骂,痛斥士兵们都是懦夫,然后抽出剑亲手砍了马库斯的头。
和先辈古希腊人一样,古罗马人也将葡萄酒视作广泛饮用的日常饮品。无论是恺撒还是社会底层的奴隶,人人都可以喝到葡萄酒。但古罗马人将古希腊风格的鉴赏力推向了新的高度。藏匿马库斯的那个房主绝不会想到要用自己饮用的普通葡萄酒来招待他。葡萄酒成了社会阶级的象征,标志着饮酒者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如果想知道古罗马社会的贫富差距有多悬殊,看看最富者与最穷者的酒杯里盛的是何种葡萄酒便可知晓。对于古罗马的富人们来说,学会辨别各种极品葡萄酒是他们重要的必修课,因为这能体现出他们足够富有,喝得起最好的葡萄酒,而且对葡萄酒有所研究,能够准确地分辨葡萄酒的不同种类。
世人公认的最好的葡萄酒是产自意大利坎帕尼亚地区的费乐年白葡萄酒(Falernian)——这个名字后来成为奢侈品的代名词。直到今天,人们还对它记忆犹新。费乐年葡萄酒的原材料是有讲究的,只有费乐年山(位于现在的那不勒斯以南)的山坡上采下的葡萄才能用来酿这种葡萄酒。酿制Caucine Falernian葡萄酒要用生长在山巅的葡萄;被人们誉为极品费乐年的葡萄酒要用山腰的葡萄酿制(由于这个山坡是苏拉的儿子Faustus的产业,故称此酒为Faustian Falernian);生长在较低山坡上的葡萄酿制的葡萄酒统称为费乐年葡萄酒。极品费乐年葡萄酒呈白色,通常都是10年以上的陈酿酒;如果封存的年头足够多,酒就会由白色变成金黄色,这时的费乐年葡萄酒可谓是极品中的极品。由于这种葡萄酒是限量生产的多年陈酿葡萄酒,其价格也高得令人瞠目结舌,因此只有上流人物才喝得起。据传,费乐年葡萄酒有着神圣的起源:一天,云游四方的酒神巴克斯(古罗马版的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化作凡人之身来到了费乐年山。夜幕降临时,他遇到了一个农民。当时,农民并没有认出他是酒神。见他无处可去,这个善良的农民就留他在自家的寒舍过夜。后来,酒神为了报答这位农民,便在费乐年山的山坡上撒满了葡萄种子,并将农民家的牛奶全都变成了葡萄酒。
至今,世界上最著名的费乐年佳酿酒是公元前121年以当年的执政官欧皮米乌斯的名字命名的欧皮米恩费乐年酒。公元前1世纪,恺撒大帝饮用的就是这种欧皮米恩费乐年酒;公元39年,卡利古拉皇帝也品尝到了160年的欧皮米恩费乐年陈酿酒。公元1世纪的古罗马诗人马提雅尔称费乐年酒为“不朽的佳酿”,虽然这时的人们早已喝不到真正的费乐年酒。
其他各种高级古罗马葡萄酒也都名扬四海,如Caecuban、Surrentine、Setine等。夏季,人们常常从山上采雪,放在葡萄酒里解暑。老普林尼等古罗马作家对这种冰镇葡萄酒的做法深恶痛绝,他抱怨这种做法违背了自然规律,再一次证明了时代的退化。一方面,传统主义者号召人们回归旧时古罗马的简约风格;另一方面,人们也担心餐饮方面过度的铺张浪费会引起穷人的公愤。
出于上面的考虑,政府颁布了无数“节约法令”来遏制古罗马富人们的奢侈行为。当时政府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台新的法令,可是这些法令很少有人遵守。公元前161年颁布的一项法令中明确地规定了每人每天可以花费在食品及娱乐方面的最大金额;后来,一些法令又详细规定了婚礼和葬礼中哪些食物可以入宴,哪些食物严禁入宴。某些条款中还规定:人们不许穿丝绸礼服;黄金花瓶只允许在宗教仪式中使用;餐厅一定要有透明的窗户,以便政府督察们随时检查用餐的人是否违规。到了朱利叶斯·恺撒的统治时期,督察们经常在大街上闲逛;有时,他们还突然闯入别人的宴席,没收违禁食品。当时,餐馆的菜单都必须提交政府官员审阅。
