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老爷钟的敲钟声成了汤姆熟悉的一种声音，尤其是在那些寂静的夜晚，别人都睡熟的时候。汤姆睡不着。他在平常的时间上床，完全清醒或似睡非睡地躺上好几个小时。他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来没有过失眠的毛病，现在真觉得奇怪。不过，胃里那种胀鼓鼓的难受劲儿使他找到了答案。有时，他会迷迷糊糊地小睡过去，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他仿佛变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不仅自己不肯睡觉，还自私地不让另一个人睡觉，一个劲儿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小声念叨掼奶油、虾酱、糖蜜黄油、正宗蛋黄酱，以及最近吃到的所有美味佳肴。每次从这种状态中醒过来，汤姆总是感到松了口气。
格温太太的厨艺是汤姆睡不着觉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缺乏运动。汤姆整天都得待在屋里，做填字游戏，玩拼图玩具，就连送牛奶的来了也不能去开门，生怕他把麻疹传染给那个可怜的人。他唯一的运动是在厨房里帮厨，协助姨妈制作那些丰盛的大餐——汤姆以前可从来没见识过这种排场、这么丰富的美食！
汤姆想过睡不着觉的原因，也想过怎么治疗，但从来没想到要抱怨。起初，他想看看格温姨妈的那些女生的故事书，使自己能够入睡。可那些书虽然乏味，还不足以让他睡着，但他还是坚持往下看。后来，艾伦姨夫发现夜里十一点半汤姆还在看书，便强烈反对他这么做。从那以后，汤姆在床上只有十分钟的看书时间。而且他还不得不保证，在卧室的灯关上、姨妈跟他说过晚安之后，便不再把灯打开。不能看书，他倒不觉得遗憾，可是在黑暗中，那漫长的时间似乎更难熬了。
一天夜里，他像平常一样躺着睡不着，被周围的黑暗搞得心烦意乱，想到姨妈姨夫坐在起居室里，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书——聊天——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心里就更气恼了。他睁着眼睛躺在这黑黢黢的地方，什么事也不能做。他已经忍受了好多个夜晚，突然觉得今晚再也无法忍受了，便腾地坐起来，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将被子掀开，跨下床去，但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他摸黑走到卧室门前，悄悄把门打开走了出去，来到套房的小客厅里。
汤姆可以听见起居室门后传来艾伦姨夫那一板一眼的说话声，他准是在大声念他最喜欢的那份精彩的周报，格温姨妈准是在专心地听，或者已经睡着了。
汤姆想了想，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又溜进食品间。在家里时，这是他常走的一条路线。他和彼得经常这么做。
格温姨妈的食品间里有两块冷猪排、半块酒浸果酱布丁、几根香蕉，还有几块面包和蛋糕。汤姆想让自己相信，他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不知道挑什么好，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压根儿就不饿。为了不让姨妈姨夫问起，他就随手拿了一块不是很新鲜的普通小面包。接着，他突然对所有食物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倦，便又把面包放下，让它再多待一天。
他的一举一动绝对是静悄悄的——如果弄出了响声，他会为自己的探险技巧感到脸红。可是他太不走运了，当他从厨房和食品间出来，正好跟刚离开起居室的姨夫面对面。姨夫发出吃惊和不满的叫声，把姨妈也招了过来。
汤姆当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他们也犯不着这么大惊小怪。格温姨妈气恼得要命，因为汤姆半夜溜进食品间，就说明他肚子饿了，说明她没有给他吃饱，才害得他半夜里挨饿。
艾伦姨夫呢，他不是没有注意到汤姆吃饭时的表现，因此不相信他是饿了。而且，汤姆也承认他从食品间什么也没有拿。那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呢？难道是个障眼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汤姆始终没能使他们相信那个简单的事实：一个男孩就是喜欢溜进食品间看看，哪怕肚子并不饿。他们指出，不管怎么说，他这么晚还没有睡觉太过分了。他又被催着上了床，姨夫站在床边对他训话。
“汤姆，以后再也不许这么做了。关灯以后，你不许再把灯打开，也不许再从床上起来。这道理你必须明白——”
“早晨也不许起来吗？”汤姆打断他。
“那当然是另一码事。别说傻话，汤姆。不到早晨不许起床。原因是——”
“如果我需要起床，特别需要，也不能起床吗？”
“当然啦，如果需要上厕所，那肯定没问题，可是上完厕所必须马上回到床上。晚上九点上床，早上七点起床，一共十个小时。你需要十个小时的睡眠，因为——”
“可是，艾伦姨夫，我睡不着！”
“你别插嘴，汤姆！”姨夫突然发火了，大声吼道，“我在跟你讲道理呢！得，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十个小时的睡眠。”汤姆闷闷不乐地说。
“对，你这么大的孩子需要十个小时的睡眠。你必须明白这一点，汤姆。为了这个原因，你每天必须有十个小时在床上，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要跟你说清楚，汤姆，我和格温希望你晚上九点上床，如果可能的话，睡足十个小时，或尽量接近十个小时，这完全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汤姆？”
