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迪丝·内斯比特,一个绝对辉煌的名字。
如果我们邀请我们熟知的伟大童书作家,例如《狮子,女巫和魔衣柜》的作者C.S.刘易斯、《随风而来的玛丽阿姨》的作者帕·林·特拉芙斯、《哈尔的移动城堡》的作者黛安娜·W·琼斯、“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这份名单还有很长,而且一个个都辉煌得光芒四射)……推举一位对他们影响最大的童书作家,会是谁呢?对,就是内斯比特。
C.S.刘易斯对内斯比特充满了崇敬之情,他曾告诉别人他是在内斯比特的传统中写童书,他从她那里学到了怎样写这一类作品的方法。美国幻想小说作家爱德华·伊格更是公开声称他的灵感完全来自于内斯比特,为了将“喜欢读书,却不知道她的书的孩子们引领到我们的那位大师那里去”,他在自己的每一本书里都要提到内斯比特,如在《半个魔法》的开头一章就有这样一句话:“从那之后,珍和马克规定谁也不许大声朗读,打扰别人。但是就在这个夏天,这条规矩被破坏了。孩子们找到了一些书,是一个叫内斯比特的作家写的。那些书的确是世界上最精彩的。”或许正因为如此,纽伯瑞奖得主劳埃德·亚历山大才会这样深情地写道:“今天的作家都欠她的债。我们当代人多半都要感谢她。几乎是任何人……她帮助我们发现了我们二十世纪的声音。”
既然内斯比特成为这么多作家顶礼膜拜的偶像,甚至成为他们写作的伟大源泉,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她到底给作家们留下了什么宝贵遗产呢?
她的第一个创新,是打破了《水孩子》的作者查尔斯·金斯利、《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作者刘易斯·卡洛尔和《北风的背后》的作者乔治·麦克唐纳开创的幻想小说的传统——他们三个人被后人尊称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三座幻想小说高峰”——创造了一种崭新的幻想小说类型,即“日常魔法型”。在她之前,幻想文学只有两种类型,要么是像民间童话那样,故事发生在一个幻想世界里;要么是像《水孩子》里的扫烟囱的男孩汤姆、《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爱丽丝、《北风的背后》里的马车夫的儿子小钻石一样,从现实世界进入到幻想世界,但内斯比特却反其道而行之,大胆地敞开大门,让幻想世界的人物进入到现实世界里来。于是,日常生活被打乱,一群普通的孩子突然遭遇魔法,奇迹开始发生。这样一来,就大大拉近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小读者们会觉得故事说的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身边的故事,而不再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从而使作品拥有了一种批判现实的力量。所以有研究者说:“将幻想的事物设置在日常生活中,是内斯比特伟大和永恒的创新。”
她的第二个创新,是颠覆了以往家庭小说的儿童观,将儿童文学从喋喋不休的说教和惩恶扬善的模式中解放出来。在她的笔下,类似《小公子》中的薛特利那样完美、理想化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鲜活、洋溢着现实感的少年形象。他们就是我们身边的孩子,有缺点,喜欢恶作剧,有时还会打上一架……“这些人物跟任何家庭的孩子都很相似,所以阅读内斯比特小说的孩子,虽然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哪本书里,但深信自己就是队伍中的一分子,很容易就加入到其中的冒险中去。”李利安·H.史密斯在《欢欣岁月》如是说。
她的第三个创新,是她作品中的主人公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群,通常是四个到六个,借用在玛丽亚·尼古拉耶娃在《儿童文学中的人物修辞》里的一个术语,就是“集体人物”,是“一个集体主人公”,这在以前的儿童文学作品中从未有过。这或许与她自身的经验有关,因为她本人既是六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又是五个孩子的母亲。
内斯比特留给作家的启示实在是太多了,时至今日,还有相当多的作家继续埋头在“内斯比特的传统”中写作童书。可问题是,内斯比特的小说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作品了,时代背景不一样了,叙述的语言不一样了,对于今天的孩子来说,她的作品还好看吗?