古罗马最富有的人喝着最好的葡萄酒;财力次之的人饮用的葡萄酒等而下之;以此类推。就这样,葡萄酒精确地描绘了古罗马社会的等级划分。古罗马的宴会上,侍从会根据每位宾客不同的社会地位奉上不同的葡萄酒。古罗马的“盛筵”与古希腊的“交际酒会”有许多不同之处。理论上讲,古希腊的交际酒会是人人平等的论坛——与会者一边谈论哲学和人生的乐趣,一边从公共的容器中取酒饮用;而古罗马盛筵非但没有让人们在微醺之间忘却社会的等级分化,反而凸显了这种分化。
古罗马人也学着古希腊人的样子以掺水的“文明方式”饮用葡萄酒。但与会者们很少使用公共的“调酒器”;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自己的杯中将酒水混合。古希腊酒会没有座次高低之分;而古罗马宴会则将座次与不同的社会地位联系起来,体现了建立在仆人和主人基础上的古罗马阶级制度。仆人依赖于主人,下层的主人依赖于上一层主人,以此类推。仆人听从主人的差遣,而主人也相应地给予仆人一些经济报酬。仆人们经常陪同主人参加每天清晨举行的“论坛”,而陪同人员的多少也体现了主人的权势。如果主人邀请仆人参加“圣筵”,那么仆人面前所摆放的菜肴和酒一定不如其他宾客的高级,而且仆人常常都是宴会上众人取乐的笑柄。公元1世纪末,老普林尼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描述过宴会:主人和他的朋友饮用上等葡萄酒,其他宾客饮用中等葡萄酒,自由人(从前的奴隶)饮用下等葡萄酒。
古罗马宴会上,酒客们在饮用葡萄酒。
粗劣廉价的葡萄酒中常掺有各种添加剂,有的用作防腐剂,有的用作香精掩盖酒水腐坏的味道。古希腊人用盐水或少量海水充当防腐剂。古罗马人也借用了这种防腐方法;但有时他们也采用封瓶口的沥青来充当防腐剂。公元1世纪的古罗马作家科路美拉在一部农学著作中曾提到:“如果用量得当,这类添加剂非但不会影响葡萄酒的味道,甚至还能改善酒的口感。”按照他的配方,将干白葡萄酒与胡芦巴
及海水混合发酵,将得到一种略带果味、清冽甘美的酒(与现代的干樱桃酒类似)。蜂蜜酒是葡萄酒与蜂蜜的混合物,公元1世纪初台比留统治时期,这种饮品作为开胃酒风靡一时。Rosatum也是一种类似的蜂蜜酒,其中添加了玫瑰味的香料。劣质葡萄酒中也经常掺有药草、花蜜等添加剂来掩盖其色味的不足。一些古罗马人甚至在旅途中随身携带香料,以改善劣质葡萄酒的味道。现代人或许会对古人在葡萄酒中放入添加剂的做法嗤之以鼻;但不可否认的是现代人也常用橡果作增味剂,这和古人的做法本质上区别不大。
与含有添加剂的葡萄酒相比,等而次之的是“勃萨卡”——水与变酸葡萄酒的混合物——这种酒通常在优质葡萄酒紧缺的时期(如长年战乱)发给士兵饮用;另一方面,这也是古罗马军队的一种简易净水技术。传说,基督受难时,一个古罗马士兵曾交给基督一块浸了葡萄酒的海绵,这葡萄酒很可能就是“勃萨卡”。在古罗马,等级最低的葡萄酒是“劳拉”——分发给奴隶饮用的酒——这种酒是用果皮、种子及叶柄浸泡而得的汁水制成,带有些许酒味和涩味,基本算不上是葡萄酒。从最低等的“劳拉”(Lora)到传奇的“费乐年”,每一种葡萄酒都代表了一个社会阶层。
公元170年,古罗马的皇家酒窖里举办了一个品酒会,这是历史上规模最盛大的品酒会之一。当时的罗马是“文明世界”的中心,而这个皇家酒窖中珍藏着历代帝王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传世佳酿。阴暗潮湿的地窖打开了,几缕阳光照进来,马可·奥勒留
的御用医生盖仑沿着台阶走进地窖,身负一项特殊的使命:寻找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