“明白。”
“好，我要你保证遵守我们的要求。你能保证吗，汤姆？”
为什么一个男孩子永远不能拒绝这样过分的要求？“我想能吧。”汤姆说，“可以。”
“行了！”格温姨妈说。艾伦姨夫又说：“好，我就知道能跟你讲得通道理。”
“可是，可是，我还是睡不着。”
艾伦姨夫严厉地说：“小孩子都能睡着。”
格温姨妈用温和一点儿的语气补充说：“那只是你的想象，汤姆。”
可怜的汤姆除了反驳，没有办法回答，而他觉得反驳是不明智的。
他们离开了他。
他躺在黑暗里，在心里开始写一封给妈妈的信。“接我回家吧，越快越好。”可是不行，那样恐怕像个胆小鬼，而且会让妈妈特别担心的。他倒可以把烦恼跟彼得说说，尽管彼得患了麻疹，不可能给他回信。他要告诉彼得这里有多么无聊、乏味，就连夜里也憋闷得要死，没事情做，没地方去，没有人可以说话、可以一起玩儿。“这是我待过的最糟糕的破地方！”他在想象中这么写道，“只要能摆脱这里，叫我做什么都行——到别的地方去——不管什么地方，彼得。”他似乎觉得，对自由的渴望在他的内心、在房间里不断膨胀，最后肯定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撑破墙壁，把他释放出去。
姨夫和姨妈离开了他，现在准备上床睡觉了。艾伦姨夫洗了个澡，汤姆躺在那里听着他的动静，在心里埋怨他。不知什么原因，汤姆总能听见他卧室旁边浴室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好像自己就在里面一样。今晚，他简直像是跟艾伦姨夫一起洗澡了。后来，他又听见套房里别的地方传来一些其他的动静和谈话声。最后，门缝底下透进来的灯光消失，那意味着套房客厅里的灯熄灭了。夜晚来了。
一片寂静，时间过得真慢，然后，老爷钟敲响了十二点。一般说来，到了午夜，姨妈和姨夫都已经上床，而且睡着了。只有汤姆还睁着眼睛躺在这里，心绪烦闷，被囚禁在清醒的状态中。
终于——一点！大钟敲响了现在的钟点。可是，它仿佛为了显示自己有独立的见解，接着又敲了一下——二！这次，汤姆一点儿也不觉得大钟敲错时间是件好玩的事儿了。三！四！“现在是一点，”汤姆在被角上生气地小声说，“你为什么不能像家里的那些钟那样，老老实实地敲响一点钟呢？”不行。五！六！汤姆尽管烦得要命，还是忍不住往下数着。这已经成为他夜里的一种习惯。七！八！毕竟，在黑暗的漫漫长夜里，只有这个大钟会跟他说说话。九！十！“你还敲得真起劲儿。”汤姆想，在半真半假的赞叹中打了个哈欠。没错，它还没有结束呢。十一！十二！“真想得出来，一个晚上敲了两次午夜的钟声！”汤姆迷迷糊糊地讥笑道。十三！大钟铿锵地宣布，然后就不敲了。
十三？汤姆脑子里一激灵：它真的敲了十三下？就连发了狂的老爷钟也不可能敲十三下啊。他肯定是听错了。他刚才不是昏昏欲睡，或已经睡着了吗？可是不对，不管是醒着还是打瞌睡，他都数到了十三。他完全可以肯定。
他有些不安，知道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影响——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这一点。夜晚的这种寂静变得令人有所期待。整幢房子似乎都屏住了呼吸。黑暗向他逼过来，追问着他一个问题：来吧，汤姆，大钟已经敲了十三下，你又打算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汤姆大声说。仔细一想之后，他又说：“别说傻话了！”
他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待在床上睡觉，或努力去睡觉，睡足十个小时，或尽量接近十个小时，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姨夫跟他讲道理时，他曾这样保证过。
艾伦姨夫对自己的那套道理深信不疑，但此刻汤姆开始感觉到其中有一点站不住脚……艾伦姨夫没有经过仔细研究，就想当然地以为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也就是两个十二个小时。可是设想一下，如果有两个十三个小时呢？那么，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中间什么地方还有个十三点——那可就不止十个小时，而是十一个小时了。他可以在床上睡十个小时，而仍然多出一个小时——多出一个小时供自己支配。
可是慢着，慢着！这太荒唐了，半天里不可能有十三个小时，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为什么老爷钟敲出了十三点呢？这一点你没法否认呀。大家都知道老爷钟总是乱敲钟点的，明明是五点，它却敲一点，如此等等。可是另一个汤姆——这个汤姆怎么也不肯让困得不行了的汤姆睡觉——争辩道，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老爷钟敲出的钟点不准确，但它们都是钟点——真正的钟点——确实存在的钟点啊。现在老爷钟敲出了十三点，那就说明至少这一次，真的有一个多出来的十三点。
“但这不可能是真的！”汤姆大声说。整幢房子似乎一直在听着这场辩论，这时候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至少我认为这不是真的，而且把人都搞糊涂了。”你要错过机会啦，房子小声说。“我真的没法相信，”汤姆说，“我不相信老爷钟敲出的十三点真的存在。”房子冷冷地说，哦，那么它是在说谎啦，是不是？
汤姆从床上坐起来，现在他也有点儿恼火了。“好吧，”他说，“我去证实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去看看钟盘上的指针是怎么说的。我要到楼下的大厅里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