好看,绝对的好看。
内斯比特最大的一个本事就是把故事写得异乎寻常的好看。什么叫好看,对于一个儿童故事来说,检验的标准就是“要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句话,是《五个孩子和沙地精》的续集《五个孩子和凤凰魔毯》开头几个孩子的对话——第一个孩子说:“我们觉得无聊,是因为没发生什么事情。”第二个孩子说:“我真希望发生什么事情!”第三个孩子说:“放心吧,一定会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的!”李利安·H.史密斯说,故事要好看,就必须这样写,“故事最吸引孩子的地方,就是‘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孩子们所关心的,是这件事在什么地方、在谁身上发生。”
在《五个孩子和沙地精》里,就有太多这样好玩的事情发生。你看,暑假里,几个孩子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沙坑里,竟然挖出了一个沙地精。好玩吧?好玩。这个黑不溜秋的沙地精会说话,是许愿精灵,它有法力,一天能满足孩子们的一个愿望。好玩吧?好玩。可是这个愿望只能持续一天,太阳一落山,法力就会消失,于是本来长出一对翅膀飞上教堂顶上的孩子们就下不来了……好玩吧?好玩,太好玩了。而且你要知道,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可不是发生在一个什么奇境,就发生在孩子们的家门口,就发生在他们的真实生活里。这样不断“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故事,不要说一个好奇心极强的孩子了,就是大人,也会读得津津有味。写下《纳尼亚传奇》的刘易斯就是内斯比特的忠实粉丝,读完她的书,感慨万分的他甚至为儿童文学定下了一条基准:“只让孩子开心的故事,是不好的儿童文学。”
虽然在这个故事里,五个孩子是主角,沙地精是配角,但它绝对是一个抢戏的配角。它戏不多,但只要它一出场,一开口,顿时就大放异彩,让所有的孩子都黯然失色。约翰·洛威·汤森在《英语儿童文学史纲》中曾对沙地精作过一个恰如其分的点评:它的角色太鲜明了,以至于那些孩子几乎成了陪衬的背景。
让我们来看看它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吧——
首先,它像土豆一样,是被孩子们用手从沙坑里边挖出来的。这实在是太跌份了,没有一点尊严,在过去的民间童话里,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落魄的许愿精灵。外貌更是与想象中的许愿精灵相差十万八千里:它又丑又老,是一只毛茸茸的棕色胖东西,眼睛像蜗牛,耳朵像蝙蝠,身子像蜘蛛,手脚像猴子……看到这样一个拼盘似的怪物,又有谁会产生一种神秘的敬畏之心呢,难怪孩子们会在洞口围观讥笑它:“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把它带回家好吗?”当然,它根本就不是民间童话中的精灵,它是内斯比特创造出来的,正如它自我介绍的那样:“你看见沙弥都不认识了吗?”“沙弥”(Psammead)是内斯比特根据希腊语沙子(Psammos)一词杜撰出来的。其次,它怕水,脾气坏得要命,虽然拥有魔法,能实现人们提出的愿望,但因为缺乏练功,加上体力不支,每次实现孩子们的愿望时都要憋足气,累得半死,把身体都快要胀破了。
事实上,沙地精一出场,就已经奠定了这个故事的喜剧基调。这个故事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幻想的喜剧。沙地精糟糕的魔法(天一黑,魔法就会消失),再加上孩子们那些糟糕的愿望(有钱、长出翅膀、变成巨人),所以他们就只能一次又一次陷入惊险而又滑稽的“绝境”之中。
对了,读这本书的时候,一定要留心内斯比特讲故事的方式。作为一个故事的叙述者,她总是时不时地跳出来打岔、插话,让你听到她的声音,要和你交流,用一个又一个的“你”,把你拉进故事里去:“五分钟前,这些孩子还和你一样,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沙地精这种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敢说你能猜得出来。”“我宁可让我们的故事暂时放一放,也一定要告诉你她是怎么办到的。”同时,你还要注意,被人说成是“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的内斯比特,还会站在孩子的立场,时不时拐弯抹角地批评、揶揄大人几句,替孩子们说话,其中最著名的一句话就是:“大人很难相信真正怪异的东西,除非他们得到他们所谓的证据。但是孩子们几乎什么都相信,大人知道这一点。”
彭懿
2013年11月