盖仑出生于佩加蒙城(古罗马帝国东部一个希腊语城市,现在土耳其城市贝尔加马)。年轻的时候,他在亚历山大学习医药,后来在埃及学习非洲疗法和印第安疗法。盖仑继承了希波克拉底的早期理论,认为人有四种体液:血液、黏液、黄胆汁和黑胆汁;而疾病则是四种体液失衡的结果。过多的体液会淤积在人体的某个部位,形成某种质;例如,过多的黑胆汁郁积在脾里,会使人忧郁、失眠、烦躁易怒。通过一些疗法,可以使体液恢复平衡,比如放血。不同的食物也会对体液产生不同的影响:据说,冰冷潮湿的食物使人产生黏液;干燥热辣的食物使人产生黄胆汁。盖仑在其鸿篇巨制中将这种理论进一步发展成为一种系统方法。在其后的一千多年里,他的系统方法对世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为西方医学的先导。直到19世纪,人们才建立了更加行之有效的医学系统理论。
盖仑对葡萄酒的兴趣源于他的职业经历。作为一名年轻的医生,他在给角斗士治疗伤口时,曾用葡萄酒给伤口消毒——这是当时普遍采用的疗法。和其他食物一样,葡萄酒也有调节体液的作用。盖仑常常为皇帝开出葡萄酒或以葡萄酒为药引的药方。在体液理论的框架下,葡萄酒被视作燥热之物,易生黄胆汁、减少体内黏液。这就意味着体热病人应该避之,体寒病人应该饮之。盖仑认为,越好的葡萄酒,药效越显著。他曾在书中写道:“要尽可能地使用最好的葡萄酒。”由于当时医治的对象是皇帝,盖仑希望能够用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入药。于是,他在酒窖看门人的陪同下逐个打开酒罐,然后又逐个封好;最后,他径直走向了费乐年。
盖仑曾写道:“既然来自世界各地的好酒都齐集于此,那我定要选出极品之冠。所以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仔细察看了每一罐费乐年上的标记,然后将那些20年以上的费乐年逐一品尝。我一罐接一罐地仔细搜寻着,直到我找到了一罐毫无苦味的葡萄酒。一罐不失甘甜的古酒才是极品中的极品。”盖仑没有记录他最终选择的那罐最适合医治皇帝的费乐年酒产于哪个年代,但他坚信没有任何一种酒比它更适合给马可·奥勒留治病。葡萄酒应是他日常服用的解毒药,能够起到预防疾病、清除体内毒素甚至解毒的功效。
实际上,在公元前1世纪,本都国王密特拉达蒂斯早已开启用葡萄酒治病的先河。为了寻找最有效的解毒药,他做了一系列实验,让十几个囚犯分别吞下不同的致命毒药。最后,他发明了一种用41种药配制的解毒药,每日服用一次。这种药的味道着实令人作呕(其中的一味药便是切成丁的毒蛇),但却使密特拉达蒂斯摆脱了被人下毒的顾虑。后来他的儿子谋反篡位。据说,密特拉达蒂斯被逼到一座塔楼里,企图服毒自尽。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发现无论什么毒都毒不死自己。最后,他只好让护卫用剑刺死自己。
盖仑对密特拉达蒂斯的药方作了改进。他配制了解毒秘方——一种普遍应用的解毒剂,万灵药——其中包含71种药:蜥蜴、罂粟汁、辣椒、香料、杜松子、姜、毒芹子、葡萄干、茴香、茴香子、甘草等等。很难想象在吞下这样的混合物后马可·奥勒留还有心情品味费乐年酒;但在出色的医生指导下,他做到了,他用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将这令人作呕的混合物一口服下。
公元180年,马可·奥勒留逝世,不是因为被人下了毒,而是死于疾病。在他生命的最后7天里,他只服用解毒秘方和费乐年葡萄酒。在他统治下的最后几年里,国家正处于一个相对和平、稳定、兴旺的时期;马可·奥勒留统治的结束标志着古罗马黄金时代的结束。此后的几个古罗马皇帝都很短命,为了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野蛮人的侵袭,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一个是无疾而终。公元395年,古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一世在弥留之际,将古罗马帝国分割为东罗马帝国和西罗马帝国,分别交给两个儿子统治,以使古罗马更容易防守。但是没过多久西罗马帝国就瓦解了。公元410年,日耳曼部落西哥特消灭了古罗马帝国,并在高卢西部及今天的西班牙一带建立了一个新的王国。公元455年,古罗马又遭到了汪达尔人的劫掠。此后古罗马一直战事不断,直到西罗马帝国最终分解成几个小国家,这片土地才算平息。
北方部落入侵古罗马后一定会用他们饮用啤酒的野蛮风俗来取代饮用葡萄酒的文明文化,这是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几个世纪以来总结出的经验。虽然北欧的气候不适合种植葡萄,且北欧人皆因嗜饮啤酒而恶名昭著,但他们占领古罗马之后,并未对葡萄酒有丝毫的禁止。当然,北欧部落的入侵的确从很多方面改变了古罗马人的生活:贸易被中断了,一些地区无法买到葡萄酒,早已被古罗马人同化了的不列颠人在古罗马帝国的坍塌声中仿佛又回到了啤酒的时代。但随着新的统治者继位,古罗马的基督教与日耳曼传统也有互相融合的现象。经历了古希腊、古罗马历代的王朝变迁,地中海地区至今依然根深蒂固地保留着饮用葡萄酒的风俗,这说明了当时的确存在文化的传承。公元5—7世纪起草的法令中明文规定了破坏葡萄园要受到惩罚——看不出他们有丝毫野蛮人的痕迹。
饮用葡萄酒的文化得以保留下来还应归功于另一个重要的因素:葡萄酒与基督教的联系。从公元元年到公元10世纪的1 000年里,基督教的兴起把葡萄酒推向了基督教的至高象征。根据《圣经》的记述,基督创造的第一个奇迹,就是在加利利海附近举行的一次婚礼上将6坛水变为葡萄酒。基督曾讲述过几个关于葡萄酒的寓言。在对信徒传教时,他也常常将自己比作一株葡萄藤:“我是一株葡萄藤,你们是我的枝叶。”在最后的晚餐中,基督为他的信徒们奉上葡萄酒。这个故事使葡萄酒成为圣餐仪式的主角。圣餐仪式是基督教的重要仪式。在圣餐仪式中,面包和葡萄酒分别代表基督的肉体和血液。还有许多神话传说将古希腊酒神和古罗马酒神与酿酒及死而复生联系在一起。和基督教教徒一样,酒神的信徒们也将饮用葡萄酒视作一种“圣餐”。这两种信仰既有许多相似之处,又存在很大的差异。基督教仪式与朝拜酒神的仪式不同:前者只要求信徒喝少量的葡萄酒,而后者则要求信徒大量甚至过度饮酒。
有人说,古罗马帝国灭亡之后的黑暗时代里,基督教教堂举行的圣餐仪式对于葡萄酒有大量的需求。于是人们不得不将葡萄酒的生产保持下去——这对葡萄酒文化的传承起了重要的作用。虽然葡萄酒与基督教有着密切的联系,但上面的说法未免有些夸大其词,因为实际上圣餐仪式对葡萄酒的需求量很小。到公元1100年,人们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才用高脚杯饮用葡萄酒,一般的宗教集会上只吃圣餐面包。隶属于教堂或寺院的葡萄园生产的葡萄酒大多用于日常的宗教仪式。圣本笃会
的僧侣每天可以喝到一品脱
葡萄酒;有些教堂还依靠出售葡萄酒来维持日常开销。
尽管葡萄酒文化在信仰基督教的欧洲保存得相对完好,但随着伊斯兰教的兴起,昔日古罗马帝国的一部分臣民改信了伊斯兰教,饮用葡萄酒的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伊斯兰教的创始人——先知穆罕默德出生于公元570年。40岁时,穆罕默德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召唤着他,引导他成为先知,真主降示他《可兰经》。由于麦加是一座依靠阿拉伯宗教而繁荣的城市,麦加人排斥宣扬新教义的穆罕默德。于是,他便逃往麦地那,并在那里发展了伊斯兰教,使伊斯兰教的势力不断壮大。到公元632年穆罕默德逝世时,伊斯兰教已经主宰了大部分阿拉伯国家的信仰。一个世纪以后,穆罕默德的追随者又征服了整个波斯、美索不达米亚、巴勒斯坦、叙利亚、埃及、非洲北海岸诸国及西班牙的大部分地区。伊斯兰教徒的义务包括:经常祈祷、施舍和戒酒。
伊斯兰教禁酒也可能是文化力量碰撞的结果。随着伊斯兰教的兴起,王权从地中海人的手里转到了阿拉伯沙漠部落。为了显示自己比其他人优越,这些沙漠人用骆驼取代了四轮马车,用靠垫取代了桌子和椅子,他们制定葡萄酒禁例,拒绝接受传统的西方文明定义。葡萄酒在基督教信仰中的重要角色也使它注定成为伊斯兰教的禁物。甚至在配药时,葡萄酒也是不能碰的。经过几番讨论,伊斯兰教决定将禁令的范围扩大到所有酒精饮品。于是,伊斯兰教传到哪里,禁酒令就跟到哪里。
但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严格执行了禁酒令,有些地方对于饮酒的管束并不是那么严格。在阿布·努瓦斯及其他一些阿拉伯诗人的诗作中都曾出现过人们欢畅饮酒的场面;而且尽管当时酿酒是违法的,但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依然有人生产葡萄酒。
公元732年,发生在法国中部的图尔斯战役终止了伊斯兰教进军欧洲的步伐。当时,阿拉伯人被法兰克王国最具威信和英雄魅力的王子查尔斯·马特尔打败了。这场战役是世界历史的一大转折点,也是阿拉伯人在欧洲释放影响力的一个高峰。公元800年,马特尔的孙子查理曼被加冕为古罗马皇帝。欧洲文化复兴大融合的时代由此开始。
著名学者阿尔昆是查尔斯曼的顾问。公元9世纪初,他在访问英格兰期间给一位朋友写了一封信,信中慨叹道:“我真不幸啊!……我们酒囊中的葡萄酒已经喝完了,苦涩的啤酒在腹中泛滥。我们没有葡萄酒了,所以请代我喝个痛快吧,高兴地度过每一天。”阿尔昆的抱怨说明葡萄酒在英国很稀缺。当时,葡萄酒在北欧的其他国家也都是稀罕物。在这些不能生产只能进口葡萄酒的地方,啤酒和蜂蜜酒成了人们的主饮。北欧人喝啤酒,南欧人喝葡萄酒。这种差异直到今天依然存在。公元500年前后,历经了古希腊、古罗马的文化陶冶之后,欧洲的饮酒格局基本固定下来。
在欧洲南部,昔日古罗马帝国的疆土之内,人们至今还保持着用餐时适量饮用葡萄酒的风俗。在欧洲北部,昔日古罗马帝国疆界之外的地区,喝啤酒的风俗依然广为流传,而且他们常常单喝酒,无须下酒菜。今天,世界上主要的葡萄酒生产国是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而主要的葡萄酒消费群也在法国、意大利及卢森堡,这些地区平均每人每年大约能喝掉55升葡萄酒。相对而言,消费啤酒最多的地区正是那些昔日被古罗马人视作野蛮的国家:德国、奥地利、比利时、丹麦、捷克共和国、不列颠及爱尔兰。
古希腊和古罗马对于葡萄酒的态度是建立在早期的近东传统的基础上的。他们的这种态度也保存了下来并且传遍世界各地。不论人们饮用何种酒,葡萄酒总是他们心目中最具文化内涵和文明意义的饮品。在一些国家里,登得国宴及政治峰会的大雅之堂的饮品是葡萄酒而非啤酒。这表明葡萄酒依然代表着权力、地位和财富。葡萄酒让我们领略到了风雅的极致,也让我们了解了古罗马社会的阶级分化状况。鉴赏各地葡萄酒的风俗始于希腊,将葡萄酒的种类与人们的社会地位联系在一起的风俗始于古希腊,盛于古罗马。在现代都市的郊外,一场宴会再现了古希腊交际酒会和古罗马盛筵的场景:与会者正就某一个话题热烈讨论——政治、经济、事业发展、房价等等——而葡萄酒则为讨论注入了新的活力。交际酒会的气氛略显正式,吃什么食物、场地如何布置等等,都有各自的讲究。喝哪种葡萄酒由主持人来决定,被选中的葡萄酒既要体现会议的重要性,又要符合宾客及主人的身份。如果古罗马人穿越时光隧道,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一定会一眼认出这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